一
我正式成為郝市長的專職秘書那天,郝市長的夫人李小菲就要來我們這個小城了。這樣,我到他身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火車站接他的夫人。火車將在早晨8點10分進站,而這個時候,郝市長要召集有關委辦局干部開一個城區道路建設的協調會,所以不能親自去接了。
我覺得郝市長完全可以把會議定在9點或10點開,從火車站到市政府也就15分鐘的路,把夫人接到他辦公室的套間里,陪夫人吃點東西,洗洗澡,兩人再云雨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我這樣說,是因為郝市長還年輕,只比我大了4歲,才35歲;另一個原因是,郝市長并不經常回省城,回去也是到省政府要政策,到財政廳要錢,聽說有時顧不上回家就又回來了。現在夫人要來看他,看看他施政和大展宏圖的地方,看看他手下的臣民,他應該備加殷勤才是。
但那時,我理解為他是一個工作狂。
正是開春的季節,火車站出站口門前的路,被潮水般擁來的外鄉人踩得泥濘不堪。很多年里,我們這里是一個神秘的地方,罕有外人來,來一趟也很麻煩,得先去開一張邊防證。開放的消息傳出后,邊防證取消了,人一下子多起來,多得讓窄簡的路面受不了啦,所以,城區道路建設也是郝市長要急于改觀的一件事。好在,司機停車的地方到出站口之間,還有一段硬化地面,還不是那么難走,李小菲走這幾步路應該沒有問題。
我提前進了站臺等著,早春的風,砂紙一樣磨得我的臉生疼。李小菲當然要坐軟臥車廂,等火車呼哧呼哧地進站,喘息幾聲停穩了,我正好在軟臥車廂的位置。當李小菲拎一個紅色大皮箱出現在門口,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郝市長叫我來接她的時候,專門給我看了她的照片。看過照片后我就想,郝市長挺精神、挺帥氣的一個小伙子,老婆可太一般了,個頭還行,可是那張臉,扁平的,還挺大,但據說她出自高官家庭,郝市長這個平民家的孩子,是不是為了這才跟人家結婚?車廂門口的李小菲好像還不如照片上的樣子,不過還年輕,還不到三十歲,皮膚還算白凈,一白遮百丑。
還沒等李小菲茫然四顧,我就一步上前。
“你是郝市長的夫人李小菲吧?”
李小菲笑了。“我是,我是。”
“路上辛苦了。”
我一只手拎過她的紅色皮箱,一只手托著她的玉手,將她接下火車,她戴著墨綠色的皮手套,我只感到那手套皮質的柔軟。
將李小菲接上車,車子發動后,她開始東瞅西望。她坐在前面,就是司機旁邊的那個位置,我們這里坐車的習慣,就是讓領導和重要客人坐那個位置。她應該看得清楚,前面的一輛吉普車,輪子粗野地一卷,就將灰色的雪泥濺到路人的身上。我從她的后腦勺上感到,她一定皺了下眉頭。
李小菲突然說:“你們這里怎么這么小,這么落后啊?”
我尷尬地笑笑:“是太小太落后了,所以才需要郝市長這樣的好官啊。”
我想起郝市長剛來的時候,在一次市長辦公會上說的話,那天政務主任派我去做的會議記錄,不過這基本上是段題外話,我沒有記錄在案。他說他以前把我們這個小城想得很美好,很神秘,覺得可以在此做一番事業,所以就從省委組織部下來了。可火車還沒進站他的心就涼了,他遠遠看見我們這個小城,像手掌大的一塊灰色的云彩落在山坡上,要不是有幾座洋味建筑,這里就是個土縣城。他產生了懷疑,在這樣一個小地方,他能干出什么名堂來呢?但是,既然來了,那就干吧,落后,就意味著有許多事可做。后面的話,我記錄下來了,他說首先要解決的是干部的思想觀念問題……不過就是機關的那些不得不說也有必要說的套話,這里我就省略不說了。
回到市政府,我就把李小菲帶到郝市長辦公室的套間,那里就是一個小型的完好的家,有一張大床,有衛生間,有一個衣柜,有一個彩電,還有一個小洗衣機。我讓她洗洗臉,好好休息,就退了出來。
郝市長寬大的辦公室在他不在的時候,空空蕩蕩,因為沒有人坐在沙發上向他匯報這匯報那的,或者求他辦什么事,解決什么問題。我穿過這個空蕩的空間,出來,坐在外間我的辦公桌前,一邊拆著一些信件,一邊接著那些接連不斷的電話。
本來,聽說李小菲要來的時候,秘書長就已經在這個小城最高級的賓館給李小菲安排好了住處,我本來應該直接把她送到那里去的,但因為李小菲堅決要跟郝市長住在一起,秘書長的心思也就白費了。
那天的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快下班時才散。聽說郝市長的夫人來了,誰也沒來打擾。郝市長一回辦公室,我把電話記錄和幾封他必須親自過目的信件交給他,就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度過的那個中午。
那天晚上,秘書長在機關食堂為郝市長的夫人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迎宴會,參加宴會的就是副市長們,辦公室的秘書、文書、打字員們。李小菲穿了一件墨綠的短呢外套和黑色長褲,出現在酒宴上。這身打扮,就是對于我們這個小城的女人來說,也是一般化的打扮,這說明李小菲不是天性樸素、不會打扮,就是沒有官宦人家孩子的那種優越感,至少在物質上是這樣。也許是見過太多的世面,也許因為從上面下來,對下面的人在心理上占有優勢,李小菲的舉止也顯得落落大方,有時還帶一點孩子氣。這一切,都拉近了她與郝市長的臣民的距離。大家對她的印象都不錯。她到各桌去敬酒,大家都很給面子,能喝不能喝的,都豪氣地把酒喝下了,有人恨不得喝醉才能表達自己對市長和夫人的尊敬。
后來,食堂管理員遵命打開了音響,大家開始卡拉OK,自然不會放過郝市長和李小菲,都拍著巴掌,非要他們共同唱一首歌。他們唱了,但卻是分別唱的,郝市長唱的是《草原之夜》,他不會跳舞,但歌唱得不錯,但好像就會這一首歌,每當有什么活動大家要他唱歌時,他都是唱這首。輪到李小菲,她大方地走到前面去,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也不錯。
我想,那天晚上,郝市長和李小菲借著酒會的氣氛,回到那個套間里,一定過了一個很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郝市長要辦公,就讓辦公室安排一個女秘書,陪李小菲去逛那些新興的五花八門的小商店。
第三天一上班,郝市長就讓我去找事務秘書,給李小菲訂一張回省城的軟臥。我問:“怎么不多玩些日子,這么快就要走?”
郝市長說,李小菲覺得在這沒意思,晚上他在辦公室看文件,她可以在套間里看看電視,可她老是打開套間的門探頭探腦,催他快進去。郝市長說:“走了也好,她在這影響我。”
我偷偷一笑。這對夫妻,真像小孩子。聽說他們還沒有要孩子,他們自己就是相互的孩子。
回省城的火車是晚上9點發車,這個時候,郝市長就是有應酬也該結束了,于是親自去送站。我把李小菲的紅皮箱幫忙拎到候車室的貴賓廳,跟李小菲握手告別,就出來和司機在車里等著。當然,我應該等到檢票時把那個紅皮箱幫忙拎到軟臥車廂才好,可我想的是讓郝市長和李小菲在一起多待上一會兒。過了不長時間,郝市長匆匆出來上了車。回去的路上,郝市長用玩笑的口吻說:“男人要干事業,還是不娶老婆的好。有個老婆真麻煩。”我和司機都笑了。
以后,李小菲再也沒來過。郝市長在我們小城又干了一年半,李小菲也沒來過。但每次聽到《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歌,我就想起李小菲,想起她那單純的樣子。
二
我做郝市長專職秘書的時候,郝市長已經來了大半年了。我們這個平靜的小城也越來越不平靜了。各委辦局的干部們被他趕羊一樣,趕著要轉變思想,被號召下海;那些個體商販們,因為他去上面跑來的政策,有了更多的機會掙錢,都掙了大錢;城市的面貌也在一天天變化,看到市民們沒有鍛煉玩樂的地方,他就張羅修了一個大廣場,后來又張羅改造道路,建開發區,建新的辦公大樓。
在這樣一個裙帶關系盤根錯節的小地方,要干這么多事,也只有一個跟此地無關的有魄力的人才能干起來。所以,郝市長很快受到群眾的擁戴。因為他經常在小城電視臺的新聞中露面,所以小城人沒有不認識他的。
我說過,郝市長人長得很帥,所以,他在這個小城頗具明星味道,一些年輕小伙子開始模仿他的發型,就是那種理得很短的小平頭,我也理了這樣的發型,的確讓人看上去精神很多。不過,大家沒有模仿郝市長的草綠色軍裝褲,這可不是誰穿都好看的。除了重要的場合必須西裝革履,一般情況下,郝市長一直穿著寬大的軍褲,上面配著黑色或咖啡色的夾克衫。這使得郝市長的形象仍是獨特的,并沒有被眾多的模仿所湮沒。
說起來這都是男人的事,就像男歌星只能是男孩們去模仿,關女孩子什么事?可是我忘了,女孩子們可以瘋狂地去愛歌星,那更是要命的事。郝市長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我猜這小城一定有許多郝市長的暗戀者,看到郝市長就會心跳加快,血液奔流,這小城的女人到底還是要保守一些。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兩個膽大的女人,向郝市長發起了愛情攻勢,而且來勢兇猛。兩股互不知曉的烈火,各燒各的,沒有競爭,卻執著地冒著愛情的硝煙。
我開始經常接到一個叫于清的女人的電話。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我被她刺耳的聲音震得頭暈。
她說:“我叫于清,是云澤市場里的業戶,郝市長來視察市場時跟我握過手,我能不能跟他說幾句話?”
我說:“我是郝市長的秘書,郝市長很忙,有什么事跟我說就行了,我一定轉達到。”
于清說:“我不跟你說,我要跟郝市長說,我要跟他反映一下市場的問題。”
我再次說:“跟我說也一樣。”
于清很固執:“我不跟你說,就要跟他說。”聽上去,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
我只好把電話轉到郝市長那里。過了一會兒,郝市長叫我進去。郝市長說:“以后這個于清再來電話,就說我不在。”
我一邊給郝市長的杯子續水,一邊天真地問:“她不是要跟你反映市場上的問題嗎?”
“什么市場上的問題,是她腦子里的問題,她說她愛我!”郝市長把手中的簽字筆啪地拍在老板桌上。“這女人膽子夠大的,說是跟我握過手,我握過手的人多了,哪知道她是誰啊?好好做她的生意就好了,扯這個干什么?”
我忍不住笑,笑得手里的水杯直抖,水都灑了。“郝市長,你艷福不淺哪。”
“去去去,小東西,干你的活兒吧。”
我退出郝市長的辦公室,坐在那里還是忍不住發笑。
以后,于清的電話還是經常打來,我當然就得擋了,每次都要編一個理由搪塞著。那么多的電話,于清的電話是最累人的。
與此同時,另一個女人的信時不時的像鴿子一樣飛來。
第一次打開信的時候,我先看了看信尾的署名。我嚇了一跳,邊雪靜,這是我一個哥們兒的老婆啊!電視臺的漂亮女記者。她不知道,郝市長所有的信件,除了他的家信和省委組織部的信函,其它的都是經我手拆閱,再有所選擇地轉給郝市長。她這樣的信,我能轉嗎?再看信的內容,我感到一陣肉麻,說的都是郝市長如何的好,如何有吸引力,她如何的愛他,夜里睡不著覺,白天干工作老走神兒。
我莞爾一笑,壓下了這封信。我想起我那哥們兒,辭職下海后,光忙著掙大錢去了,人累得瘦得像個小猴兒,老婆走神兒了都不知道。夠可憐的。
邊雪靜的下一封信是問郝市長為什么不給她回信或打電話,她能不能請他晚上出來喝杯咖啡。我笑了笑,又壓下了。再來的信,還是壓下。她竟然沒有一點兒氣餒,隔一周就又寫來一封,我連拆也不拆,直接就放進抽屜。
有次碰到我那哥們兒,我問他,老婆對他還好吧?他說:左手握右手,就那樣唄。我說:錢夠花就行了,多照顧一下家。不知他聽明白沒有。邊雪靜算是個漂亮女人,這樣的女人什么時候都是丈夫身邊一個潛在的危機。
我的辦公桌上,每天都有大量信件,每天都有頻繁的電話鈴聲,都跟公務有關。就是于清的電話特殊,邊雪靜的信特殊。偶爾閑下來我就想,于清喜歡打電話,可能是文筆不行吧?那會露丑。邊雪靜愛寫信,可能出于兩種原因,一是可以顯示她的一點兒小才華,二是嘴上不能說的都可以寫下來,打動郝市長的可能性就更大。這兩個女人都選擇了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
而李小菲那邊怎樣了呢?她不必給郝市長寫信,隨時都可以把電話打到郝市長的手機上,郝市長也經常回省城辦事,他們也是經常見面的。不過,郝市長回家見李小菲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待在酒店里趕寫郝市長需要的材料。他們的情況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三
就是這樣,在這個還需要郝市長號召要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小城市,還有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有兩個女人瘋狂地愛著我們的郝市長。
于清大概一個星期就來一次電話,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頭疼起來。能編的理由都編過了,再拿什么擋她呢?有一次,我告訴她,郝市長去北京了,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她說:“你撒謊,昨天晚上我還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了,我每天都看本地臺的新聞。”
我說:“昨天還在不假,他剛坐小轎車走的,5分鐘前。”
于清啪地扣死了電話。那尖銳的一響,在我耳邊不滿地嗡嗡響了好久。她一定在心里罵我呢。
郝市長是個好動的人,相當于現在俄羅斯的普京。郝市長隨時會帶著我下去看市容,去市場搞調查。這天,他又要去云澤市場。我提醒道:“于清就是云澤市場的。”郝市長問:“她還是經常打電話嗎?”“打。”我說。郝市長哈哈一笑:“我總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就躲著,不干工作了吧?”
已經是初夏了,云澤市場里卻還很陰涼。我們一進到里面,業戶們就認出了郝市長,不斷地有人跟郝市長打招呼,急著跟他握手。他們臉上堆著感恩的笑,眼睛發出喜悅的光。郝市長就時不時地停下來,問問他們的生意怎樣,有什么困難和要求。
我們在一個個攤位前走過,一個賣望遠鏡的女人突然激動地喊了一聲:“郝市長!”接著就伸出了她的發紅的手,而那只手看上去也很粗糙。
郝市長站住,正要例行公事地問問她的情況,她卻笑吟吟地先開口了:“郝市長,我是于清,我給你打過電話。”
“噢,你就是于清啊,謝謝你啊!不過以后不要再打了,我很忙,你也很忙,別耽誤了生意,生意最要緊,是吧?”郝市長也伸出手,松松地握了一下于清的手,就急忙地縮回去了。
郝市長不給她再講話的機會,匆匆往前走了。我瞥了于清一眼,跟上郝市長。留在我印象里的是她微黑的臉上的一層發綠的暗光,那是綠色的頂棚濾下來的光線。可能,要是沒有這層暗淡的光影,她的臉色應該還好些。她的年紀跟李小菲差不多。如果不是站在市場里,換個環境,打扮一下,人也不是很差。
快走出市場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于清,她站在那里,一點兒也不掩飾,癡癡地看著郝市長的背影。我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女人啊,有多少能成為市長的夫人或情人呢?多余的幻想!
這下可好,于清越發不能自拔了,電話又頻頻地打來。郝市長那邊倒輕松,我越來越難以招架。有一陣子,郝市長真的去了北京,我當然要隨去,我們去一些部委辦事,我們還去了幾個經濟搞得好的小城市去取經,回來已是半個月以后了。
我桌上的信件一大堆。邊雪靜的就有兩封。竟然還有一封是于清的。我想于清是因為打電話找不到人,才寫了這封信的。她會寫些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就先打開了她的信。她的字真的讓人無法恭維,一個個像撇著細腿的小蒼蠅,句子前言不搭后語,但意思我還是看懂了,要是用我的話理順一下,摘錄下來,那就是:我每天都看本地新聞,就為了能看到你的身影。一看到你的身影,我就滿足了,心里就踏實了。可是這一段時間,怎么看不到你了呢?你病了,還是出差了?打電話也沒有人接。我愈發想念你,我再也受不了思念的折磨了。我要去政府大樓看你。
我只得把這封信拿給郝市長看。郝市長無奈地笑笑:“哪天咱倆再跑一趟云澤市場吧。”
郝市長真的又去了一趟云澤市場,又去跟那些小業主握手,也順便握了于清的手,我看出她的激動,雖然臉上有一層綠光,但也掩不住她兩頰的紅暈。于清又滿足了,事情也就安撫下來。為了不讓這個女人給郝市長鬧出緋聞來,我們隔一陣子就得去市場“視察”一次,去握那些男男女女的攤主的手,也握于清的手,算是給她一個交待。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年后,郝市長離去。
再說邊雪靜。
我一直認為漂亮的女人缺少執著,但邊雪靜的信讓我明白,我錯了,至少也有例外的情況。她的那些信一如既往,源源而來,深情汪洋四溢。每讀一封,我都被麻得起一層雞皮疙瘩,然后把它壓進抽屜的最深處。但邊雪靜倒是個不急不躁的女人,比于清沉得住氣,始終沒有要挾的舉動,只有信件像溪流一樣,緩緩而來。
有一天下午,剛上班,邊雪靜就帶著電視臺一個攝像的小伙子來了,說是臺長早就與郝市長聯系好了,要做一個專訪。邊雪靜在進郝市長辦公室之前,瞥了我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市長秘書,你好忙啊!”
我回敬了一句:“你不是比我更忙嗎?”
她又很有意味地瞥了我一眼,進去了。他們在那做準備的時候,我聽見邊雪靜問道:“郝市長,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信,什么信?你給我寫過信?”郝市長在那里摸不著頭腦。
邊雪靜有些吃驚:“你沒收到?我給你寫了好多反映情況的信,你一封也沒收到?”
“沒有,小邊,絕對沒有。”
邊雪靜再沒有說話,再說話的時候,就是她正式采訪了,她提問題,郝市長回答,一問一答,竟搞了兩個小時。有來匯報情況的局長,等不得,只得又走了。
專訪結束,攝像的小伙走在前面,邊雪靜有意慢下來。她盯著我小聲問:“我沒得罪你吧?”
我說:“沒有啊。”
“那你為什么把我寫給郝市長的信壓下了?”
我裝糊涂:“什么信啊,你給郝市長寫過信?我怎么沒見到?”
“別裝了,就是你截下了。”
邊雪靜說完,瞪了我一眼就走了。
她走后,郝市長問邊雪靜是給他寫過信嗎?我笑了笑,把邊雪靜那些肉麻的情書全拿給他。我說:“你還是自己欣賞吧。”
郝市長抽出一封看了兩眼,哈哈笑起來,又抽出一封看了兩眼,又哈哈笑起來。我說:“郝市長,你沒有被麻酥了吧?”
郝市長又笑。“沒有,沒有。怎么還有這樣的事?我真的那么有魅力嗎?”
剩下的信,郝市長沒有再看,讓我處理掉。于是,我把這些信拿到外面專門燒文件的煙囪下都燒了。燒的時候,我又想到那哥們兒,好久不見了,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邊雪靜再也沒有寫信來。她不知從哪里搞到了郝市長的手機號,動不動就直接打到他的手機上,要跟郝市長單獨談談。郝市長搪塞了幾次,招架不了,只好換了手機號。但過不了多久,邊雪靜又打聽到新的號碼,又打過來。一直到郝市長離開小城半年后,他還時常能接到邊雪靜的電話,就再換了號碼。從此,他才沒有邊雪靜的消息了。
邊雪靜這邊的情況是,她突然離了婚,就在郝市長離開的前夕。之后,我終于有時間見了一次我那哥們兒,問他為什么離婚,他說性格不合,兩人都是個性太強。我想把邊雪靜給郝市長寫信的事告訴他,但我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想來,郝市長還真是難得。前任市長的緋聞就鬧得滿城風雨,機關的人,誰都知道他跟電視臺的女主持人那檔子事,那女主持人利用他,把自己家的親戚都安排在了好單位。整個小城,所到之處都能聽人說起他們,每張酒桌上的話題也必是他們。一兩個人成為一群人的下酒菜,總不能算是光榮的事吧。
但郝市長這一身君子氣,在這個時候,也只有我最清楚了,再有,就是小城的這兩個膽大的女人了。
四
郝市長給我們當了兩年市長就走了,他在他張羅建起來的新辦公大樓里待了沒幾天就回省里了。那個辦公大樓非凡的氣派,灰藍的顏色,紅屋頂,外觀有點像人民大會堂。這是他留給我們小城的一個顯著的標志,當然,還有一個大廣場,還有當時已經有點模樣的開發區,還有一派火紅的商業氛圍。
郝市長是坐火車軟臥走的,雖然晚上9點才發車,但送行的人很多,五大班子的人都到場了,一些委辦局的干部也來了,還有普通群眾,在站臺上站了一大片,黑鴉鴉的。大家都去跟郝市長握手,直到乘務員要收梯催人了,郝市長才上了車。一個人轟轟烈烈地來了,留下一個轟轟烈烈的局面,又轟轟烈烈地走了。像一陣風,又像一場夢。
小城的人們時常有人提起他,那時人們正說得熱乎,現在也有人提起,以后還會有人談起。人們總記得他那朝氣蓬勃的樣子,記得他不停地工作。會有一些人恨他,但也有一些人想念他。
應該也包括那兩個女人吧?
于清不在云澤市場賣望遠鏡了,這兩年我陪外地來的朋友去過市場幾次,特意留心找她,都沒見其蹤影,不知她在哪里,在干什么。而邊雪靜悄悄調走了,郝市長一走,她就走了,也去了省城,是準備與郝市長打一個持久戰吧?
但是郝市長在省城并沒有干多久,就去海南經商了。人們說他不懂政治。如今他是一個房產大亨,還是一個鉆石王老五。
郝市長走的時候,我們已經建立起很親近的關系,他要把我一起帶走,繼續做他的秘書,我婉言謝絕了。因為我不想做他的秘書了。倒不是伴君如伴虎那樣可怕,而是他的性格,太不穩定,太折磨人。他說笑就笑,說發脾氣就發脾氣。他讓你做什么,你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不管你有什么原因。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不過,他走之前,在他新辦公室的大套間里,我們有一次深談。是深夜,小城一片寂靜。我們喝著紅酒。
我說:“你回去也好,可以和李小菲團聚了,你們也該考慮要一個孩子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又想起李小菲那孩子氣的樣子。
郝市長又是哈哈一笑,突然說道:“我們離婚快一年了。”
“啊?”我大吃一驚。“為什么?”
于是,這個晚上,郝市長跟我談起了李小菲。聽完了,我對李小菲的印象完全顛覆了,對郝市長的印象也完全顛覆了。我也想起于清和邊雪靜這兩個女人,原來,她們對郝市長的愛,是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我也想到李小菲在我們小城度過的那兩個晚上,他們是怎么度過的?真的很令人想象呢。
郝市長與李小菲是經人介紹才認識的。奇怪,他這樣英俊聰明的一個人,大學期間竟然沒有號下一個可以結婚的女朋友。之后,李小菲發起了主動進攻。之后,他們就結婚了。
郝市長與李小菲結婚的時候,沒有多少錢,所以,他們蜜月旅行時,郝市長所在的單位就找了個名目,派他下去考察,這樣就可以報銷路費和住宿費。但郝市長那時就是個工作狂,他很認真地去做那些考察,忘記自己是在新婚旅行,忘記有個新娘需要陪。每到一個地方,李小菲希望去看看景點,而他首先想到的是與當地官員談工作。李小菲忘記他還有考察任務,認為蜜月旅行就是蜜月旅行,他就應該全心全意陪她玩,一看他工作就不高興,終于他們大吵了一架,結束了新婚旅行。回到省城,他們的關系就開始惡化。
郝市長說,他和李小菲性格不合。不過,這在很多夫妻中也是正常的事。最讓他受不了的是,李小菲的性欲太強,要了一次不滿足,還要一次,整夜整夜不讓他睡覺。縱使年輕,就這么個干法,也有不行的時候。他不行的時候,李小菲就打他的胸脯,打他的嘴巴,打得很疼,肉疼皮也疼,胸上的骨頭也疼,心更疼。李小菲不光是打,嘴還在動,她反反復復就說一句:你不是男人!你不是男人!
我很難想象郝市長這樣有個性的人怎么受得了女人的暴力,他沒有說他是否還手,是否打了李小菲,但我想,李小菲能占多少便宜呢?畢竟是女人。我也猜過,李小菲愛郝市長到什么份兒上?肉體的愛更多?《月亮代表我的心》就是最能代表她的心的歌嗎?
這樣的生活一直在繼續。郝市長一直搞不明白李小菲為什么對這種事這么有癮,她的那個器官真是個可怕的無底洞,他永遠也填不滿她。一到晚上,他開始緊張,越緊張,越是想表現好一些,就越是失敗。郝市長開始怕女人,先是怕自己,后來發現怕自己是不對的,開始覺得女人的可怕。然后,他開始厭惡女人,越來越厭惡,厭惡所有的女人。
終于,他想到了逃避,逃跑。于是,他打開地圖,手指在那些魚子一樣細密的地名上進行了一場微縮旅行。最后,他的再也不愿以愛情的名義去碰女人的手指,停在我們這個偏遠小城的名字上。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