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排骨是魚爛溝村的名人。
魚爛溝村有許多人,不是做生意當老板,就是在家里開工廠,沒能耐的,就到外地打工去了,最不濟的人,也在村里的繡花廠拿點活,回家慢慢干,滾邊縫扣,一天苦個十塊八塊的,雖然不多,閑著也閑著,日進分文,強比坐吃山空嘛。只有村里的名人排骨,不生意不買賣,守著幾畝田過日子,窮不著餓不死,天天二胡不離手,在院子里拉,在屋里拉,在太陽地里拉,在月亮地里拉,就連在茅坑拉屎,也要鋸兩聲,跟殺雞一樣。村里的人煩死他了,紛紛勸他別拉了。他脖子一擰,說:“你讓我干什么?你們有老婆摟著,有孩子抱著!”對方聽了他的話,覺得也對,不拉二胡,排骨還能干什么?連麻將和撲克都不會玩的人,玩玩二胡,也情有可原。當然,給他介紹事做的人也有,可他干什么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他常說的話是,“干什么干啊,我都多大啦,五十的人了,拉拉二胡,等死!”
排骨的話,叫人聽了發堵,沒話可說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二胡背在身上,走村串戶的,走到哪拉到哪,聽他殺雞。
“排骨有出息了,曉得苦錢了,曉得過日子了。”幾年前,隔壁丁二的老婆在樓頂上看月亮,沒聽到排骨的二胡聲,瞄一眼他家的小院,也是黑燈瞎火的,便跟喝茶的丁二說,“看到沒有,排骨說成人就成人了,苦錢去了,苦二年,攢個萬把兩萬的,到云貴川一帶,買個老婆回來,就像一個家了。”
丁二就著月光,看一眼那三間破舊的磚房,看著那里的安靜和沉默,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笑,說:“鬼了,吃屎狗離不開糞塘,瞧他能干好!”
“和小李莊李麻子兄弟搭班子干吹手,幫人家做做喪事,一次都是好幾百的,你耳朵不好使啦?沒聽到他家不殺雞啦?”
“那又怎么樣,吹鼓手算什么行當,發不了財。”
“你這人怎么啦?圖個清靜也好的呀,你想聽他鋸啊。”
丁二品一口茶,輕輕嘟噥道:“我這耳朵里還怪別扭的。”
“賤!”丁二老婆說。
丁二又在喉嚨里笑笑,說:“我賤,排骨又沒有調戲過我。”
丁二老婆就不說話了。丁二老婆的外號叫大澡堂,一身風騷,誰都想吃她小甜餅。排骨也不例外。排骨調戲大澡堂,不過是當著她的面,唱《十八摸》。
這是幾年前的話了,也是排骨最后一次憑著手里的二胡掙錢。不知什么原因,李麻子兄弟一腳踢開了排骨,不讓他干吹手了。排骨也不是特別生氣,回到家里照樣天天拉他的二胡了。排骨的二胡,是他自己做的,桿子是檀木,把子是黃楊,黑魚皮蒙的筒,照說,這幾樣材料是制二胡的上等料子,可排骨的手工實在粗糙,一把二胡,看上去歪歪扭扭,像溝西的六胖子一樣丑。音質倒是不錯,很正,從高音到低音也滑溜,只是他藝術水準太次,拉不到點子上,再好的曲調,經他一拉,不是殺雞,就是殺羊。而且一拉不是半天就是一宿,擾得四鄰不安,雞犬不寧,就連他家屋前屋后的莊稼,也給二胡的曲調過了氣,東一頭西一棒,這里竄那里冒,一點規矩都沒有。
2
這天,是夏天里悶熱的一天,排骨在番瓜架下拉二胡,他先拉一段《北京的金山上》,又拉一段《毛主席來到咱村莊》,在他眼前,是一條名叫吊死鬼的青蟲,又叫蠶蟲,從瓜葉上垂下一根蛛網一樣的線,吊在半空,晃悠晃悠的。排骨看著它,很投入地拉。排骨平時背駝得厲害,腰是蝦著的,可一拉起二胡來,坐得筆挺,一招一式很像一回事。排骨嘴里哼著半生不熟的歌詞,拉著拉著,感到耳朵有些熱,是左耳朵,火突突的,拿手揉揉,沒什么異常,便繼續拉,弓子抖起來,試圖忘掉那只耳朵。可那只耳朵一跳一跳的,就像吊死鬼青蟲,懸在半空。排骨把二胡掛在瓜秧上,到屋里去照鏡子。他先看到一張瘦瘦長長的臉,像絲瓜一樣,顏色也是青的,接著,就看到那只耳朵了。那只耳朵的造型有些怪異,像貓耳朵,尖尖的,表皮焦黑,有些輕度萎縮。排骨用手拎拎它,又往邊上扯扯,直到感覺疼了,才略略滿意。他又拿鏡子照另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右耳朵,造型沒有特別的,很像人的耳朵,排骨對這只耳朵感情較深,沒有拎它,也沒有扯它,而是拿手拍拍它,帶有安撫的意思。
排骨看到鏡子里暗了一下,一轉身,看到溝西的六胖子,挺肚凹腰地站在番瓜架下。
“嗨、嗨、嗨!”排骨丟下鏡子,大步躥過去,夸張地叫道,“也不說一聲,看看,看看,我的吊死鬼!”
“什么呀,鬼驚鬼叫的!”六胖子渾身上下地瞅自己。
“你別動你。”排骨繞著六胖子,在她身上找什么,排骨在她肩上沒有找到,在她腰上也沒有找到,在她屁股上找到了。六胖子穿一條肥裙子,花很淡,里面的內褲很艷,廣場般的屁股上花枝招展,春風蕩漾,那條蚯蚓一樣的吊死鬼青蟲子,就趴在廣場的花朵上。“別動啊。”排骨說著,伸手去捏那條青蟲。排骨連蟲子帶肉,一起往下揪。把六胖子揪得跳了起來。
“要死啊,你敢吃我小糖餅!”
排骨哈哈笑著,把捏爛了的蟲子給六胖子看。
六胖子說:“一條破蟲子,又不是你養的,你叫喚什么呀。”
“青蠶蟲跟你的肉一樣,一碰就淌水。”排骨嬉皮笑臉的,眼睛盯著六胖子肥碩的胸。
“那你別把它弄死啊。”
“我也不想它死,我拉曲,它跳舞,才好玩了,它命短,我也沒法子,你跳舞啊?”
“我跳你個頭,我這一身肉,好看啊,我唱兩句還差不多。”
排骨從番瓜架上摘下二胡,坐下來,拉了一段《十勸郎》,又拉一段《小寡婦上墳》。排骨拉這兩首民間小調的時候和拉《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來到咱村莊》的曲調差不多,分不出歡樂和哀愁。六胖子嘴里嗚嚕嗚嚕地跟著唱,唱著唱著,就跟上趟了,找到調子了。排骨拉得快樂,六胖子卻唱得傷心,“正月里,正月正,小寡婦門前冷清清……”
排骨抖兩下弓,讓二胡躺在腿上,說:“你也不是寡婦,你哭什么啊?”
六胖子擦著眼角的淚珠子,說:“誰哭啦,豬!”
六胖子一扭身,走了,屁股一顛一顛的。
六胖子走到大門口又回來了,她說:“我來做么的啊?對了,你家番瓜給我一根,我包餃子吃,嫩番瓜,對幾把蝦皮,再打幾只雞蛋,賊嫩。”
“你摘。”排骨繼續拉二胡,“別把我腿襠的摘去就行了。”
“呸,你那根老騷瓜,狗日才稀罕!”
3
下午時,鎮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文化站的,一個是計劃辦的,他們把小車停在村部,由村長陪著,一直走到排骨家的門口。排骨在番瓜架下,拉《祖國一片新面貌》。村長對身邊的一男一女說:“這就是排骨,頂會拉二胡。排骨,鎮文化站張站長看你來了。這位是鎮計生辦劉主任。排骨你坐好,不用去倒水,我們站站就走。”
排骨臉上先是驚詫,后是茫然。然后,他坐在長凳上,抱著二胡,對著面前的兩個人笑。
“我以為是知了在叫,”劉主任的話一點也不給排骨面子,她說,“我一進村就聽到知了的叫聲,我說嘛,你們魚爛溝村知了的叫就是不一樣,原來是有人拉二胡。能把二胡拉得跟知了差不多,也算不簡單了。”
村長不知道劉主任是夸還是損,煽風點火道:“怎么樣,排骨,你要有出息了!”
張站長是文化人,他說話沒有劉主任那么刻薄:“拉一曲聽聽,《賽馬》怎么樣?”
“還賽驢哩!沒聽說過!”排骨說。
“那你揀最拿手的。”張站長說。
“排骨你要替我們魚爛溝村爭口氣,”村長說,“張站長和劉主任開小車專門來找你,是因為鎮上要排一臺歌頌計劃生育的節目,準備請你出山,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排骨,咱也不客氣,揀拿手的,露一手!”
排骨想想,指尖在弦上彈彈,說:“十八摸吧。”
計生主任臉騰地紅了。
村長臉上也掛不住,剛想批評他兩句,文化站長說話了,“十八摸,行啊,拉來聽聽。”
排骨也不怯場,調調弦,拉起了黃色小調《十八摸》。《十八摸》的曲調很簡單,十八段都是一個調子,從女人的頭發摸起,一直摸到腳,女人身上的十八個器官和部位都摸遍了,也就結束了。排骨還以為身邊有六胖子在唱,趕著勁,一直往下拉,拉到第四段的時候,張站長揮揮手,說:“就這樣吧。”
村長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
文化站長客觀地評價道:“被窩伸出腳來,不算手。”
排骨聽懂文化站長的話,他拿目光盯著三人走出院子,用鼻子笑兩聲,自言自語道:“想趕我走,沒門!”隨即,排骨便拉起了快樂的《郵遞馬車》。排骨覺得自己的水平越來越高了,雖然文化站長說他不算手,但已經引起鎮上的注意了,再拉幾年,說不定市里就會派人來找他。
4
丁二提著兩瓶湯溝大曲,和他老婆一起走進排骨家。排骨家院門敞開,堂屋門也敞開。排骨穿著大褲衩,光著背,筆挺地坐著,根根肋巴骨露出來,細細的脖子挑著腦袋,看起來就像營養不良的餓鬼。排骨拉二胡正起勁,一晃三搖的,渾身都出了汗。排骨看到丁二兩口子,沒有起來打招呼,只沖他們一笑,示意隨便坐坐。丁二和他老婆找凳子各自坐下。丁二把兩瓶好酒放在燈光下,和他老婆一起假裝認真地聽。排骨把一曲拉完了,收了弓,吃驚地說:“干嗎啦丁二?孝敬我來啦?我又不是村長。”
“瞧你說的排骨,老鄰老居的,天天聽你拉音樂,不好意思白聽,送你兩瓶好酒,提提神。”丁二說。
丁二的老婆大澡堂也說:“瞧你瘦的,就剩骨架子了,都是拉音樂拉的,喝口酒,暖暖身子,會越拉越好。晚飯吃了啥好東西?”
“能吃啥,半斤豬頭肉,兩塊油煎餅。”
丁二老婆說:“好日子啊排骨,要是再吃碗稀飯,就滋潤了。”
排骨說:“有事快說話,我不能停,我一停下來,蚊子就來咬我了。”
“是嘛?丁二啊,你拉二胡還有這本事?敢情連蚊子都不咬你啦?”丁二的老婆覺得排骨很好玩,就連吹牛,都很藝術的。
“當然那是,蚊子也喜歡聽音樂。我拉得好唄,我操!”
“是啊是啊,排骨音樂是越拉越好了,我丁二也喜歡聽……我說兩句啊,就兩句,”丁二幾乎用央求的口氣了,“明天,我女婿頭一回上門,想請你喝酒,你是有頭有臉的人,怕你不過去,所以,所以……嗯哼,想請你到鎮上去玩一天,費用我來出。”
排骨知道丁二不想聽他拉二胡,也不想讓他女婿聽到,排骨心里頭就不痛快,他抖一下弓,說,“鎮上有什么好玩的,有人請我到市里的劇團去,我都沒去。”
丁二說:“我女婿膽子小,他沒聽過你拉二胡,我怕他聽不習慣。”
排骨在心里說,你女婿連你女兒都不怕,還怕我拉二胡,屁話!排骨笑笑,搖搖頭,說:“我哪也不去。我在我家里拉拉二胡,喝喝小酒,逍遙自在……”
丁二和他老婆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排骨把燈滅了,再拉起二胡時,心里便美滋滋的,兩瓶酒,哈哈,明天,提到六胖子家,炒兩個小菜,抿兩口。排骨想起六胖子,心里就發了毛。六胖子姓陸,因為胖,因為六和陸是一個意思,就叫六胖子了。六胖子和他能對上茬口,喜歡聽他拉二胡,還喜歡伴著二胡唱兩嗓子。六胖子的丈夫去蘇州打工,三年沒有音訊,去蘇州找過四次,也沒有結果。有人說,她丈夫跟興化一個女人好過,后來也是沒了下文。“死了才好!”六胖子一氣之下,不再找了,跟排骨就有了一腿。排骨想著六胖子,六胖子果真就來了。排骨屏住氣,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訴。
“排骨你別拉了,我病要犯了。”六胖子變成了丁二的老婆大澡堂,大澡堂把話窩在喉嚨里,說,“我一聽你拉音樂,就要犯病。”
“怎么是你?”
“我家丁二不會說話,我來跟你道歉啊。”大澡堂聲音發嗲了,她屁股、腰、胸脯,動起來,楊柳飄飄的,不像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扭起來能殺死一大片男人,惹得村里的頭面人物都泡過她,沒有泡過她的,也動過不知多少次心思。大澡堂身上噴著香味,直撲到排骨的身上。排骨硬巴巴的后背上,被兩團暄肉擠得柔軟了,那柔軟就像貼在心上,排骨渾身就來了勁。排骨的二胡拿不牢,發出怪叫,“吱—吱—呀—吱—吱—呀—”
“你別碰我二胡……我二胡啊……”
5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排骨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厲害。排骨又吃又拿,拿了丁二的酒,吃了大澡堂的小甜餅,說什么也得到鎮上去躲一天了。只是他不知道躲什么,糊里糊涂的。難道,丁二的女婿,就那么怕聽二胡?
排骨在鎮上沒事,轉了幾個街角,轉到百貨公司的文體柜臺前,那里掛著幾把二胡,最便宜的一百多塊錢,最貴的三千多。排骨對一百多塊錢的沒有多少興趣,他拉過,李禿子兄弟的二胡就是這種貨,和他自己做的二胡差不多。那把三千八百八的,排骨看有一千眼了,每次趕集,都要趴在柜臺上看看,眼里饞,心里也饞,很想拉拉是什么滋味,可他舍不得掏三千多塊錢。他想,要是拉這種二胡,說不定,丁二就敢讓他的女婿聽一回了。
排骨感到左耳朵一跳一跳的,像斷了一根筋。排骨很想拿手去揉揉它。排骨忍了忍,還是沒有揉,他決定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只耳朵好像知道要到醫院去看它似的,撒起了嬌,先是有一點疼,接著,耳朵周圍也隱隱地疼痛了,再接著,疼痛擴展到了臉上,還有頭上,耳朵眼里也膨脹了,整個的半個腦殼子,都不自在起來,粘粘踏踏的,像糊上一層泥巴。排骨罵了一句操,說都是沒拉二胡惹得禍。
醫生是個女的,上了一點歲數,她聽了排骨的病情陳述,不解地說:“怎么才來看?”
“拉拉二胡,它就不疼了。再說,一只耳朵,算不了什么,看它做么?”
女醫生說:“你這病有些復雜,我寫個單子,介紹你到市一院去找專家瞧瞧。”
“不去不行啊?”
“最好去,已經看晚了。”
排骨來到快客站,坐了依維柯,四十分鐘就趕到了市里。又花三塊錢讓三輪車送到了市一院。排骨在市一院樓上樓下跑了一上午,做了不少檢查,下午拿了單子去看結果,一個戴眼鏡的中年醫生和藹地說:“需要住院。先交一萬塊錢。”
排骨聽了,大為吃驚,說:“什么病啊,要交這么多!”
醫生說:“你家別的人呢?”
“我家就我一個人,”排骨心里怦怦的,心里有了數,他假裝笑笑,說,“醫生你有什么話跟我說,我什么都不怕,是癌癥是不是?是癌癥我也不怕,不就是一死嘛,遲死早死誰都躲不過,你就告訴我還能活多久吧。”
醫生說:“你是個聰明人,這個,活多久我也說不準,晚期了。你家里真的就你一個人?你思想上要有準備,最多,半年吧。”
“你說六個月不就行了嘛。”
排骨沒有住院。他沒帶一萬塊錢。他就是帶一萬塊錢來,也不住了。住院才能多活半年,多活半年又怎樣!
6
排骨第二天就從銀行取了錢,買下了那把價值三千八百八十塊錢的二胡。這把二胡太精致了,感覺就像番瓜架下的弓腰蠶蟲,碰不得,一碰就淌水,就連裝二胡的箱子,也讓排骨愛不釋手。排骨用新二胡拉《十勸郎》,調子果然不一樣,仿佛不是他在拉,仿佛是另一個人在拉。更讓排骨感到驚奇的是,他一拉二胡,耳朵不疼了,耳眼里不脹了,整個半邊腦殼子,也清清爽爽了。排骨又換一把二胡,換他自己做的那把,雖然聲音沒有新二胡好聽,但照樣可以治病。排骨知道二胡不能治病,不過是心理作用,但這足以讓他欣慰了。
排骨身邊放著兩把二胡,一把是他自己做的,一把是花大價錢從店里買的。這兩把二胡,排骨輪換著拉。排骨用新二胡,拉《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來到咱村莊》、《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毛主席》,用舊二胡,拉《十勸郎》、《十八摸》、《小寡婦上墳》。排骨后悔新二胡買遲了,早知道自己要死,早就買了。排骨做夢都想拉新二胡,臨死前才拉上,排骨覺得對不起自己,他就拼命地拉。排骨傷感地想,拉一回少一回了,拉一天少一天了。拉到最后,要把新二胡帶著,帶到陰曹地府,拉給閻王老爺聽。
“我拉一天少一天了,”排骨對六胖子說,“你別走,多聽我拉幾段,你聽一回少一回了,我活不了多少天了,也許明天早上起來,你就聽不到我拉二胡了。”
六胖子第一次聽排骨說,還以為他開玩笑,排骨也的確是笑著說的,但是,聽了好幾次,六胖子覺得不對勁,問他:“你這把二胡,到底多少錢?我不相信你舍得花一百塊錢買把二胡,你排骨這么小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排骨逗她道:“一百多塊錢?你看我這二胡值不值?”
“我就知道不值一百多,三十二十還差不多。”六胖子站在排骨面前,拿拿捏捏的,她衣服穿得很經濟,淡黃色的腋毛隨風飄逸,她彎下腰,去摸裝二胡的盒子,“這盒子倒是不錯,閃閃發亮的,能值幾個錢。”
又隔幾天,排骨花大價錢買把二胡的事在魚爛溝村傳開了,是從百貨公司的文體柜臺里傳出來的。排骨長相特別,許多人都知道他是魚爛溝村的排骨。
六胖子自然也聽說了,她非常吃驚,覺得排骨真的出事了。排骨就算他愛拉二胡,他也舍不得花四千塊錢啊,他刻的那把二胡,不是照樣拉嘛,她聽他拉新二胡,也沒覺得好在哪里,殺雞和殺猴一樣殺,嘰嘰哇哇的,熱熱鬧鬧的。六胖子決定要把排骨的底細套出來,她這天下午買一斤雞肉,在家包餃子,隱約的,她聽到排骨的二胡聲。新二胡還是不一樣,從前,她在家里,聽不到他的二胡聲,自從排骨換了新二胡,她就聽到了。她一邊包餃子,一邊品咂裊裊的二胡聲,覺得味道確實不一樣了。
排骨在六胖子家吃完餃子,天就黑定了。排骨和六胖子親親昵昵粘乎到一起。六胖子把排骨摟在懷里,覺得他很瘦很小。六胖子把渾身的肉都淌到排骨的身上了。六胖子心里想,把肉借點給他就好了。六胖子蹭來蹭去,把排骨撩得急火火的。排骨像找奶的小豬一樣在她身上亂拱。六胖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莫急,哪一塊肉不是你的?都是你的你還急急急,我有話跟你說,你聽好了排骨,我家男人你是知道的,他死都好幾年了,他要是真死了,咱倆伙起來過日子,你你你可愿意……”
7
排骨后悔自己嘴軟,經不住六胖子哄,說了實話。這一說不打緊,六胖子天天關心他了,嘴上關心,身體上關心,情感上也關心,關心得讓排骨都有些吃不住了。從前,排骨往六胖子家跑,二胡就是背在身上,她也不讓排骨拉,說鄰居家的狗會來咬,說隔壁吃奶的孩子會哭鬧。其實,排骨知道,是六胖子怕人家說她招惹男人。現在,六胖子讓排骨在她家拉二胡,自己還尖著嗓門唱,這一唱,就從夏天唱到了秋天,又從秋天唱到了冬天,排骨的病,沒見好,也沒見重。排骨很過意不去,六個月都過來了,怎么還不死呢?排骨不死,覺得對不住六胖子似的,人家都關心你到這種份兒上了,不就是等著你一死?你該死不死,不是作踐人嘛,想干什么呢?
“我這把二胡好吧。”排骨說。
“好。”六胖子說。
“我是準備帶到陰間拉的。”排骨說。
“怎么帶啊?燒成灰?”
“別,燒成灰了我怎么拉?你幫我把二胡放到墓穴里。”
“到陰間拉給誰聽?”六胖子說。
“小鬼呀,閻王爺呀,我拉二胡給他們聽,他們就會對我好一點。”
六胖子要帶排骨再去市第一人民醫院,搞個復查。排骨不愿意。不愿意也跟她去查了。查的結果是,癌細胞沒有了,耳朵、耳眼里、腦子里的病,恢復得差不多了。
可排骨不覺得,他耳眼里還是脹,半個腦殼子還是疼。
六胖子歡天喜地的,在鎮上打了肉,回家剁餡子去了。排骨也蝦著腰,回到家,摸起二胡,剛要拉,舍不得了。花大價錢,買把好二胡,是要陪葬的,如今,不死了,拉這么貴的二胡,太浪費了。排骨便把新二胡裝進盒子里,掛到墻上。排骨還是拉他那把自制的二胡。二胡聲依然那樣生硬、突兀,那樣磕磕絆絆,那樣毫無韻律和節奏。但是,這都不要緊,只要排骨快樂就行。
這年的春節就要到了。村上到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村長找排骨談話,說逢年過節的,你能不能停拉三天。排骨照樣是脖子一擰,理都不理他。但是,排骨不停也得停了,離春節還有三天的時候,排骨一覺沒有睡醒,永遠睡過去了。排骨家破舊的小院里沒有傳來二胡聲,卻傳來了六胖子的哭聲。六胖子邊哭邊數落道:“都怪我呀都怪我,我騙他說他病好了,他要是知道自己還有病,他就不得死了。”
六胖子的邏輯讓人覺得好笑。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