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生性淺薄又不知檢點,老大不小的了,肚子里頭還有幾根花花腸子。這幾天有三兩個年輕女子常來常往,不管人家是為工作還是為求教,就自以為“粉黛三千,恩寵一身”,過兩天人家不來了,又陡然興起“人生失意,落紅無數”的感嘆。朋友們大都知道我這個毛病,有人還曾勸過,說,你這人呀,什么都好,就是這個毛病改不了。我呢,心里愧的什么似的,嘴上卻硬邦邦的不肯認錯。最大的一個理由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縱然老邁,豈可后人。
終于有一天,受到了這輕薄的懲處。
是上年八月間吧,省上組織一批作家藝術家去東北采風,行前還要在省文聯樓前舉行一個小型歡送會。我們來得早了點,暫且無事,各自在樓前的街上踅來踅去打發時光。也不敢走遠,去機場的客車已經發動,領導同志說來就來,來了說上幾句話就要出發。這里看看,那里瞅瞅,噫,那兒怎么站著幾個女同胞,看樣子不像是采風團的,也不像是駐足閑觀的路人。若不是一起采風的同行者,那就準是宣傳部的工作人員了。
邊上那個,高高的個兒苗苗條條,長圓的臉兒白白凈凈,不大的眼兒,眼角微微下斜,卻顯出別樣的一種嫵媚。還有那身穿戴,站在一起的幾個,不是長袖就是短袖,不是褲子就是裙子,獨有她,袖子不長不短正好露出胳膊肘兒,不是褲子也不是裙子,而是那種不長不短又松又寬的褲裙。上衣下衣像是套裝,淡淡的綠色鑲著細細的本色的花邊。大概是剛趕路走來的,原本白凈的臉兒紅撲撲的。通體的衣衫,和這臉兒相配,如同一張荷葉上托著一個含苞待放的蓮花。最妙的是那神態,似演員多了幾分淳樸,似村姑又多了幾分高雅,一剎那間我竟想到,這會兒她若彎一下腰,不就是個“沙揚娜拉”嗎,再還有“像一株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能比襯她此刻風姿的綽約?
我故作不經意地朝那邊走去,近了,又故作隨意地問:
“你也去東北嗎?”
“哪會讓我們去。”她搖搖頭。我心想,看著你也不像個能去的。
“你是部里的吧。”
“你才是部里的呢!”
嘿,沒想到這姑娘這么有個性。搭上話就不愁沒說的,那準是文聯某部門的了。沒想到文聯會有這么漂亮的姑娘。我屬作家協會,好多年不和文聯的人打交道了。
“你們文聯這樓真高呀!”我訕訕地說,剛出口就在心里罵自己,十一二層,高個鬼。
對方笑笑,像是默認我的贊嘆,又像是不以為然。她不說話,我也無話可說,干脆放開膽子將她細細端詳,她那眼角真還斜的恰到好處,再斜一點怕就難說了。
“你———”
“韓老師,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小薛呀!”
我一下子愣住了,可不就是某某報社的小薛嘛,春天還去我們機關找過我,采寫過什么的。可怎么會是她呢,那次去作協,她手端摩托頭盔,腳蹬高腰皮靴,雖沒有街上摩托少女那么一副酷相,也夠英俊威武的了。這才幾個月,怎么又成了這么一副嬌柔的模樣,造化捉弄人一至于斯。
“呃呃,我還真沒認出你呢!”
“韓老師把我當成什么人了?”(等于質問:你是個什么人!)
“沒有,沒有哇,我眼睛不好……”
那邊有人喊快站隊,知道領導同志來了,趕快跑過去,算是躲過了這個尷尬。
幾個月過去了,不久前又一次遇見了這位年輕女子,是在一次酒宴上。我承認了自己的輕薄,臉上有點羞愧,心里仍很舒暢。想不到的是,她倒不以為忤,還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為我當時的勇敢(實為卑劣)敬了我杯酒呢。
(選自《此事豈可對人言》/韓石山 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