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如何能從歷史和文字中湮滅?
對于生活在歷史中的人,歷史只是一個過程,永遠無法完成。
——作者
莫生非是個十分令人討厭的家伙,衡量一個人討厭的程度,當然源自這討厭與你距離的遠近。你完全可以想像,我對莫生非的判斷,肯定因為他現在擾亂了我的生活,事實正是如此。他所在的莫莊距離我的住所,只有六十華里,按說也不算多么近,但現在公共交通發達,即便是鄉下,公交車也像蒼蠅一樣到處飛了,所以,每個周末,他就會來找我,我想他準備好了跟我打持久戰,他甚至自帶了干糧和水壺,我至少四個周末沒能安生了。莫生非有著異常靈敏的偵察能力,我為他不去從事針對犯罪分子的斗爭而深感遺憾,更為遺憾的是,他現在竟然針對我。無論我躲在哪里,辦公室或者朋友家,他一定能夠在我氣還沒喘勻的時候,面不改色心平氣和地出現。
莫生非眨著狡黠的小眼睛,說你就應了吧!他的眼睛非常小,不了解的,以為他坐下就打瞌睡,其實不是。他直視你的時候,也只是上下眼皮之間裂開條縫而已,這令我有著無端被人輕視的憤憤然。
莫生非的要求也不算多過分,只是要我為莫莊,我曾經生活過的故鄉,寫一部村志。他覺得我是最佳人選,原因不外乎我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時光,加上我業余時間不務正業,碼字碼得在當地出了些小名氣。換言之,莫生非認為,我有這個義務和責任,還有能力?!澳阍谀f長大么,再說你又會耍筆桿子!”莫生非如是說。
我當然承認這個事實,但我的拒絕,亦非忘本忘祖。我確在莫莊長大,我跟莫生非同姓莫,而且,我對莫莊也很熟悉,即使這些年我很少回到那里,那里的變化也始終牽掛著我。但我認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莊,實在沒有必要做一部志書,倘若那里名人輩出亦情有可原,據我所知,除了錮漏,這個早湮滅在歲月煙塵中,被遺忘得一干二凈的手藝,莫莊沒有可以炫耀的資本。況且,莫莊并不像莫生非所言,“就要從地球上給抹掉了!”要知道,他這個人,我了解,一貫喜歡夸大事實,這句話完全是杞人憂天。莫莊只不過即將換一種方式存在,從平房換成樓房,所有的土地將不再生長莊稼,包括那些亂七八糟、任何書本也不見記載的灌木雜草,鋼筋水泥建筑的高樓大廈將取而代之,整齊劃一的廠房,設計精美嚴禁踐踏的草坪,橫成行豎成方的綠化樹,變成一個規模龐大的開發區的一部分。我兒時的玩伴、拆遷中的“釘子戶”、農忙時躬耕于田間、農閑時游蕩在城市中、所有穿制服的人均可將其驅趕得四處躲藏的莫生非,卻一本正經地向我發問:“沒了地,莫莊還能是莫莊么?現在的莫莊還是從前的莫莊么?”按照他的思路,我們應該探討的是:人能不能兩次穿越同一條河流。如你所知,我的志向是做一個瞎話連篇的小說家,而不是哲學家,更不是鄉村史學家。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除了一本發黃發脆、來歷可疑的所謂“莫氏族譜”,莫生非沒有提供任何文字資料。以我的淺薄,我也知道,作為志書,一定要經得起推敲,前輩司馬氏這方面樹立了標桿。莫生非小心翼翼地將“莫氏族譜”掏出來,放到桌上,說:“這不能算資料?再說,上了年紀的人也能講很多的嘛!”他的口氣之輕松,像一個好把式,面對只有幾分地的菜畦,而我的表情,卻像個二把刀,面對著無邊無際的田地而犯愁。
莫生非不緊不慢的圍追堵截下,當我再次被他從熱被窩中吵醒后,我終于投降了,應了這件苦差事。答應了還不算完,莫生非還讓我保證,要把志書寫好,最好能流芳百世。我嘴上答應著,心中頗感好笑,一個村志,流芳百世,有必要么?可能么?再說莫莊能不能百世還在兩可之間呢。
一、莫莊遷徙而來
天空閃耀著青銅色的光芒,尖利的風,冷酷而無情,和士兵手中的鞭子一樣,擊打著每一個人,現在,我們不知道,他們更不知道,他們走了多久,也搞不清楚,何時能夠停留,只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每走一步,他們就遠離故鄉一步。他們的臉上積著厚厚的灰塵,汗水淚水如畫筆一樣,為他們涂上了奇形怪狀的圖形。蛇形的隊伍原本規模龐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隊伍逐漸縮小,不斷有人在草豐水肥的地方被安置,押解他們的士兵也顯現出疲憊的神色,但士兵決定,將他們,這群姓莫的人押送到更遠的地方,出發時他們最不情愿,所以決不能讓他們找到返回故鄉的路。他們衣衫襤褸難以蔽體,目光呆滯,男人和女人全部赤膊。最終,他們抵達了大海。望著浩淼無涯的大海,他們在莫六世,這位身強力壯、威望最高的青年帶領下,絕望地哭泣起來:“我們到了大地的盡頭!”士兵們很不耐煩,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那閃爍著殺氣的刀槍,說你們不要哭啦,你們就留在這里吧,造船打魚當漁民好了。
萬事萬物無不有個“來龍”,方能再說“去脈”,就算孫悟空,也得有那塊孕育他的石頭。以上是《莫莊村志》的起始部分,之所以如此落筆,我有我的道理,在當地,或者說更大范圍的鄉土世界,一直有這樣的說法: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
但我的有根有據,莫生非并不承認,他一口咬定,莫莊并沒有這樣的傳說。
我決心向莫生非做一番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我掏出搜集到的資料,然后給他倒滿酒,——人在喝醉后容易被說服。
“是這樣的,”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和顏悅色得如幼兒園老師,“準確地說,600多年前,有位叫朱棣的家伙,他呢,為了搶皇位,跟他的大侄子,實實在在地在咱這兒打過一架,搞得這里人跡罕見……”
“這跟莫莊有關么?”莫生非如此發問,足見酒喝得還不夠多。
“所以呀,他才從山西這里遷人嘛!再說,即使并非來自山西那棵大槐樹,那也一定從另一處大槐樹下搬來,不是大槐樹,那也只不過是換換樹種,柳樹、松樹,年頭一長,人們覺得大槐樹好記,也就全記成大槐樹啦!是不是?”
莫生非開始動搖了,小眼睛里閃出一絲狐疑,我暗自竊喜。然而,他仍然做最后的掙扎:“可莫莊上年紀的都沒聽說過這個說法呀!”
“咱們村的壽星能有多大?今年不才90歲?這事過了600多年了,誰記得?。坑浀美危俊?/p>
莫生非不再言語,重新拿起我的手稿。
從一開始,這事我就知道,莫莊的確沒有這個傳說。這叫人奇怪,僅隔三里之外的村莊卻有。如果莫生非叫真,這必定成為一個糾纏不清的疑點,我可不想才開始就舉步維艱。為此,我甚至不惜要請他喝酒。
古人講究師出有名,在姓氏上,必定七拐八繞地跟堯、舜、禹搭上邊。同理,作為莫莊,如果不跟大槐樹相關聯,它的歷史就不成為歷史,我當然不能舍掉這個人人可用、盡人皆知的品牌。再者,我覺得,僅有三里之遙,莫莊不太可能獨善其身,它不可能憑空而來,莫莊人更不可能從開始進化就生活在這里,一定是在某個時空內,遷徙而來,我的描述,如果不是真實的再現,那么據此推論,它仍然可作為起點來使用。那份“莫氏族譜”也為我提供了佐證,族譜上排在第一位的是“莫六世”,沒有“莫一世”,能找到另一本從“莫一世”開始的族譜,起點就解決了,如果它存在。
莫生非,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樣,反倒應該叫愛生非,他在醉倒前,提出了又一個問題:我們莫莊并不在海邊,而且,我們莫莊人并沒有從事漁業生產。
二、他們遠離了大海
他們并沒有成為漁民,對廣袤的平原大地的依戀,放大了他們面對大海的恐懼。所以,當不再有士兵看守,靠海邊撿拾小魚小蝦,半饑半飽地度過半年后,他們開始踏上了回頭路。故鄉自然回不去了,一是他們沒有地圖,不辨方向;二是沿途他們不斷聽到兇惡的消息:逃回故鄉的人們被處以酷刑。
莫六世是個冷靜而理智的人,他告訴族人,我們不能回到故鄉,但必須遠離大海,因為在我們水性練好之前,我們就會被淹死,莫六世帶領這幾十口人,后撤二百里落腳。讓莫六世決定駐足不前的原因,是那片廢墟。
廢墟方圓數里,滿目破磚爛瓦、斷壁殘垣,掉底兒的水罐,裂為幾瓣的瓷碗,斷為數截的檀條,泥土中甚至能挖出銹跡斑斑的刀槍。從這片廢墟的規模看,這里曾是繁華過的街市,毀于兵禍。
莫六世頷首微笑,用手指點著那些破爛兒,滿懷信心地說,這是上天的賜予,祖宗的佑護啊!接著,他燃起幾根艾草作香,插在攏起的一堆黃土上,跪了下去……
莫六世是我們莫莊公認的祖宗。大年三十的清晨,莫莊人要恭敬地來到村北,將他的孤寂了一個季節輪回的靈魂,用響亮的鞭炮喚醒,在幾束香的指引下,請回村中享用供品,謂之“請神”,然后在大年初二,再恭敬地送回去,謂之“送神”。那座墳塋,碩大無朋,其他那一片矮小的墳塋,眾星捧月般參差陳列。
翻開那本來歷不明的族譜,封面就是莫六世的畫像,他十分面善,現實中他一定和藹可親,畫像線條細致,頗為生動,乍看上去,很像至圣先師孔子。我懷疑兩者之間存在抄襲關系,在沒有證據之前,我暫定為莫六世的長相抄襲了孔子。說實話,族譜未向我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龐雜的支支脈脈令人眼花繚亂,我的腦袋大了足有三圈之后,才搞清楚,當我死后,在這個族譜里應放在什么位置??梢?,我對它的質疑并非空穴來風。
至此,我松了口氣,我終于回答了莫莊人并非漁民的問題。
“那么,這片亂崗子有啥好呢?”又一個周末,莫生非再次生非。我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地拿出下面幾頁紙,之前,我已然料定他會如此提問。
莫氏人充滿吃苦耐勞的精神,而莫六世更是一位心靈手巧的青年。生存,或者說生活下去,就決不能一窮二白,那片廢墟提供了原始的基礎。雖然一切的一切,全部支離破碎,但莫六世用帶來的幾種工具,將它們盡可能地修繕起來:四瓣的碗,居然不漏水了;掉底兒的罐,居然能盛粥了;斷了的刀槍,拼成了犁……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享受著莫六世帶來的驚喜,忘記了背井離鄉帶來的憂傷。莫六世不斷創造奇跡,人們奔走相告,迅速傳播著一個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他又打破了記錄,修好了一個水缸,能盛三擔水的水缸?。∫环N曾為后世所景仰的職業在莫六世的手下誕生了:錮漏匠。這是化零為整,讓生活重新充滿希望的職業。在歲月的長河里,“鋦盆鋦碗鋦大缸”,這標志性的吆喝,曾久遠地飄蕩在無數個鄉村。因了莫六世,時間不長,這個幾十人的小村落便聲名大振,遠近十里八鄉,不斷有人求上門來,因為剛由亂世步入治世,需要修補的東西多如牛毛。莫六世技藝不斷精進,但活計實在太多了,門前每天排出長長的隊伍,為了搶占位置,有人把排隊的時間不斷提前,就像多少年后,有種叫做醫院的機構里的情形,不同的是那是修補生命,這是修補家什。
從清晨直到深夜,任何時間你去莫莊,從村外那株槐樹(請原諒,又是槐樹),直到莫六世草屋門前,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捧著瓶瓶罐罐的人,為了爭搶一個位置,有人甚至大打出手。官府出動了差人,以維持脆弱的治安。順便交代一句,因為錮漏的手藝,官府原諒了莫六世和族人的不告而來。為了更大程度上為人民服務,莫六世從實踐到理論,開始把錮漏手藝傳授給其他莫氏族人,并立下了幾項規矩,比如傳男不傳女,比如只能給人行方便,不能以此為業,不能取利于此……弟子們均垂手而立,將這些規矩背得滾瓜爛熟,莫莊開始成為遠近聞名的錮漏村。許多年以后,當錮漏手藝傳遍四鄰八鄉,出門在外,匠人被問及時,總會自稱為“莫莊的”。
關于錮漏的記述,就連挑剔的莫生非,也表示滿意。莫莊的錮漏,的確獨樹一幟,清修縣志上惟一出現莫莊的名字也與此相關:莫莊,錮漏巧匠代有出焉。當地,有一個“鋦寶塔”的神奇故事廣為流傳:某年,離莫莊三百里外的東昌府,魯班所造,人們引以為豪的白塔,突遭雷擊,頂部開裂,搖搖欲毀。無奈之下,東昌人求到了莫莊。莫莊派出了十名錮漏精英,用了七七四十九個白天,耗費去了九九八十一斤黑鐵,竟然將裂開的白塔給鋦好了。
得到莫生非的首肯,我本以為自然而然,其下,我就能按照既定思路,一路揮毫潑墨寫將過去,但如你所知,他叫生非。生非反反復復地看了又看,說,咦!不對呀!我緊張地湊上前去,問他,哪里不對啦?莫生非說,莫莊離海才一百里,你憑什么說二百里呢?沿著他的手指,我終于看到了那個數字。我解釋說這是筆下誤,我實在困極了,才把“一”寫成了“二”,改一下就行。莫生非卻不干,說這是歷史,是說改就能改的么?我說這是我寫,咋就不能改呢?莫生非氣惱地說,你寫的不假,但你寫的是莫莊,就要釘是釘鉚是鉚,吐口唾沫砸個坑,再說這段我看不錯,要改了那不得全廢了?奇怪,怎么會廢了呢?你想想,離海一百里的地方,不見得就有那個亂崗子不是?沒了亂崗子就不會有破碗爛罐,沒有這些東西,錮漏手藝從哪里來嘛!
我目瞪口呆,然后只好點頭:有道理。
不得已,在莫生非的逼迫之下,經過兩天一夜,我終于考證出了莫莊的又一次遷徙。
三、神秘的再次遷徙
關于莫莊東遷百里,我首先給出了以下答案:
內亂止息了,政治形勢逐漸平穩下來,伴隨著對舊臣遺官思想改造的完成,稅賦的大規模削減,大明帝國的GDP有了長足的發展??恐趧诤吐敾?,莫莊人過上了幸福生活。
但幸??偸嵌虝旱模恍揖o隨其后。在莫莊漫長的歷史上,區區五十年的幸福時光自然只能稱為短暫。幸福的結束,是因為黃河。
那時的莫六世,已經是個兒孫滿堂、年逾八十歲的老者,他的頭發白了,胡子白了,甚至眉毛也白了。作為壽星,也作為錮漏的創始人,他受到了充分的尊重。但黃河改道的可怕消息,在一個夏末,傳到了莫莊。遇阻的黃河之水排浪滔天,奔突沖撞,四處尋找行水之路,終于突入了莫河。
那天,莫六世正在過他的八十大壽,院里院外擠滿祝壽的人。雖然有人怕這個消息掃了大家的興,但莫六世還是獲知了,他停下筷子,仰天長嘆,說這是命啊,這就是我們的命啊。也有人抱有僥幸,說黃河只是改道,將莫河擠作入海之路,離莫莊最近處也有四十里呢,再說它從那里就拐向南鄉了。莫六世搖了搖頭,說,我的生日宴會到此為止,大伙兒散了吧!說罷,回身進了屋。
莫六世第二天便召集族人,提出搬遷動議。但遭到了一致反對,除了上述僥幸之外,人們最大的理由是:我們花去五十年,開墾了良田數百畝,已經扎了根,如何能說走就走?再者,比離莫河更近的村莊都沒這想法,我們豈不是自尋煩惱?最后大家說,我們雖然尊敬你,但這里是我們的故鄉,我們死也要死在這里!
故鄉?什么是故鄉?莫六世反駁說,有人才有故鄉,沒有人就沒有故鄉!
結果,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秋天和冬天,莫六世將得力弟子全部叫齊,讓大家拿出所有積蓄,派人去莫河碼頭購置了廢棄的河船作藍本,買來上等木料,開始大規模造船。眼見著一艘艘木船不斷出現,許多人認為這老頭兒簡直瘋了,他要在旱地行船么?
春暖花開,莫河解凍。莫六世幾乎每十天去一趟莫河,觀察河水。兒孫們發現,每次回來,他總是眉頭緊皺,而且一次比一次皺得厲害。他惟一的孫子莫八世,一個聰明的少年,問爺爺,你的眉頭為什么不能舒展舒展呢?你為什么許久都沒有笑過了呢?莫六世撫摸著他的頭,心情沉重地說,孩子,莫莊就要消失了,我怎么能笑得出來呢?
黃河之水,春漲一尺,夏漲一丈。莫六世無法想像,這春漲一丈,夏天會是怎樣的情景。
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個夏夜極悶熱,遙遠的天際不斷亮起藍色的閃電,莫莊跟所有的村莊一樣,被恐懼緊緊攥住。官府發布了通告,莫河水今夜漲到極限,讓大家好自為之。
最后一個閃電過后,響起巨大的轟鳴聲。人們起先誤以為是響雷,但轉瞬就明白,那是莫河,被黃河占據的莫河決口的聲響!遠隔四十里,聲如在耳。
村外打護莊堰的人們,先被野兔、田鼠、蛇,以及一切活躍在田野里的動物驚呆了,它們密密麻麻,發出怪異的哀鳴,向著村莊奔來,這些家伙平日里見人就躲,此時卻爭先恐后地往村莊里鉆,瘋了一般亂竄,撞到人身上,砰砰亂響。
濁浪排空,洪水咆哮著,如一萬匹馬在嘶鳴,像一萬頭牛在吼叫,漫無涯際。水頭所到,摧枯拉朽,如萬馬踏泥,決無可擋。
最后一個人剛上船,大水便涌進了莫莊。到處是濁水,檁條折斷的聲音,房倒屋塌的聲音,與莫莊人的哭泣聲,混成絕望的悲愴,響徹天地。
十只木船,用粗粗的纜繩系在十株粗壯的槐樹上;
十只木船,用粗粗的纜繩相互連接;
十只木船,承載起了一個莫莊。
十只木船,水勢平穩后,載著莫莊,載著所有錮漏工具,斬斷纜繩,順流而下……
這事可不能怪我。
要知道,這場磨難完全因莫生非而起,聰明的讀者一眼即知,莫莊在這里駐足五十年,似乎只為了創立錮漏手藝,只為了那堆廢墟。因為莫生非堅持,百里之外也許沒有這堆廢墟。
廢墟本是結束,如今卻成了開始。
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由于我過分強調了錮漏,又引發了莫生非另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要叫莫莊?
這也是問題么?細究起來,這竟然也成為問題。按照當地的情形,村莊的命名往往與其特點相關,莫莊周圍的村莊均如此,比如張木匠村、李鐵匠村等等。依此推斷,莫莊應該叫做莫錮漏村,能夠“鋦寶塔”這樣的神奇手藝,卻不用作村名,何解?是啊,何解?我問莫生非。莫生非喝罷手中的酒,說,我問你呢!你得給我個說法。
好吧,我苦思冥想,給出了莫生非下面的說法。
四、再次遷徙并非天災
之所以叫莫莊,當然有說法。這還是得從錮漏說起。
在此我必須聲明,莫莊決非從起點就叫莫莊,這不符合歷史。歷史不可能一成不變,特別是在所有的時間里。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不符合莫生非的要求。其實,所謂歷史有時真的是根據后人需要而不斷修正,人們需要的才會存在。
那么我給出的說法就是試圖考證,一個不叫莫莊的村莊,一個因為錮漏而聲名顯赫的村莊,何以隱忍鋒芒,成為了“莫莊”。眾所周知,這個問題回答起來難度相當高。
前莫莊的確以錮漏為村名,改名并遷徙,均與這個技藝有關。
時間過去了五十年,錮漏,以驚人的速度以莫莊為中心發展起來,莫莊規模因此翻了數番,借助便利的交通,莫莊成為了繁華所在,莫姓也逐漸成為鎮中的少數??上У氖?,創始者莫氏族人卻不再操此技藝了,均以務農為業,無人再從事錮漏行當。因為莫六世所設立的規矩,比如禁止以此謀利等等,早成了為人唾棄的老皇歷,沒人再遵從,已至耄耋的莫六世鞭長莫及,不過在本族人中他還是有威信的,所以,氣憤之下,干脆禁止族人再入此行。
現在,走進前莫莊,放眼望去,錮漏店鋪滿目皆是,五彩的旗幟或大或小,但全部高高飄揚,上書大字“四大名補”。為了揚名立腕,更好地招攬生意,有人開始了品牌建設,搞起了錮漏大賽,在規定的時間里,把規定的破碎器皿原樣復合,先成者勝,每次都要評出“四大名補”。由于參賽者眾多,加之每次評出的前四位皆不能服眾,而且還爆出了賄賂評委等系列丑聞,官府出面也未能平息,只得把每年一次的比賽改為每季一次,后來又改成每月一次,總而言之,所有的錮漏匠輪流坐莊,均成為了“四大名補”。因為“四大名補”如此眾多,他們不得不在旗幟上注明取得名號的屆數。
前莫莊有了別稱,那就是“四大名補”。前莫莊車馬不斷,川流不息。既然做生意,自然什么賺錢干什么。前莫莊的顧客不再是普通百姓了,破罐爛碗能收多少錢呢?現在,他們主要接待那些商賈官吏了,從古玩名瓷直至名畫修補,凡能賺大錢的無所不至。前莫莊由此步入了發展快車道,店鋪越來越富麗堂皇。惟有從事農耕的莫氏族人,依然住在暗淡的茅屋里,過著恬淡的生活。無數次,莫六世夜不能寐,立在星光下長吁短嘆。他的惟一的孫子莫八世,一個聰明的少年,問爺爺,你的眉頭為什么不能舒展舒展呢?你為什么許久都沒有笑過了呢?莫六世心情沉重,撫摸著他的頭,像個預言家似的說,孩子,莫莊就要消失了,我怎么能笑得出來呢?這種可怕的預感總是盤旋在他的腦海里,令他看到了繁華背后的荒蕪,并陷入無邊的恐懼。
夜晚來臨,院門緊閉之后,莫六世總會手把手地教授莫八世錮漏手藝。少年極聰慧,很快勝過了爺爺。少年不解地問,我為什么要學它呢?你又不讓我們干這個?莫六世頷首微笑,說我們可以不做,但我們要會做。少年更加迷惑,這手藝會的人夠多的了?莫六世說,他們不懂,永遠不懂這門手藝。
這年深秋,一位神秘的人物潛入了前莫莊。街邊眾多的“四大名補”沒能吸引他的目光,他徑直敲開了莫六世的家門。神秘人拿出了一件破為兩半的東西,說莫六爺,我知道,你久不出道了,不過我知道,你的技藝無人能比,在下遇到了麻煩,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這件東西,拜托你了!莫六世把玩良久,嘆一口氣,說我老了,眼也花了,再說我們莫氏不再從事此行當了,這是族規,我親自定下的,豈能違背?神秘人目光炯炯,說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不找你,但我想把事情辦得漂亮,才找到了你,你不必急著答應,可以考慮一下。說罷,神秘人留下了千兩黃金。
莫六世有大買賣上門的消息半天就傳遍了前莫莊。對方開出的千兩黃金的價錢實在太過優厚了,吸引了許多“四大名補”前來詢問,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們希望能從莫六世手上得到這筆買賣,他們的理由十分充分:反正你們有族規,不再重操舊業,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殊不知,三天后,莫六世竟然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接下這筆買賣。前莫莊嘩然,私下里議論,誰說莫氏不愛錢,原來是沒有足夠的價碼,看來往后這行里競爭要更加激烈了。
那件活兒提前做成了,莫六世立即召集族人,要他們在做好準備的同時,向所有前莫莊人發布外逃的警告。第一天,族人回來說,沒有人接受警告,他們看不到任何危險的預兆。莫六世老淚縱橫,不得已,他將實情告訴了族人。第二天,所有前莫莊人相信,他們即將遭受滅頂之災了。當夜,前莫莊人熱淚長流,人們壓抑住悲傷和哭泣,與莫六世作別。莫六世要他們記住兩句話:今生后世一定保守住那個導致他們逃亡的秘密,后世此行當務必走街串巷不開店鋪。
晨曦來臨,前莫莊死氣沉沉,聽不到雄雞報曉的鳴唱。田野里,官兵水一樣漫過來。無邊的長風中,一位華發叢生的老者屹立村邊,初升的太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沒有走,他說他必須留下,給神秘人一個交代,否則,前莫莊人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安寧。
莫氏族人向東逃了一百里,來到了一個遍地苦艾,到處鹽堿荒灘的地方,天空中鮮有飛鳥,大地上不見走獸,他們不得不披荊斬棘,不得不重新過上艱苦的生活,還好,因為莫八世,錮漏手藝得以流傳下來,但他們村莊的名字不再冠以“錮漏”了……
這里似乎有一個疑點:既然莫六世把皇帝的玉璽修補好了,那么皇帝為何要屠掉前莫莊呢?對此,我向莫生非作出的解釋是,玉璽損毀必定隱藏著什么宮廷內幕,反正肯定不是好事,皇帝的家丑怎么能夠外揚呢?莫生非認為此言有理,但狡猾的他,又提出了一個足以使我的心血完全顛覆的疑問:按照你的說法,從洪洞遷徙算起,至今應該有600多年才對,但按照我們的族譜計算,才有400年,這中間除掉再次遷徙的50年,還有150年空白呢,它們去了哪里?
是啊,它們去了哪里?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吧?如果他的話是正確的,那么我錯在了起點,開始就是錯誤,過程何談正確?這意味著我苦熬半月的心血全白費了。要知道,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無法另起爐灶了,我決定搞亂他的邏輯?!笆虑檫€得從上述史實出發,”我大膽地推斷,“為了躲避皇帝的搜捕,為了安全起見,現今莫莊中的莫氏,完全有可能改姓而來,換言之,他們之前未必姓莫,基于這一點,那么,在歷史上,所謂‘莫莊’其實是不存在的,只是一廂情愿,那么現在要寫‘莫莊志’也就變得毫無根據。”
莫生非頭已經暈掉了,更為關鍵的一點,他喝醉了,一頭栽倒桌上,將我的手稿撒了一地。這下我的耳朵清靜了,當下不禁竊喜。但看著滿地紙片,不知為何,我心中又浮起淡淡惆悵來。
五、風中的秘密
在機器隆隆的轟鳴聲中,莫莊面目全非。按照規劃,莫莊北部的墳塋要全部遷入新建的祠堂內。平墳那天,村中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作為莫氏子孫,我也在場。
最后被鏟掉的是莫六世的墳墓。
那座碩大的黃土堆生滿雜草,北風吹動,像頭發一樣飄飄搖搖。村人虔誠地燃起了黃香黃紙,煙霧繚繞中,平添了幾分肅穆。
墳塋開啟了,仿佛久遠的一個密碼。塵埃落定,在場的人,包括我和莫生非,大吃一驚:墳內并無想象中的尸骨??!只有一個銹跡斑斑、密封良好的銅盒。
莫生非上前一步把銅盒搶到了懷中,根據我僅有的常識,這個盒子不能隨便打開,起碼不能當場打開,莫生非聽從了我的意見,但我們無法離開現場。村人將我和莫生非團團圍住,吵吵嚷嚷,歸根結底一句話:盒子屬于全體莫莊人,你倆沒有資格帶走,你倆私匿珍寶該如何是好?——如果有珍寶的話。無法可想了。費了好大勁,眾目睽睽之下銅盒被打開了,但令他們失望了,里面沒有珍寶,有的是一本書,至今我還記得封面上的字:“莫氏改姓遷徙記”。書中的記述很可能是一部真正的莫莊史,讓我和莫生非吃驚的是,僅這幾個字,就與我寫的村史有吻合之處!
可惜的是,書接觸到空氣,立即迅速氧化,無法翻閱了;更可惜的是,一陣旋風刮過,那書頁竟化為蝴蝶,漫天飛舞,它和它承載的秘密,隨風而去。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