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是別號。取義的可能性有三:一是放棄姓名之名,二是放棄聲名之名,三是既放棄姓名之名又放棄聲名之名。所取究竟為哪一種,可惜我沒有問他,時至今日,他作古已經近二十年,只得存疑了。他有姓名之名,是馮文炳。也不少聲名之名,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寫了不少小說,出版的有《竹林的故事》《桃園》《棗》《橋》《莫須有先生傳》幾種。他是苦雨齋(周作人)四弟子之一(其他三人為江紹原、俞平伯、沈啟無),所以作品多有苦雨齋的序。這幾部小說我都讀過,印象深的是后兩種。他是以散文詩的筆調寫小說,情節顯得平淡零散,可是常常在細碎尋常處宛轉回蕩,引人思索吟味。這種獨特的風格,苦雨齋像是很欣賞,所以在《莫須有先生傳》的序文里引《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一段,結論說:“(廢名的文章)是文生情,也因為這樣所以這文生情異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從新的散文中間變化出來的一種新格式。”魯迅先生也有類似的看法,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里說他文章的特點是“有意低徊”,“顧影自憐”。描摹外貌相同,評價似乎偏于貶,至少是折中,因為顧影自憐多少有造作的意味,文生情就不然,是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
四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學回到沙灘老窩,廢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紅樓后面的平房里,我因為常到熊先生那里去,漸漸同廢名熟了。他身材高大,確如苦雨齋所形容,“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別處”———這是外貌,其實最特別處還是心理狀態。他最認真,最自信。因為認真,所以想徹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為自信,所以總認為自己已經明其究竟,凡是與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錯誤。我在上面說他是三教混合,他自己像是認為根本是釋家。我在別處說過,他同熊十力先生爭論,說自己無誤,舉證是自己代表佛,所以反駁他就是謗佛。這由我這少信的人看來是頗為可笑的,可是看到他那種認真至于虔誠的樣子,也就只好以沉默和微笑了之。其時我正編一種佛學期刊,對于這位自信代表佛的作家,當然要請寫一點什么。他慨然應允,寫了《孟子的性善與程子的格物》《佛教有宗說因果》《體與用》等文。這其間,他有時到我家里來。在日常交往中,他重禮,常常近于執,使人不禁想到易簀的曾子和結纓的子路。
他在北京大學是學英文的,用力讀莎士比亞。其后一轉而搞新文學,再轉而搞舊文學;搞舊文學,特別喜歡李義山,這都是沿著“情”的一條路走。由情而“理”,一個大轉彎,轉到天命之謂性和般若波羅蜜多,這看似奇怪,其實,至少我想,還是決定于他的性之所近。性是什么?是慣于堅信。我推想,他大概不念古希臘懷疑學派的言論,或者近一些,不念法國笛卡兒,或者再近一些,不念英國羅素(曾著《懷疑論集》),如果念,也許不至這樣堅信吧?但也未必如此,因為這有如入店買物,主要決定于需要,買油的人不買醋,買醋的人不買油。話似乎扯遠了,且說臨近的,他那時候帶著個七八歲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的手指生了結核,他專用偏方治療,因為“堅信”一些荒誕神異的傳說。我勸他還是到醫院去,他表示感謝,但是說偏方一定可以治愈,用不著上醫院。
(選自《負暄瑣話》/張中行 著/中華書局/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