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有些論者把馮小剛的《夜宴》稱作是東方的《哈姆雷特》,雖然從表面上看《夜宴》的確有點《哈姆雷特》的味道,但事實上二者卻存在著實質上的差別:《哈姆雷特》自始至終都洋溢著崇高的人文主義理想,其所具有“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融合”,使其成為人類歷史上不朽的經典之作,而《夜宴》自始至終則充滿陰謀、恐怖、仇視、仇殺、虛幻、荒誕和搞笑,缺乏任何可以稱之為“崇高”的因素。
[關鍵詞]夜宴 哈姆雷特 人文主義
據有關媒體報道,《夜宴》在2006年取得了不菲的票房,不少論者甚至把它稱作是東方的《哈姆雷特》,客觀地講,作為一部商業電影,《夜宴》確有一些可圈可點的地方:絢麗典雅的畫面、精美絕倫的服飾、宏大壯觀的場面、驚險刺激的動作都給人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此外,《夜宴》的音畫光彩與故事的背景也結合得比較完美,凄楚悲涼的音樂與黯淡陰郁的畫面相互交融,很好地表現了爭權、奪勢、復仇的內容。盡管有人對影片過分追求豪華、唯美、技巧和離奇提出了這樣那樣的批評,如有的論者指出,由于影片過分追求畫面美觀,因此影響了劇情的正常推進,甚至許多地方為了鏡頭好看,常使情節處于停頓狀態,甚至嘲諷地打了這樣一個比方:這就像昔日的中國足球運動員,他們為突出“自我”,常常接了球后不肯傳球給別人或射門,一味在自己腳下盤帶、玩“特技”,個人球技是表演給觀眾看了,但球卻射不進對方的球門《夜宴》盡管那些武打設計都較精心,武士們飛來飛去,想來導演都很得意,但這么一來,情節就拖沓了,節奏就慢了。有的論者還對影片的某些情節提出了批評,如豪華宴會中青女和太子的突然出現,如厲帝最后突然自己喝下毒酒等,都有點不合情理。但總的來說,作為一部商業電影,《夜宴》確有不少成功之處。但對于有的論者把《夜宴》稱作是東方的《哈姆雷特》,筆者則甚不以為然。
的確,從表面上看,《夜宴》確有點《哈姆雷特》的味道,它所敘述的也是王子復仇的故事:太子的叔父謀殺了哥哥,奪取了哥哥的皇位,霸占了哥哥的皇后,太子在得知父皇被謀殺之后,立即從外地回到京城,調查事實真相,準備為父復仇,最終同歸于盡。甚至其中的某些細節都與《哈姆雷特》相似:在《哈姆雷特》中,國王聲言,老國王是被毒蛇咬死的,在《夜宴》中,國王聲言,老國王是被毒蝎子咬死的;在《哈姆雷特》中,國王篡奪哥哥皇位的時候,太子遠在他鄉求學,在《夜宴》中,國王篡奪哥哥皇位的時候,太子遠在他鄉學藝;在《哈姆雷特》中,國王謀殺太子的手段是毒酒、毒劍,在《夜宴》中,王后謀殺國王的手段也是毒酒、毒劍……有的論者以至于作出如下類比:無鸞顯然就是哈姆雷特,青女則是他的戀人奧菲麗亞,殷隼是奧菲麗亞的哥哥雷歐提斯,厲帝和婉后則是哈姆雷特的叔叔和母親。這也許不無沒有道理。但仔細忖度,這兩部作品的精神品格卻相距甚遠:《哈姆雷特》自始至終都洋溢著崇高的人文主義理想,其所具有“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融合”[1]使《哈姆雷特》成為人類歷史上不朽的經典之作。每次觀賞此劇,筆者都會產生一種情感的極度愉悅和靈魂的巨大震撼,心情只是久久不能平靜。而《夜宴》自始至終則充滿陰謀、恐怖、仇視、仇殺、虛幻、荒誕和搞笑,缺少任何可以稱之為“崇高”的因素。難以令人置信的是,許多影院在放映這部悲劇的時候,竟不斷地充滿著笑聲,這不能不說是對馮小剛的一個極大的諷刺。
《哈姆雷特》作為一部經典悲劇,自始至終都洋溢著崇高的人文主義理想。主人公哈姆雷特是一個有著崇高理想的王子,他對世界和人類抱有很多美好的看法和希望,他說:“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作為一個高貴的王子,他受到人民的信賴和愛戴,他的情人奧菲麗亞這樣描述他:“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注目的中心……”當他得知他崇拜和熱愛的父王不幸死去尤其是被謀殺之后,他曾一度陷入憂郁、迷茫、困惑和失望:“人世間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多么可厭、陳腐、乏味而無聊。”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他認識到,為父王復仇,不僅是個人的私事,而且關乎到整個國家、整個社會的振興、希望和未來。因為在他叔父的專制之下,整個丹麥一片混亂:國王昏庸無能、沉溺酒色;宮廷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社會上群情激憤、一觸即發。他說: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牢獄,里面有許多監房、囚室、地獄;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面對這一混亂的局面,他盡管憂心重重,但他還是勇敢地承擔了這一重任,他說:“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此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憂國憂民、胸懷天下、滿懷抱負、勇于承擔責任、敢于重整乾坤的王子。由于時代、社會和人文主義者自身的原因,哈姆雷特最終失敗了,但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他的悲劇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因為他所處的時代還缺乏先進分子必然勝利的條件。這也就是恩格斯所說的‘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盡管如此,哈姆萊特卻是以自己的死來贏得了對舊制度,舊勢力的道義上的勝利,從而鼓舞著后繼者的斗志。因而觀眾或讀者的感受是悲壯而不是悲觀。這就是為什么這部杰出的悲劇直到今天仍然感動著鼓舞著我們的原因。”[2]
《夜宴》雖然講述也是王子復仇的故事,但整個影片從頭到尾充滿的都是陰謀、恐怖、仇視、仇殺、虛幻、荒誕和搞笑。如果有人問我們這部作品的主題是什么,或者問這部作品主要是表現什么的,我們只能說,那就是欲望和仇恨。用影片中婉后的話說,就是:“欲望,多少人的生命被它吞噬”,“不要將面具作為面孔,而要將面孔作為面具。”的確,在影片中,很多人的毀滅都與欲望、陰謀和仇恨有關。婉后之所以毀滅,毀滅于她的仇恨和欲望:她恨先帝殘殺了自己的父母,恨厲帝剝奪了自己的愛情,恨青女纏綿著自己心儀的太子,與此同時,對愛情的渴望、對權利的渴望,更加深了她對先帝、對厲帝、對青女的仇恨,機關算盡,最終毀滅;厲帝之所以毀滅,也是毀滅于他的仇恨和欲望:他恨先帝把持朝政,恨無鸞對他皇位的威脅,恨羽林侍衛不能剪除無鸞,恨裴洪以倫理說教弒帝篡權,恨殷太常口是心非不能為其所用,和婉后一樣,這些恨再加上他對權利的渴望、對美色的渴望,最終讓他謀殺哥哥、霸占皇嫂,六親不認,殘忍無情,機關算盡,結局也是毀滅;無鸞的毀滅,同樣毀滅于他的仇恨和欲望:他恨叔父謀殺父親,奪其所愛,恨婉兒背信棄義,賤嫁賊人,恨殷隼見風使舵,負情忘義,對愛情的渴望、對復仇的渴望,使他對叔父、對皇權、對婉兒、對朝廷大臣充滿仇恨,最終也是走向毀滅;其他如位列三公的殷太常、其子殷隼等無不充滿著仇恨和欲望,也無不毀滅于他們的仇恨和欲望。如果說影片中還有一點愛,還有一點亮色的話,那就是殷太常的女兒青女,在她的身上,我們是看到了一絲光亮:她心中沒有權力、沒有富貴、沒有淫惡的貪欲,她心中有的只是對太子真誠、純潔的愛,但她對太子的這份情愛,在那個灰色和充滿仇恨的世界中,顯得是那樣的單薄、蒼白、微弱甚至可笑。總體而言,《夜宴》表現的是一個充滿著陰謀、恐怖和仇恨的世界。
什么是悲劇?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3]斯托洛維奇在《審美價值的本質》中指出:“只有在某種方面具有價值的人的死亡或重大災難是悲的。”[4]死亡和痛苦的悲劇意義在于,它們以某種方式代表、體現和肯定了某種理想、某種價值。斯托洛維奇又說:“悲劇產生于矛盾和沖突中,具有審美價值的人和現象在矛盾和沖突的過程中遭到毀滅或者經受巨大的災難。同時,毀滅或災難顯示甚至加強這種價值。”[5]“如果缺少這種價值,就不可能產生憐憫感,而沒有憐憫感就不可能有悲的審美體驗。”[6]而在這部影片中,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看不出他們身上體現著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他們可以有種種離奇的出人意料的表現,但就是缺少任何能引起人們尊敬和欽佩的東西。雖然最終他們大都亡命,但是這樣一些人的暴斃,并不能引起觀眾的任何悲劇感,不能喚起我們觀看悲劇時才有的那種同情或者憐憫,也不能使我們的情感得到升華、凈化和陶冶,因為在這些自私、自戀的、卑瑣和充滿仇恨的人物身上不具有任何可以稱之為“崇高”的因素。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部為現代觀眾所拍攝的商業電影,其主要目的就是為飯后茶余的人們帶來一些刺激、愉悅和享受,我們不能求全責備。正如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平在他的博客上所寫的《欲望,只剩欲望了》一文中所說:“拿好萊塢出品的成熟商業電影來說,它們要能夠吸引觀眾,除了用欲望進行暗中挑逗,同時還給觀眾披上一層文明的外衣,讓欲望受阻,受到文明社會種種規則的限制,自始至終不忘記還給觀眾一個體面。這一方面體現在替欲望人物設置對立面,塑造一些比較正面乃至英雄的人物,讓無法無天的欲望遇到一些強有力的挑戰和遏制,進而因為它們的過失而得到應有的懲罰,并且這個懲罰不應像《夜宴》中章子怡的結局那樣不知從何而來,而是緊扣敘事、‘冤有頭、債有主’的那種;另一方面也不排除讓開始那些毫無顧忌的人們,在看到自己行為的結果之后多少受到良心的譴責,不同程度地有些反悔之意,為他們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像《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的那位花花公子也知道的,這同樣是‘人性’的體現。”[7]這種看法是很有見地的。說到底,文藝作品除了娛樂、消遣和搞笑之外,還是應該有點形而上的東西,有點價值追求和人文理想,悲劇尤其應當如此。據有的媒體報道,許多影劇院在放映這部所謂的悲劇的時候,觀眾竟時不時地發出笑聲,這在古今中外的文藝史上恐怕是很難找到先例的。悲劇竟然會出現這樣的審美效果,我們真不知道應當為此感到可喜,還是為此感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