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人汪康年在他的《汪穰年筆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年新到任的無錫縣錢知縣請了一位金師爺幫助他處理審判事務。這位金師爺正當少年,風流倜儻,很快就和惠泉山尼庵里的一個尼姑要好上了,經常流連忘返。有一次錢知縣遇到一個緊急案子,急需師爺幫忙,可等了三天,金師爺還是不見蹤影。錢知縣在堂上急得團團轉,不由自言自語地埋怨了幾句。又過了幾天,金師爺滿面春風地回到衙門,有個仆人把錢知縣的埋怨話傳給了金師爺,金師爺勃然大怒,抓起硯臺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打點行李就要走人。錢知縣知道了,趕緊跑來賠不是,再三道歉,可金師爺非走不可。錢知縣只得送出衙門,還拿出一百多兩銀子權作送行。金師爺拿了銀子揚長而去,再到惠泉山尼姑庵盤桓。等到用完了那些銀子,無路可走。幸好那尼姑愿意還俗嫁他,拿出私房錢來供他捐了個知縣。金師爺和尼姑成婚后果然官運亨通,轉了幾任,升到鎮江知府,原來的東家錢知縣卻還在鎮江下屬的一個縣當知縣,正因事獲罪。金知府不忘舊情,幫助錢知縣保住了官職。金知府樣樣順心,就是家中妻子常作河東獅吼:“你忘了你的官是怎么來的嗎?”
從這個故事可以知道,師爺并不是衙門的公職人員,也不是長官雇傭的幫手,幕友來去自由,而長官離了師爺好像就不會作官了。這就是明清(清朝更為典型)時期州縣衙門的一個奇妙現象。
師爺是民間的俗稱,正式的稱呼應該是“幕友”、“幕賓”、“西席”。他們是州縣長官私人聘請的政務、事務顧問,雙方之間的關系是主人和賓客、甚至是學生和先生的關系,雙方地位是平等的。長官要尊稱幕友為“老夫子”,或“先生”;自稱“學生”、“晚生”、“兄弟”。而幕友也無須稱長官“老爺”,一般是稱“東家”、“東翁”、“堂翁”、“太尊”,或以當地紳士的口吻稱呼長官“老公祖”、“老父母”;自稱“晚生”、“學生”。雙方都是平禮相見,不分尊卑高下。有時還是長官取卑下位置。如《切問齋文鈔》里提到,長官要和幕友一起用餐,等幕友動了筷子長官才能動筷,平時要經常問寒問暖,禮貌周到,討論問題也要尊重幕友意見,不可固執己見。而像上面的故事那樣,幕友對長官倒是常常擺擺架子的。
按照“勞心者治人”的傳統說法,幕友也是勞心者,當然也就是治人者。清朝官場上一直有這樣的說法:長官是“主治”,而幕友是“佐治”,是幫助長官治理民眾的。明清的政治制度將地方大權集中到長官一人之手,州縣長官要管司法審判、財政稅收、治安警備、風俗教化、文化教育等等各類事務,實在是應付不過來。而且明清時讀書人一旦考中了進士就派到地方上去當知縣,平時所學所考的和州縣衙門的日常事務毫無關系,對于如何施政兩眼一抹黑,勢必要有人輔佐。好在從科舉考場上淘汰下來的讀書人多得很,有些人就轉而學習作官的實務,幫人佐治為生,總比教書、算命好。
州縣長官請幕友幫忙佐治的風氣從明朝開始,而到清朝大盛。清朝剛入關不久,就在皇帝頒布的“上諭”中承認各地州縣官“文移招詳,全憑幕友代筆”。后來雍正皇帝頒布《欽頒州縣事宜》中專列“慎延幕友”一條,變相承認州縣長官可以聘請幕友幫助處理政事。清朝號稱“無幕不成衙”,從上到下各衙門都聘請幕友,而州縣事務最雜,幾乎沒有不請幕友的。能力差的州縣官要請十幾個幕友,一般的州縣官請五、六個幕友,至少也要請兩三個。
幕友完全以私人身份應聘,和長官的關系也是私人關系,一般不會出現在公開的場合,就像“入幕之賓”的成語所說的那樣,平時師爺是在內宅里自己的書房處理各類文件的,并不出頭露面。雖然到了清末有的幕友在衙門外居住,但至少不會隨同長官坐堂審案、或到簽押房辦公。
州縣長官要從自己的收入里拿出錢財來支付師爺的報酬,這種報酬和家庭教師一樣,叫做“束修”。師爺要“禮聘”,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中提到主人公聘請師爺時旁人的忠告:“這做官的幕賓先生,一定也就和那行兵的軍師一樣,凡事都要和他商議,都要替你主持。……該擇一個好日子,寫一個全柬拜帖、下一個全柬請帖,定住那一日請,得設兩席酒兒,當面得送五、六兩聘禮。”
明清時江浙一帶文才薈萃,考科舉出來的官多,落榜者更多,很多的落榜者轉而學習為人佐治的本領。靠著作官同鄉的提攜,他們跟著去上任“佐治”,因而江浙的師爺遍布天下。其中又以紹興人居多,紹興在明朝以出書吏衙官聞名,后來又轉為當師爺,紹興籍貫的師爺互相介紹,把持各地州縣衙門。清人筆記《三異筆談》就有一個紹興師爺把持云南的故事。
嘉慶年間,紹興人王立人長期在云南作幕友,轉了很多州縣,名氣越來越大,被尊稱“王二先生”、“立翁”。他后來就住在昆明,先后和云南的布政使、按察使結了兒女親家,蓋起一座花園公館,成了全省師爺的“俱樂部”。來云南州縣作官的,都要請王二先生介紹幕友;想到云南“佐治”的師爺,也要到王二先生那里報到。全省的府州縣衙門師爺都是王二先生的門生,府州縣官員到了昆明,有什么問題都到王二先生家里尋求幫助。王立人還承包了全省的銅運業務,有財有勢。可過了好幾年后,這位辦政務功夫純熟的師爺卻理財無方,虧空了二十四萬兩銀子,而幾位后臺也已調離。王立人趕緊安排一場假官司,自己判自己一個充軍四川的罪名,收拾余下的私產萬余兩銀子,移居四川養老,直到以八十多歲的高齡壽終正寢。
紹興師爺就這樣在各地州縣衙門里把持弄權,以至于后來“紹興師爺”成了幕友的代稱。習慣上各地師爺行當在春節團拜時,往往是在當地的仁錢會館、寧紹會館等等的浙江人的同鄉會社里進行的。
州縣衙門的幕友一般有這樣幾種:管司法審判的“刑名”,管財政稅收的“錢糧”,管起草往來書信的“書啟”,管起草給上級稟帖的“書稟”,管內宅賬目的“賬房”,管文件登記分類的“掛號”,等等。
州縣衙門幕友中的第一把交椅毫無疑問的屬于刑名幕友。刑名幕友幫助州縣長官處理各類司法審判事務,除了坐堂審判他們不能親身參與外,其他諸如確定是否受理訴訟,指導偵查,分析供詞,草擬判詞等等,每個案件的全過程都有刑名幕友的幕后操作,以至于有的研究者以為“清代州縣審判之名在于官,而州縣審判之實在于幕”(那思陸《清代州縣審判制度》)。由于州縣衙門的第一要務是司法審判,刑名幕友自然也就占據了幕友中最重要的位置。
至少從明末開始,每位州縣長官都必須要聘請至少一名刑名幕友幫助處理司法審判事務,這是因為明清的法律非常復雜,除了正式的法典《大明律》、《大清律例》外,又有成百上千條單行條例,律條和條例、條例和條例之間不盡統一,要正確引用判案,就要對律例了如指掌,這是考八股文出身的官員所不擅長的。尤其是明朝確立了“逐級復審制”,對于杖一百以上的案件,要經過府、省按察使司、巡撫或總督、朝廷刑部的層層復審,第一審的州縣長官提出的判決意見“擬律”如果不準確、遭到以上任何一級的“駁詰”,就算是在政績上留下了污點,影響考核的結果。州縣長官在這方面如有疏忽,會直接影響仕途。而倚仗刑房書吏來辦案,因為雙方的利益不一致,是絕對不可信任的。因此只有自己掏腰包聘請司法審判顧問。
刑名師爺的地位最高,報酬也最多。清朝時一個刑名幕友每年的束修總有千兩左右。如《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倪廷玉說:“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幕道,在各衙門里做館,……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兩銀子。”而該書的另一個人物周進在鄉村開館教學,“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乾隆末年出版的幕學指導書《佐治藥言》說刑名幕友“月修百兩”,而私塾教師“歲修不過數十金(幾十兩)”。《三異筆談》說云南即使邊遠地區的州縣,刑名幕友歲修至少也要有五百兩。而富裕地區州縣刑名幕友的收入更高,如《皇朝經世文編·吏政·大吏》所載,“如福建之漳浦、侯官,廣東之番禺、南海”,刑名幕友的歲修高達“千五、六百兩,千八、九百兩不等”。所以刑名幕友可說是作官以外讀書人最有“出息”的職業了。
刑名師爺是要憑本事居首席幕席、拿最高束修的,他們要經過幾年的“專業”學習,熟悉“刑名之學”,才可以出來做事。“刑名之學”也就是“幕道”,包括熟讀各類法律條文,掌握各種司法文書的格式,熟悉各地官府辦案的慣例、成案,還要把這些都融會貫通,比起寫作八股文章更難。而且刑名幕友作為州縣衙門席位第一的幕友,在必要時還應能代理其他幕友的事務,在“習幕”時還要熟悉衙門里其他的各類事務。很多清代的幕學著作都強調刑名幕友不是人人都可學會的,《佐治藥言》的作者汪輝祖說:“親友之從余習幕者,余必先察其才,如不足以造就刑(刑名)、錢(錢谷),則四、五月之內即令歸習他務。”《幕學舉要》說:“入幕本領原非容易,必胸懷高朗、氣力明通、參觀事變有素,然后可當一面。”《刑幕要略》說:“凡有心習幕者,當先自是其材力,而后從事于此,庶不自誤生平。”
明清時并沒有專門教授“刑名之學”的學校,而且這是實踐性很強的學問,當時的學校也沒有辦法教,要學習這“幕道”,就和工匠“師傅帶徒弟”一樣,跟從老資格的刑名幕友見習。這種見習期一般都要兩、三年,在這習幕期間非但沒有束修可拿,還要給老師按年送上百兩的束修,逢年過節還要送節禮。真正一貧如洗的讀書人是沒有辦法學這“幕道”的。
刑名幕友攻讀、研究的這個“幕道”主要內容是法律,所以在某些程度上似乎相當于現代的應用法學。不過需要注意,和現在不一樣的是,刑名幕友并不以法律為自己的終極目標。如《佐治藥言》所說的,刑名幕友研究法律,“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而不僅在引律。如能引律而已,則懸律一條以比附人罪,一刑胥(指刑房書吏)足矣,何籍幕為?”所謂的“避律”,是指能夠“活用”法律條文來解決司法難題,無須將法律奉為神圣、嚴格遵守。作者汪輝祖所舉的“避律”事例如下:
乾隆年間江南長洲縣(今蘇州市一部分)曾破獲一起私鑄銅錢案,被捕的幾個罪犯都供稱在逃的某某人是主謀首犯,按當時法律私鑄銅錢首犯絞立決,從犯發遣邊疆。通緝多時未能抓到那個首犯,知縣就將抓獲的幾個罪犯按從犯處理,幾經復審后,判決生效,那些罪犯被發遣新疆。過了兩年,在追查另一宗案件時,捕獲了那個被稱為私鑄銅錢首犯的某某人。可那人無論如何不肯承認自己是私鑄銅錢的首犯,反咬已被發遣的某某是首犯。該縣無法把同案犯解回來對質,而且如果翻案,就會影響原審各級官員的考績。知縣急得沒辦法,他的刑名幕友只得邀集附近各縣的刑名幕友商議。松江老夫子韓升庸為他們出了個好主意:將那個后來捕獲的在逃犯情節改為“聞拿自首”,并勸告他合作,承認自己是首犯。按照當時法律,案發后自首可以減罪一等,那人承認首犯雖得一死罪,可是有自首情節又可減一等為發遣,結果和從犯一樣。這樣一來,案件就可以圓滿完結。長洲知縣按計而行,果然皆大歡喜。
如果說這種“避律”還是出于“仁人之心”的話,那么其他為保東家過關的“避律”就離法律更遠了。乾隆時期的文豪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里記載了一個“四救先生”的傳說,就是把這種“避律”技巧發揮到極致的絕妙描寫:
有個“學幕”(幫助考官閱卷的幕友)晚上做了個惡夢,夢見自己游歷陰曹地府,看見幾十個衣冠楚楚的人被拖進閻王的大堂去受審。他悄悄地向一個地府的書吏打聽這些人是誰?那書吏說這些人是“四救先生”。學幕聽不懂,地府書吏就給他解釋:那些做刑名幕友的人有一個“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的口訣,因此被人稱作“四救先生”。所謂“救生不救死”,就是在處理殺人案件時,反正被害人已經死了,再處死罪犯又要多死一個人,多一個死鬼,于被害人和人間何益?又要損東家和自己的陰德,還不如不讓他抵命的好。所謂“救官不救民”,就是在處理民間上控的案件時,盡量不要翻案。一翻案,原審官員就要倒霉,于官場交情大有妨礙。而不讓翻案,上控的百姓最多不過是背一個“誣告”的罪名,不至于被處死(被誣告者未被處死,誣告者反坐最高為流罪)。至于是否真是冤案就別管它了。所謂“救大不救小”,是指處理官員之間的連帶罪責,要盡量把罪責推給第一線的基層小官。因為大官涉及面廣,會引起官場大振蕩,難以結案,于東家不利,還不如讓小官頂缸方便。所謂“救舊不救新”,就是在官員交替時,如有罪責,要盡量推給新任的官員,因為舊任如有罪責就無法離任,清償不了欠賬、賠不足罰款。還不如讓新任官頂下來,將來再設法補償。地府書吏說這些還都不是私相報復、有所恩仇,還算是“出于君子之心,行忠厚長者之事”。學幕問:“這些人的報應是什么呢?”地府書吏笑笑:“就是來世也被一些四救先生列入那四不救之列而已。”
“四救四不救”之說顯示了把“避律”推向極致后的結果。“幕道”的精髓是要保證東家能夠順利結案,至于法律的尊嚴、社會的公正卻是在其次的。因此它在本質上完全不同于現代的應用法學。
不管是引律還是避律,都要求刑名幕友首先要能夠熟悉法律,業務不強就會被東家解聘。幾次解聘,就再也找不到東家了。清人俞蛟在他的《夢廠雜著·紀西粵幕》里記載這樣的一個故事:廣西在清代被認為是窮困省份,又地處偏遠,去廣西從幕的師爺不多,難免魚目混珠,有些半路出家的師爺也敢在廣西混。嘉慶年間,有個到廣西經商的商人因虧折了本錢,無法返鄉,居然改從刑名幕友之道。他在自薦信后面寫上:“晚生賦閑日久,資斧不給,求老先生培植一席之地,舉家銜感。”靠著一個當桂林知府的同鄉介紹,得了兩次州縣幕席,可都被中途解聘。他第三次又去知府那里求薦,不料到了內宅門前,只見墻上題詩一首:“改將貿易學刑名,不用功夫哪得精?培植兩番梓誼盡,不須再續老先生。”那半路出家的師爺只好悻悻而退。
刑名幕友拿了東家這么高的束修,自然不能再私自收受錢財,否則就有吃里扒外的嫌疑了,也很難延聘。《后聊齋志異》有個“家鄉風味”的笑話,說的是嘉慶年間,南通人曹宗秀長期在湖北從幕,“貪婪無忌”,經常私自收受賄賂,名聲傳出去后,沒人來聘,不得已只好卷鋪蓋。為了省錢,在河口搭了條糞船,裹一身臭氣回家。人人掩鼻而過,他卻說:“此家鄉風味也,吾十數年未聞此味矣!”
(選自《帝國縮影:中國歷史上的衙門》/郭建 著/學林出版社/1999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