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世紀成長小說研究綜述（一）

眾所周知，“成長小說”這一小說類型乃是近代隨著歐風美雨進入中國的文化舶來品。不過與一度叱咤風云的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等等相比，將近一個世紀以來，它都默默無聞，連公認的定義和評判標準都沒有。孟繁華、曹文軒們甚至認為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成長小說，只有類成長小說。然而瓦片也有翻身日，成長小說近幾年行情見漲：不僅有許多成名作家宣布自己寫的是成長小說，而且有為數不少的研究文章出現，期刊論文和學位論文都有，大有成為新的學術增長點的趨勢，相信這是人們的“個體觀念”、“自我意識”逐漸增強之故。

“成長小說”一詞譯自德語“Bildungsroman”或“Entwicklungsroman”又譯作“教育小說”、“修養小說”、“塑造小說”……在歐美是個源遠流長、影響極為深遠的小說傳統，中國雖然起步較晚，也取得了可喜的進展。大致說來，目前的研究成果可分為“定義介紹”、“主題探討”、“理論研究”和“外部視野”四類。

一、定義介紹：翻譯家與理論家

1.早在1909年著名的鴛蝴派作家包天笑就有半翻譯半創作的《馨兒就學記》等“教育小說”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育雜志》上連載^①，影響很大，還曾因此獲得當時的教育部嘉獎。三十年代前期，《申報·自由談》上還曾經有過關于“教育小說”的專門討論。但真正有分量的介紹文章還是出自馮至、楊武能和劉半九等學養深厚的學者之手。馮至1943年在為自己翻譯歌德的經典教育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所做的序言中說：

“德國有一大部分長篇小說，尤其是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這三百年內的代表作品，在文學史上有一個特殊的名稱，修養小說或發展小說(Entuicklungsroman)。它們不像許多英國的和法國的小說那樣，描繪出一幅廣大的社會圖像，或是單純的故事敘事，而多半是表達一個人在內心的發展與外界的遭遇中間所演化出來的歷史.這里所說的修養，自然是于這個字廣泛的意義：即是與個人和社會的關系，外邊的社會怎樣阻礙了或助長了個人的發展，在社會偶然與必然、命運與規律織成錯綜復雜的網，個人在這里邊有時把握住自己生活的計劃，運轉自如，有時卻完全變成被動的，失卻獨立。經過無數不能避免的奮斗、反抗、誘惑、服從、迷途……最后回顧過去的生命，有的是完成了，有的卻只是無數破裂的片斷。作者盡量把他自己在生活中的體驗與觀察寫在這類的小說里，讀者從這里邊所能得到的，一部分好像是作者本人的經歷，一部分是作者的理想。在德國，從十七世紀的葛利梅豪生(Crimelshausen)到十九世紀末葉，幾乎每個第一流的小說家都寫過一部或兩部這類的長篇小說。”^②

數十年后，楊武能在自己的新譯本序言中，明確指出“教育小說”指的是廣義的“人生教育”：

顧名思義，這種小說寫的都是一個人受教育和由幼稚到成熟的發展成長過程。當然，這兒的所謂受教育是廣義的，并非僅只意味著在學校里念書，更多地還是指增加生活的閱歷，經受生活的磨煉，最后完成學習和修養。至于學習和修養的結果，卻因各人的內在天賦和外在環境的不同而不同；只是也終將像浮士德似的通過種種的迷誤而走上正途，認識并且實現人生和自我的價值。^③

這不僅說明：《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的故事大致發生在歐洲相繼經歷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之后，以《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為代表的德國教育小說，帶有濃重的時代特色，而且進一步把這部名著的整個內容歸納為“逃避庸俗”四個字：

逃避庸俗，擺脫自己商人家庭的無聊市民生活，既是威廉登上舞臺，長期在外浪蕩飄泊的初衷，也是他進入貴族圈子、參加秘密會社的動機。逃避庸俗，是新脫離了蒙昧狀態的新人進一步自我完善的要求。逃避庸俗的結果，使威廉認識了社會、人生，經受了磨煉，完成了“學業”……經過了它們的熏染、洗禮，年輕的主人公確實洗心革面，成為了高尚的人。^④

同為“譯序”，馮至使用“修養小說”或“發展小說”的名目，著眼于“個人和社會的關系”，強調的是個人調整自己以融入社會的需要。而楊武能認為以《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為代表的德國教育小說，帶有濃重的啟蒙運動的時代特色，而且進一步把這部名著的整個內容歸納為“逃避庸俗”四個字，明確指出“教育小說”并非只是在學校念書，而是指廣義的“人生教育”，看重的是主人公對自己人生的自由選擇。

馮至、楊武能師徒介紹的重點還是歌德小說的意義闡釋，劉半九在為田德望譯的《綠衣亨利》作序時則用了更多篇幅高屋建瓴地討論“教育小說”這種小說類型本身的特點：

“教育小說”，顧名思義，首先來源于作者的這樣一個基本觀念：人決不是所謂“命運”的玩具，人是可以進行自我教育的，可以通過自我教育來創造自己的生活，來充分發揮自然所賦予他的潛能……本文所謂的“教育小說”往往是以一個所謂“白紙狀態”(tabula rasa)的青少年為主人公，通過他的毫不離奇的日常生活，通過他一生與其他人相處和交往的社會經歷，通過他的思想感情在社會熔爐中的磨煉、變化和發展，描寫他的能力、道德和精神的成熟過程、他的整個世界觀的形成過程。^⑤

這種理解無疑更進一步，但他要求主人公的最后命運既不能是明顯的慘敗，也不是虛假的勝利，而必須是把自己的一生各方面的經驗教訓提升到原則的高度加以總結，以便讀者自覺把生活當作嚴肅課程。成長小說中同樣有悲劇意味濃厚的作品。

2.艾布拉姆斯、莫迪凱·馬科斯、巴赫金的論述。艾氏風行世界的《歐美文學術語詞典》中專門有“Bildungsroman和Entwicklungsroman”這一條目：“這兩個德語詞表示‘主人公成長小說’或‘教育小說’。這類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展，敘述主人公從幼年開始經歷的各種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經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人并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教育小說’的一個重要分支是藝術家成長小說(Kun-stlerroman)，表現小說家或藝術家在成長過程中認識到自己的藝術使命，并把握他的藝術技巧的經歷……”^⑥艾氏的可貴之處在于對“主人公的精神危機”的強調和“藝術家成長小說”這一亞類型的總結。但成長小說的主人公未必一定要從幼年遭遇開始，托馬斯·曼的名著《魔山》寫的就是青年主人公的一段經歷。

莫迪凱·馬科斯在《什么是成長小說》中對Initiation的眾多定義進行了歸納分類，指出成長小說的定義主要有兩類：一類把成長描繪成年輕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過程；另一類把成長解釋為認知自我身份與價值，并調整自我與社會關系的過程。他在綜合了諸多定義之后，給成長小說下了一個定義：

成長小說展示的是年輕主人公經歷了某種切膚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或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或兩者兼有；這種改變使他擺脫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終把他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在成長小說中，儀式本身可有可無，但必須有證據顯示這種變化對主人公會產生永久的影響。^⑦

他還根據主人公經歷事件后的心理和行為變化程度，把成長小說劃分為三類：第一類，主人公獲得嘗試性經驗，他所經歷的事件只把他引導至成熟的門檻。這一類故事往往強調事件對主人公的震撼效果。第二類，主人公未完全成熟，只是被引入成熟之門，但卻茫然不知所措。第三類，主人公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跨入了成熟之門，這一類小說通常表現了主人公對人生的頓悟和自我意識的獲得。在成長小說并不發達的中國，尤其不能把標準定得過于嚴格。每一文體都有自己的形成過程，成長小說也是，形成狀態的過程也應在考察范圍之內。

巴赫金在《教育小說及其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一文中認為：以往遵循純結構原則(即把整個情節集中在主人公的教育過程上)和只要求小說中有主人公發展、成長的因素的這兩種分類標準都沒有抓住要點。教育小說與其他小說最大的區別在于“人的成長”這個重要的因素。大部分小說的情節、布局以及整個內部結構，都從屬于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主人公形象的穩定不變性、他的統一體的靜態性。主人公在小說的公式里是一個常數；而所有其他因素，如空間環境、社會地位、命運都可能是變數。而教育小說塑造的是成長中的人物形象。主人公形象動態的統一體。主人公本身、他的性格，在這一小說的公式中成了變數。這種分析可謂鞭辟入里，但巴赫金此文主要是通過對“漫游小說、考驗小說、傳記小說、教育小說”這一長篇小說類型演變史的考察來闡釋他的小說整體觀：小說的情節類型、布局結構總與作家時空觀、世界觀密切相關。教育小說只是這位大師理論巡禮中的一站，他對成長小說的類型劃分，^⑧雖然洞見迭出、精彩紛呈，但明顯有從理念出發的痕跡。

綜上所述，成長小說的定義一向有兩類：“成長小說”是強調主人公在艱難困苦中執著地認識自我、實現自我的奮斗歷程；“教育小說”是敘述主人公從叛逆出走追求理想，到飽受挫折后認清現實和自我能力，理智地融入社會，在整體秩序中找到自身位置、作用的經過。實際上，二者是一體兩面，講的是個體在“內心自我”與“外部規約”的激烈爭奪中最終做出自己的人生選擇，形成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故事。

二、主題探討：青年學者的大膽探索

如前所述，中國成長小說出現雖然早在20世紀初就已出現，研究工作開始卻晚。真正成規模的學術研究還是近幾年的事，主力軍是一批年輕的博士、碩士，他們的學位論文構成了中國成長小說的第一批研究成果。

1.博士論文：樊國賓《主體的生成——50年成長小說研究》^⑨是填補空白的第一部，幾乎也是迄今為止功力最深厚、哲學思辯性最強的一部。論文分“上篇”、“下篇”兩部分，分別對1949-1976、1977-1999這兩個時段的成長小說進行考察。作者采取現象學的研究方法，首先從眾多成長小說中提取出幾個典型意象和普遍情節，進而分析這些意象、情節背后的深層社會歷史意義。上篇選有：“新人”、精神之父、道德內指、命名儀式，下篇是：“那個個人”、肉身之父、欲望吸盤、歸于庸常，不僅綱舉目張，概括出了各自時段中成長小說的精神特質，而且相反相成，兩相對照之下，看得出時代變遷下社會思潮的衍變或流轉。大致說來，作者認為1949-1976年成長小說以革命為主題是新興的革命意識形態對人們的規訓和整合，而把1977-1999年成長小說中多元化傾向歸結為消費時代價值觀念碎片化的結果。

同是博士論文，樊國賓學養深厚，李學武的《蝶與蛹——中國當代小說成長主題的文化考察》。則靈氣十足。平心而論，樊國賓的論文固然邏輯嚴密、立論精深，但大而化之，最后結論多少有些簡單化。這與具體論述時作為例證的小說文本不太充實有關，但也有可能是為保持理論構建的完整而有意識地忽略了一些“不合理”文本的權宜之舉。李學武走的則是另一個極端：除了把“文革十年”作為空白處理之外，十七年小說、新潮小說和知青小說全被囊括在內，實際上成了“成長視角下的當代小說研究”。但李學武視野開闊，開篇先從“成長”本身所包含的心理、生理意義談起，繼而詳細梳理了成長小說的西方文學脈絡。這樣在討論中國當代成長小說時就有了一個非常穩固的背景和參照系。樊國賓以主題意象為論述中心，極少有小說文本的完整分析，而李學武采用心理學和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對小說文本的理解時有敏銳深切的閃光之處。

2.碩士論文：田廣文《困惑的張望——新潮成長小說論》^⑩，認為傳統的教育式成長小說的定義局限于個人與社會關系的狹窄范疇，無法概括20世紀以來成長小說對個人內部生命體驗的開掘和表現，提出以題材為原則來界定新潮成長小說，認為反叛、漂泊、孤獨、原欲是新潮成長小說中最基本的主題話語。許美霞《論中國當代成長小說的內涵》^{11}認為中國當代成長小說其實就是講述了一個個體怎樣通過生理和心理的種種挫折，尤其是若干次精神上的危機，而成為走向理性成熟的主體的，革命、愛情、性、親情和友情等主題是其重要內容。孫靖的《中國現代“成長小說”的敘事學研究》^{12}則是惟一一次研究現代中國成長小說的努力。認為中國現代成長小說以寫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變遷為主，最能反映出時代發展的潮流和國家、民族前進的方向。中國現代“成長小說”的發展脈絡涵蓋了整個國家現代化發展的歷史，敘述了整個國家民族成長的故事，是國家民族的成長寓言，從而成為文學史上獨特的小說形態之一。

成長小說是舶來品，翻譯家們最初的“譯序”文章也是針對外國文學名著而作，上述學位論文則把研究重點放在中國成長小說之上，且篇幅、深度皆很可觀，這是非常難得的。然而過于集中于“主題、思想”方面的探討，缺乏本體方面的研究是其不足之處。

參考文獻：

①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

②馮至：《＜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中文譯本序言》，引自《馮至學術論著自選集》，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年6月。

③楊武能：《逃避庸俗——代譯序》，《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楊武能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5月。

④劉半九：《綠衣亨利·譯本序》，引自高利弗利特·凱勒：《綠衣亨利》，田德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6月。

⑤見［美］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朱金鵬、朱荔譯，北大出版社，1990年，第218、219頁。

⑥芮渝萍：《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5、6頁。

⑦純粹的循環型成長小說、與年齡保持著聯系的循環型成長小說、傳記型小說、訓諭教育小說、現實主義的成長小說。巴赫金：《教育小說及其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載于《小說理論》(《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⑧樊國賓：《主體的生成——50年成長小說研究》，南京大學2002年優秀博士論文，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12月。

⑨李學武：《蝶與蛹——中國當代小說成長主題的文化考察》，北京大學博士論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6月版。

⑩田廣文《困惑的張望——新潮成長小說論》，山東師范大學2002年碩士論文。

{11}許美霞《論中國當代成長小說的內涵》，2003年廈門大學碩士論文。

{12}孫靖《中國現代“成長小說”的敘事學研究》，2002年青島大學碩士論文。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