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即土語,一方之流行語。多少年人們不提倡方言,但料想不到,方言在各個地方竟都堅持得很頑強,如京話,如滬語,如廣東語,人們到那些地方,如果不懂,不明白,簡直像出國不懂外語,那感覺不次于文盲,那處境不次于二等公民。而且,我進一步發現,各地的一些方言,還在不斷地充實著全國通用語,使我們的語言不斷得到豐富,得到增新。在我們的通用語中,你若稍一注意,就會發現,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是各地的方言。比如今天連翻譯過來外國人都會說的“棒極了”,不知本來是哪個地區的方言,我們的通用語里原來少見,它的使用率已經超過了“好極了”、“妙極了”,成了后來者居上。是因為它更形象吧?再如同樣意思的東北的“嘮嗑”、山東的“拉呱”、北京的“侃大山”,現在均已全國通用。發展到青年人那里是“吹牛”,“吹牛”有點像我們老家的“刨沒根”。“拉呱拉呱,一拉就倆”,“吹牛”也是越吹越能吹,“刨沒根”越刨越沒根。人們之間有些過嘴癮的話,都不免有些噓唬、漲飽,這兩個詞也是土語,即有些藝術夸張,嘮嗑、拉呱、侃大山本也就是民間生活中的藝術。有“侃爺”,是衍生詞,但“調侃”是文雅詞。而今通用“大腕”、“大款”,不知還有個“大拿”,是手中拿著大權,通用起來不次于前兩個。近年,東北的“忽悠”,又讓趙本山一伙忽悠進來了,它在“糊弄人”、“耍人”、“耍猴”之行列中又增加一個新鮮,都含“欺騙”意,都比“欺騙”形象。
我還研究過,有些土語,是本來的明白語,使用中說土了。如我們老家的“昴桃布子”、“參懶布子”是“蒙頭布子”、“擦臉布子”,把語音說變了;“新媳婦頂著昴桃紅”,是指頂著“蒙頭紅”——紅頭巾。若是“擦臉布子”真叫“燦爛布子”,那還很文雅,擦臉毛巾有各種顏色,那確是燦爛。我老家有不少土語,細品很文雅。如雙胞胎叫“雙生”、“對生”,尤這“雙生”,既準確,又好聽。詞語多平仄結構,“雙生”念“雙勝”,就不再是兩平。還有稱懶人為“懶犍”,“犍”是閹過的公牛,閹割了的公牛力氣大,能出大力,形容人“老黃牛”,是指這種牛,但它懶起來了不得,這一稱呼比“懶漢”更形象。若說是“懶奸”,那是又懶又奸滑,也好。臨朐、益都的“張”、“娘”,已知是“這樣”、“那樣”的簡說,“乜”已全國通用,《五言日用雜字》上的“妮要墜子戴,小要核桃玩,縱有幾千吊,也是買不全,好歹混混吧,那有乜些錢……”“乜”不是“那”而接近“這”,又似比“那”、“這”更貼切。還有老家的“鄰神家”是“鄰舍家”,“澄沫子”是“豆沫子”(小豆腐),“扎古”是“扎裹”,“洼屈”是“委屈”,“這孩子一直很洼屈得慌”是“一直很委屈得慌”。
還有些詞,寫出來,實際上也很文雅。如“這妮子揚風炸沫的”,“揚風炸沫”不土;“這孩子難受得火燒鋸拉的”,“火燒鋸拉”不土;“可餓透漏了包”,“透漏”是“脫落”,說胃是個包,餓得脫落——胃粘膜脫落,不很上講嗎?有些詞我搞不清怎么寫好,如“這些東西不闊堆”,意思是不寬綽。“你也用得太裹違了”,指浪費、過頭,是否文言的“過為”?還有“這妮子,好下舌”,指嘴不嚴,好傳話,“嚼舌頭”、“嚼舌根子”已通用,“下舌”有點類似“告黑狀”、“打小報告”,是那不老實的舌頭在做人的文章,若是通用起來,不比“告黑狀”、“打小報告”差。還有“三回打陽溝”,一直不知來自什么講究,即事不過三,過三懲罰,懲罰法“打陽溝”,怎么打?農村大門旁邊有個洞,院中的水從此流出去,叫“陽溝”,也是狗道,是否讓受懲罰的人從陽溝里鉆過去?還有將“鬢角”說為“耳門子”,說“基石”為“尖腳”;說“蒙蒙亮”為“霧露明”、“攏頭明”;說“月亮地”為“月明地”;說“霹靂”為“刮拉”;說“向日葵”為“轉右葵”;由“啞巴”擴展到“潮巴”、“瘸巴”;瘋子卻叫“瘋漢”、“癲漢”;“羔子”有“賊羔子”、“狼羔子”、“王八羔子”、“鱉羔子”,龜無羔子叫“龜孫”;“漆黑”通用,還有“糊黑”;長得甜甜的叫“喜相子”;“這孩子很聽說”和“很聽話”同義;“小白雞,上磨臺,哪天盼到媳婦來,吃頓愉闊飯,穿雙可腳鞋。”“可腳鞋”已通用,“愉闊飯”不單指可口,還有飽暖、舒適意,若通用了是對語言的豐富。名詞多加一字成形容詞,如“大長長”、“大寬寬”、“大粗粗”、“大厚厚”、“大深深”、“大高高”、“大沉沉”。有幾個詞,和老伴說話常用,但不知怎樣寫出才準,“你怎么硬子就來了?”指來早了,“你怎么緊子不來?”指來晚了,“擠子不夠了,你還吃?”指本來就不夠吃了,還吃,這“硬子”、“緊子”、“擠子”,不知哪里還有。再是“二二思思”,指猶猶豫豫,主意不定,從字面上看也明白,似乎可以通用。
不管搞寫作,還是做別事情的,有興趣注意一下方言,我看無害處,它至少有利于你的語言不單調,不干巴(這“干巴”,可能也曾是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