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魏芥一直都很不平靜地躺在這間已屬于她個人的房間里。原想,災難就要來臨。然而幾天來,卻絲毫沒有受到來自任何一方心理或肉體方面的攻擊。死者家屬們意外的漠然,使得早有心理準備的魏芥覺得很不正常。難道是他們早已承受和端正了廖荒唐而去的心態?還是長期以來,親屬們對廖淫亂的生活最終有了意料之中的下文所做出的解脫、疲憊或興味索然?
今天應該是廖先生出殯的日子。廖先生以長眠的方式聆聽一片嚎啕的旋律,唯獨少了魏芥的吟唱。倘若他有思維,會怎樣想呢?魏芥躺在松軟的床上,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由挑起一個輕蔑的嘴角。在這張巨大的圓形床上,曾被廖先生所占據的那一半,似乎溫熱未盡,一閉眼,那股柔軟而衰竭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一開始,魏芥簡直嚇壞了,那高空墜落的一聲悶響過后,她小便失禁,大便也失禁,濕了整個一條牛仔褲,連鞋里都灌滿了尿液也沒有知覺到。排泄物整整泡了她一天一夜。當自己聞到臭味時,已看到所有走過她身邊的人都捂上了鼻子。與其說畏懼犯罪,不如說是怕廖的夫人,那個勇于刺刀見紅的老太婆。自從老太婆發現有一只黃鼠狼正偷吃她枕邊的食物之后,一把老剪刀便再也離不開她虛胖卻敏捷的身體。那是一把足足傳了三代人的從農村帶到城里來的老剪刀,油膩膩的,一點也不鋒利,帶著魚腥韭菜洋蔥和鞋墊等諸多的氣味細火慢燉在她滾燙的懷里。老人家發誓要將其扎進魏芥那年輕的軀體。她發的誓比人們想象得更為具體。她說她要像剪一條小黃魚那樣,先從魏芥的恥部扎下去,一直豁到她的嘴邊……
事發后,魏芥是被公安關了三天的。后經證實,廖先生的墜樓與魏芥無關,完全是死者自身在倉促躲藏中失落而致。那天,魏芥一走出看守所大門,就絕望得要死,看到街上陰雨綿綿滿地泥濘,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遠比失去自由更加恐懼。凍透了全身的她差一點轉身跑回看守所,因為在渾濁之中,她仿佛看到手持剪刀的老太婆血淋淋地殺將過來。更要命的是,那最直接的口臭味,將先于剪刀本身把她支離破碎在渾濁雨巷。那天,向她走來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哪怕是一個和風細雨的動靜,都讓她心驚膽戰。
然而,七天過去了,預料之中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想想倒也是,公安局都拿她魏芥沒什么,別人又能怎么樣?七天前,廖先生從這間與地面相隔十一層的臥室的窗口掉下去時,老太婆也是在場的。她們都聽到了那一聲悶響,她還清楚地記得老太婆噔噔噔地飛身下樓的情景,那身松散的肥肉七上八下,宛如呼嘯在龍卷風中的垃圾袋。片刻,她的哭聲從樓下傳上來,酷似汽笛,響徹云霄。
一切都結束得太突然,太戲劇性,這間房子終于屬于她了,這讓魏芥的靈魂深處久久歌唱著一出喜從天降的大戲。在短暫的七天里,與她一起歡快起舞的只有她的影子和心臟。可不是嘛,沒有什么能比意外的收獲更美好,沒有什么能比平安無事更幸福。世界的陽光真是太燦爛了!
然而,就在這個第七天的早晨,她的房門被敲響了。
二
七天前的那個早晨,廖先生走進這間房子的時候情緒興奮,非同往日。當時魏芥還在臥室里渾然大睡。廖每次都來得很準時,每個星期二的早晨九點半如期而至。他先掏出手機關上,這是斷絕外界聯系的第一步驟。第二個步驟是把床頭的手機也關了,這是魏芥的。作為本市商界的成功人士,兩年來,每個周二的上午九點半的準時“失蹤”沒有引起家人及相關人員的注意,應該算是這兩個步驟的有效實施。
在這間不大的房間里,魏芥與之時斷時續的兩年相愛,猶如漫長地吃一個沒有完全去掉皮的菠蘿,她小心翼翼地品嘗它的美味,卻總是被它的粗枝大葉扎一下,再扎一下。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一直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進展,在魏芥看來,菠蘿吃了沒有腹瀉也算是將就吧。如果不是這間56平方米房間的歸屬問題,也許她早就將這只帶刺的爛菠蘿棄置如垃圾了。細想,也不能完全怪罪廖先生對感情的投入有所保留。他把自己,一個五十歲的人有如水泥配合比般均衡地分流在每一塊繁忙的日子里,讓那些分布在不同方位的情區有的放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其實老人早就看出魏芥另有所圖,但他聰明地糊涂著;累并快樂地承受著,實話講,對諸多不同種類情感的分配和掌控(包括財產)是這個年齡段的有錢男人無法逃避的受累過程。
知情達理的魏芥是知道這個社會的,是知道成功男士們的苦衷的。事情還沒有到最后魏芥就很清楚了,什么相愛?不過是要一個年輕的肉體,將每周一次的性交與藥櫥里的西洋參一同列入延年益壽的日常規劃之中而已。
事態的急速發展,是因為魏芥和廖老夫人都沒了耐心。魏芥要直面一個最實際的問題:房子,這間房子。魏芥要這間房子。這才是凌駕于這個愛情故事之上的主題。
“不要把咱們的感情太物質化好不好嘛。”廖先生這樣說。魏芥哼了一聲,心里說,兔子還有個窩呢,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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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廖先生兩年前的私下承諾,這間56平米的房間到目前為止應該屬于她了。眼下,應該是廖先生交出這間房子的鑰匙和產權證的時候了。轉眼又拖了半年,廖先生仍只字不談這房子的事,可是每隔幾天的性事,卻非常規律地在老人家哼哼嘰嘰的快樂中遙遙無期。這便讓魏芥擔起心來。她知道,人家就是不給你你也沒轍。口頭協議是什么東西,就算是白紙黑字,一點法律效力也沒有。為此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提這事,要人家歸還本屬于自己的贈物,不,應該說用肉體換來的私產。然而,不讓人聽起來有所抱怨和貪心是很難的。她不想給廖留下一個貪婪女人的壞印象,因此,一般都是在他做愛之前或高潮過后的老肚皮下,才提起這事。
“廖哥,你倒是給不給我嘛。”魏聲音嬌嗲得都有一點肉麻。廖先生裝傻:“什么?什么給不給?”哎呀——房子嘛。”他嘿嘿,佯裝困意正濃潦草地笑了兩聲。
“你別睡嘛好不好。”她把他從身上晃下去。
“哎呀我的寶貝,我這把老骨頭都給你了,還舍不得這間破房子?你讓我睡一會兒一小會兒。”說完他鼾聲大作。
魏芥看來又沒戲了。
不過,今天她要死纏到底。“我就不讓你睡嘛。”
“哎呀——我是那種人嗎?我把好幾輛車都捐給殘協了,還舍不得給你這間房兒?”
魏芥一伸手:“那就拿來吧,房產證。”
廖先生睜開眼:“我說了還能不做嗎?不過,我現在一給你,恐怕這間房子我就進不來嘍。”老東西早把小姑娘的心思摸了個底兒透。
“不會的啦,我永遠都給你做的。”這話連她自己都覺得假。
“我是舍不得你呀,再過些日子,好不好?”
廖見魏芥吊了臉,又補充道:“你放心吧,你又不是不知道,產權證上都寫的是你的名字嘛。”
這倒是事實,買下這間房子的時候,他們是一起去的售樓部。
三
廖先生在魏芥身前站了一會兒,想看清她是否睡了。他笑了,別裝了,進來時防盜門的響聲把死貓都能吵醒,真睡不真睡是次要的,關鍵是他又能和她,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女人親熱一個上午了。
在廖脫上衣的當兒,魏芥睜開一只眼,看到他收緊發軟的小腹和堆積在皮下邊的贅肉,就深感自己又滑到了深淵的邊緣,這種感覺一旦將自身轉化成交易就日趨強烈。最不能忍受的是,這個老廖早晨又吃了韭菜包子,一吸進這股氣味,腹內便有一個類似煤塊的東西從胃里頂上來。“我說廖哥,你能不能別再吃你們樓下那小店里的臭東西了。”她這樣說了好幾次了。他也只是嘿嘿笑一笑,沒了下文,他怎么就吃不煩?都這么有錢了,還是舍不得貧民那口,他的幽默哪里去了?剛認識那會兒,他會把任何東西都能說得捧腹大笑。看來錢這東西除了改變人的欲望和貪婪,什么也改變不了。氣味把她搞得很惱火,她似乎覺得,在這間遠離市區的高層住宅里,與廖家與她的老婆,與他家樓下那個骯臟的包子店近在咫尺。
在廖先生把他的膩熱的身子貼上來的時候,她還聞到了他老伴的味道。不知為什么,今天的反感情緒怎么會這樣強烈。是因為今天她設下了埋伏?(衣櫥里悄悄放了一臺數碼TV)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天裝也要裝得柔順一點?
老夫人的氣味一出現,昔日那不堪回首的殘酷場面就歷歷在目。老夫人把他倆堵在一家賓館的大門外是前年的事。老太婆繞過她老公,向她禿鷲般撲過來,一把就扯住了魏芥的頭發。老太婆不喊不叫,慢條斯理地說:“我要拔光你的雞毛。”頭發一綹一綹地給拽了下來,那是挑染的頭發,黃銅色,非常美麗,美麗的頭發在亂哄哄的看熱鬧的人腳下飄來蕩去,魏芥沒有叫。老夫人扯斷了她的胸罩帶子,她也沒有叫。當老夫人的唾液落在了她的臉上,魏芥這才開始出聲,她叫得很慘,聽上去毛骨悚然,喊叫像是給了這個老女人發怒的節奏,更為兇猛。魏芥并不是喊疼,也不是喊她暴露的身體。她喊那些流在臉上的黏膩的液體,那是從老夫人黃牙縫里排放出來的,老夫人有牙周炎,血腥的牙們正在啃噬她的口腔,唾液就從她的頭上流到了臉上……魏芥死一般慘叫起來。她在叫喊中明白了她在廖心里的位置,她的喊叫完全喪失了一個文靜女孩子所有的矜持。在圍觀者中,她徹頭徹尾地完成了一個與同情無關的“第三者”的塑造。
觀者大約兩類群體,服務小姐和十幾個挖排水管道的民工,他們麻木又開心地觀賞著那場面。漠然是那個場景的主色調,他們既是以漠然來接受和忽略這座城對弱勢群體的不公,又是以漠然來觀賞富人們的爭風吃醋。
魏芥不是不想反擊,而是對方太強大了。很奇怪。奇怪之一:與男人正相反,女人怎么會越老越有勁呢?怎么越是年輕貌美的窈窕淑女就越是手無縛雞之力呢?之二:廖先生既不走也不動,完全就像個局外人樣在坐山觀虎斗,仿佛是有意給兩個女人的公平競爭提供硬件方面的平臺?是好男不跟女斗?還是不愿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總之他太無恥。
最終還是一個保安走上來,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們分開。他把魏芥從老女人的懷里拔出來,如從臭鞋里拔出一只爛腳。看見那只漂亮的被臭鞋漚爛了的腳呈現出半裸的狀態,圍觀的男人們興奮。“瞧,這只偷腥的小狐貍,快要扒下皮了……”說話的人是對站在身邊的廖先生說的,誰都不知道他正是挑起事端的禍首。他高雅地保持著一定距離,筆直地站著。最初他佯裝不明真相。接著,他又像個德高望重的長者樣,義憤填膺地說:“還不快拉開,你們還站著看什么,太沒有修養,太不道德,太不像話了。”話說得很有水平,把參戰者和圍觀者都教訓了。
魏芥很感激那個保安,那個河南小伙子,瘦瘦的,高高的,臉上長滿了帶著小膿點的青春疙瘩。她緊緊抱住那個小伙子不放手,五分鐘,十分鐘……好像更長一些。廖先生這才有了動作,他把她從小伙子懷里扯出來,同樣像是拽出一只腳:“傷得厲害嗎?小姐……”直至那時,深受摧殘的魏芥還在給他保留面子——她不能腹背受敵。
賓館里整整一個夏天都在議論那件事,是因為那個保安把這段“二奶”故事延長了。那個保安姓崔。那夜魏芥把崔保安叫進了還沒有退掉的房間。她感謝他,之后她說:“我冷,你抱住我?”其實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讓前去安慰老夫人的廖先生回來撞見,讓他看一看我和誰都可以隨便做的,你老了,你瞧,誰都比你做得更好。除此之外,她還要對自己的身體做一次純粹心理意義上的清掃,她要借一個男孩的年輕的陽氣沖刷掉那股老女人的齷齪和老廖的卑鄙。隨后,小伙子笨拙地抱住了她,那夜,保安把他起伏在臉上的青春膿液全都傾注在了她的身體里。她無比夸張地歡叫了一夜。
老廖卻一夜未歸。
捉奸風波之后,魏芥本不愿再與廖先生交往。她隱約覺得,這個老東西的真正樂趣就是在新老寵物之間制造矛盾挑起事端。后來她發現老廖怕老伴怕得要死,只要一聽說她要出現,老臉就會變得煞白。后來她才知道,所有的財物并不都掌握在老廖的手里,也許這才是他不敢直面呵斥老婦的真正原因吧。
廖先生幾乎無法再用跪地請求、幾件衣服和精美首飾來修復他們的感情了。如果不是這間房子的許諾,加之那個有了一夜情的崔保安豹子般窮追不舍,魏芥也許會離開這座城市。房子的誘惑太大了。有一間幾十萬的房子,魏芥就能穩定地度過她的后半生了。為了這間房子,她又回到了廖的懷中。廖竊喜,心想,還真應了商人們那些話:錢也有辦不了的事,卻沒有哄不住的女人。
那個崔保安再也沒有找過魏芥,這是因為她住在了這間無人知曉的房子里。魏芥有時會想起那個保安,那堅硬的肌肉在她身體里兇猛的碰撞,時時令她蕩氣回腸。
四
魏芥與廖先生的相識,是在某次產品發布會上。兩年前大學剛畢業的魏芥是受到一個王姓小報記者之邀前去參加那個會的。那個記者正向她發出猛烈的求愛攻勢。當時的魏芥剛剛擺脫大學失戀的陰影,那塊陰影一直籠罩在她與一個叫黑痣的男孩的床笫之中。她愛那個英俊且放縱的男孩,她愛他愛得甚至都沒了思想和廉恥,竟也沒能討得那個男孩的歡心。魏芥憂傷極了。一陣子后,魏芥忽然特別想出嫁。也就在這時,那個有過三次婚史把頭發都離白了的王記者闖進來了。那天,要不是碰到廖先生,她有可能就嫁給那個王記者了。
發布會最重要的項目是聚餐。在她有心沒心地聽著王記者的滔滔不絕的時候,魏芥驀然感覺一道沉重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回頭一看,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桌子另一端疑惑地盯著她。此人在宴會前就被介紹過,蛞楠制襪廠的廖盛奇總經理,年約五十,看上去似乎更年輕一些。他目光有些憂郁,在躊躇滿志的商人堆里,這樣的眼神很少見到。她好像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的目不轉睛,看得魏芥渾身不自在,她忙向王記者轉過身去,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好像同伴剛講過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但這笑話不合時宜,因為記者正吃相很丑地啃著一只蟹螯。魏芥掩飾自己的尷尬,也拿起一個橘紅色蟹殼有滋有味地嘬。
“如果吃了螃蟹就能橫行霸道地大笑,那我也吃?”那個男人突然高聲對她說,并把一只蟹螯放進嘴里。他閉上一只眼,狠咬了一下,又吐出來說:“我咬不動。”這次魏芥真的大笑起來,這人太有意思了!那人目光又轉移到魏芥的同伴身上。
原來這個人已酩酊大醉。盡管他的嗓音很有磁性,但一看就不像個普通的生意人。后來證明,魏芥的第一印象是準確的。
這個人本熱衷于仕途,曾任某區政府黨委主任秘書,在一次尋常的文件處理中,無意把“反腐倡廉”寫成了“反腐倡腐”并下發到了各基層。之后,這位前途似錦的人從此便一蹶不振。不過,他利用尚未破損的關系網,及時而永遠地離開了仕途,說:“寧可做個聰明的乞丐在社會夭折,也不愿繼續做個華而不實的混蛋呆在那里。”那時他好像還是比較純真的,在這個大家都在拼搏的年代,何去何從并沒有多少人會注意你。一下海,他就恍然大悟,一個充斥著貪污和賄賂的社會,做一個商人遠比做一名官員要容易。僅僅三年的時間,他就成了一個有錢人。
“娘哎,連一只蟹爪都咬不斷的人,怎么橫行霸道呢?”這個醉男人聲音很大,他用一雙眼睛看著記者嘴上一圈厚厚的啤酒沫。
魏芥向來欣賞男人的語言機智,即使它閃現在醉酒后的灰色幽默里。她為他這個意想不到的比喻又一次開心地笑了。她準備接他的話茬,比方說:我們為什么不能像螃蟹那樣游進大海呢?誰料王記者突然不安起來,他相當粗魯地把魏芥拉到一旁,對她耳朵嘀咕道:“別理他,求你了,這種人很可怕,仗著有幾個錢,見了漂亮女孩就想入非非。你還記得上月我寫的那個房地產老板嗎?竟把玩膩的女孩攪拌到混凝土里上了樓市!”
她甩開他捏在胳膊上的手。她看到醉男人已經坐在了王記者的位置上,并叫來了一雙新碟筷。見此,王記者堆上笑容點頭哈腰地禮讓一番后,去另找了新座。這讓魏芥更瞧不起。
發布會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六,魏芥打算踏踏實實地睡個懶覺,昨天聚餐她著實喝了不少。不想還是早早的被門鈴聲吵醒。起初她以為又是那個王記者。那家伙昨天散宴后暗示他要向她做個重要的表明,不過魏芥早就知道他要說什么,就截住他的話說:“行呀,你要是真心想娶我,先看看你的行動。我的房租已有好幾個月沒有交了,你先幫我把一年的租金打到房東的卡上吧,這里有個卡號。錢不多,三千。”他說:“好,好……”
她發現王記者在哆哩哆嗦地吐出那兩個“好”字時,險些憋死。
同往常一樣,前去開門的是小屈。這是一個超市里的服務員,她倆合租一套兩居室。
小屈要上早班,因此起得很早。她是握著拖把去開門的。一開門,兩眼就瞪得圓了,轉眼反身朝魏芥的房間奔來。魏芥頓時感到肯定是有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房間里頃刻之間就充滿了四下漫溢的玫瑰芬芳。
魏芥半裸著走出來,看到地板上擺放著若干纏繞彩帶的大花籃。
“是誰送來的?”魏芥很驚愕。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小屈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
“也許,是你那個王記者?”
“得了吧,他又摳又窮的。”
其實,在聽了讓他幫忙付房租的話之后,王記者就從魏芥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魏芥打過電話想跟他開玩笑:“我怎么沒見卡上有錢呀?什么時候娶我過門呀?我正等著呢。”王記者嚇得立刻就掛了電話。據說,那家伙還是有一些錢的,買了一輛車,還是東跑西顛的去趕發布會、首發式、酒會之類。后來證明這一切都是錯的。
魏芥看了看一只最大的花籃。發現一個錫箔紙和彩條扎的信封,紙條上寫著一句話:“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于是魏芥知道送花的人是誰了。她忍俊一笑,都怕別人說老,他也不過50歲,就說自己是老人,真實,可愛。為了掩飾自己的得意,她夸張地拿起一朵玫瑰花使勁兒聞了聞。
“他是誰呀?”小屈拄著拖把,見魏芥愣了神,便好奇地問。
五
魏芥全身不禁戰栗了一下,她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廖那稀疏的頭發。兩人的目光相遇之后,他的眼皮就緊緊合上了,粗糙的手指開始在魏芥已布滿雞皮疙瘩的軀體上徘徊游蕩。魏芥似乎也被挑起,她深深喘了口氣,把手指插進他的頭發,濕潤的頭發精心的梳理正好遮擋住早現的禿頂。她亂揉它們,他呻吟著欲進入魏芥體內。
這時魏芥把手機攥在了手中,在按動發射鍵之前,她先阻止了他的進入。
“這間房子的事,咱們是不是不必再拖了。”
廖說:“完事再說。”
“完什么事,是完了眼前這個事?”
“對對。”
“那完事咱們就去取房產證。”
“行,等我開完了會。”
魏芥知道,他又在耍滑頭。于是她一咬牙,按下了手機發射鍵……
昨天,她給那個曾經愛過的如今已墮落到無惡不作的男孩黑痣打了個電話。他們在酒吧里會了面。
“你找的那個大款是不是嫌他太老嚼不動,塞牙?”
“你有一點正經好不好。”
“我一見到你,就想搞……”
“只要你聽我的話,這不是問題。”
“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想發財嗎?明天,星期二,你在我住的樓下等著,只要手機一響你就上來,把我DV里的磁帶拿走。”
“有意思,可我怎么進去?”
“這還用我教你?收電費,家政,修理水表等等,一切由你。DV在衣櫥里。記住,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做。”
“我明白了,讓我們與他好好做一筆吧。”
在魏芥按動手機的同時,門也響了。這個沉不住氣的黑痣。她心里罵著。廖停止了動作。魏芥對廖說:“可能是收水電費的,他們已經來了好幾次了,可我沒錢交。”魏芥坐起來。穿了睡衣,問:“哪位?”她起身準備去開門,還朝衣柜的縫隙處瞄了一眼。隱隱還能聽到DV運轉的咝咝聲,她走到門前大聲問:“是查水表的嗎?”她一點也沒有對門外的人有任何懷疑。她的問話是給廖先生聽的。但是,她突然聽到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她疑惑地朝貓眼里看了一眼。這一看,血液就沖上了頭頂。防盜門已經迅速被老夫人打開了,內門鎖也正被鑰匙擰得吱吱響。她反身沖進臥室。大聲問:“怎么回事?她怎么會有鑰匙?”廖先生急喊:“還不趕緊把門反扣上!”她反身又朝門口跑。遲了,老夫人已經走了進來,高高大大地站在屋子中央,要擋住她不讓她跑。她怯懦地說:“阿姨……他不在……”就奮力抱住了老女人的粗腰。老太婆一把甩開她,就像甩掉一條拖把。老太婆沖進臥室,卻沒有看到她的男人。魏芥看到老太婆轉過老臉開始沖她微笑,找沒找著廖先生對這個老太婆已經不重要了。可喜的是眼前這個小婊子又在她的手里了,她的被怒火燒紅了的老剪刀終于可以退火了。她把魏芥拽進了廁所,衣服比上次扒得更利落是因為魏芥只穿了一件睡衣,那把銹蝕腥臭的老剪刀已逼在了兩條秀腿之間。老女人要兌現她的誓言了:“我先剪你的騷屄再剪你的奶子讓老頭子吃疤痕吧!” 魏芥嚇得要死,她問老太婆為什么會有這間房子的鑰匙?為什么?老太婆抓住魏芥的手腕回答了她:“我要剪你,還怕弄不到一把鑰匙?”魏芥怎么會讓她剪呢?她大喊廖先生大喊黑痣快來救她,她瘋一般奪路沖出廁所。她是可以跑出屋的,可是她光著,她跑進了臥室,并把門扣上。屋里很空,廖先生呢?難道他會飛?就在這時,魏芥看到了廖先生,準確說,她看到了他的兩只手,那雙手緊緊摳在開著窗子的窗沿上,就像一條試圖風干的臘肉掛在窗外。她喊道:“廖哥你別躲了,上來救我吧,她要殺我,你救我……”廖咬著牙艱難地說:“你快把她引開,我堅持不了多久。”魏芥一下就冷靜下來。她從衣柜里拿出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然后狠狠地把窗戶關上了。
門外的老夫人還在踹門,就在她使盡最后一把力氣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極為刺耳卻很熟悉的聲音,那是一聲由近而遠的長長的慘叫。老太婆知道,那是從廖的嘴里發出的。那張接觸了30年的嘴里所發出的任何叫聲她都耳熟能詳。她沖出門去,連電梯都沒有坐,噔噔噔一路跑了下去,震得一幢大樓都在搖晃。
魏芥一直站著,兩眼發呆地望著那個已經關閉了的窗戶,她長時間地站著,聽著樓下那個老女人的嚎哭,聽著救護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聽著左鄰右舍休閑的精神得到巨大滿足后發出的愉悅……一切都恍若夢幻。老女人沒有再上來,那把大剪刀留在了房間門口,默默地躺在地上,它一旦沒了行兇的主體,看上去是那樣樸實憨厚,那上面的每一個豁口都記述著一個家庭柴米油鹽的幸福生活。
老太婆足足哭嚎了一個中午。哭聲變成了一種悲憐的求助。忽然之間,魏芥對老太婆同情起來,一切怨恨的記憶仿佛瞬間都從魏芥的腦海里消除掉了。都是女人呀!自責爬過她的皮膚躡手躡腳地走入了她的內心,所有的怨恨都在死亡面前淡出體外。魏芥突然有了一種想去體味對方撫摸對方的愿望,有了一種想去相互取暖的愿望……但是她沒有動,她當然不會動,因為這種愿望太荒唐太無恥,食者與食物,怎能相擁而泣?
六
七天后門被敲響。魏芥連問都沒問一聲是誰,就去開門了。不該來的不來,該來的少不了。來人是個陌生男人,他并沒有進屋,只站在門口說:“這間房屋你還要不要再租下去?要租的話就先把租金交了。廖先生已經拖欠了兩個月了。”
這一下把魏芥對廖先生心存的一點內疚抹得干干凈凈。死有余辜!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之后便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結局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精彩,太精彩了。魏芥一路大笑著走出那間屋子。
房東驚詫地看著有些失常的魏芥,說不要怪罪他,這都是廖先生一再叮嚀的。魏芥想憤怒:兩個大男人分明是合著伙來欺負一個弱女人嘛。然而憤怒是多么的多余和無聊。她似乎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喋喋不休地說話了,一切真實如期到來,一切行為都理所當然,還用得著喋喋不休嗎?
陌生的房東問她:“你沒事吧?”她說:“沒事。我很好。”
她走下樓,并不想哭,但是一行冷淚早已弄濕了半邊臉。這段時間,她總是很難理解自己,有時想哭卻沒有淚水。她想,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廖是用這間被租來的房子騙他的話,生活可真是有些太單調了。“要是那樣的話,我魏姑娘的生活會這么多彩嗎?……”她自言自語道。
她癡笑。
她走在一條小街上。小道的兩邊是高高的、長著黑色枝葉的樹木,它們一動不動地閃動著秋日的光亮。她拖著一個裝了衣物和那臺TV的箱子,不停地和自己說著話。她的話與咕咕的箱輪對應著,與走在年久失修的小道上的孤獨的腳步對應著,似一組破了琴箱的和弦,把魏芥一顆破碎的心振顫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中。
魏芥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黑痣的聲音傳過來:“寶貝,咱倆的賬還沒有結呢。”
魏芥說:“人都死了,我們還能有什么賬。對了,我問你,你當時接到我的電話為什么不上來。”他說:“我上來了呀,按照您的旨意我拿了TV的磁帶。意外的是,我在磁帶上還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魏芥知道這個無賴的家伙又在耍無聊了。她懶得再跟他說話:“你要沒什么事我掛了。”
“等等,畫面上除了記錄著你與那老頭的做愛,還有你把窗戶關上的鏡頭。”魏芥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她慌忙打開箱子,拽出那臺TV,卡倉里空著。
手機還在響:“你真有力量。留在窗臺上的三截手指整齊地被你切下來。它們也在我這里。”
魏芥驚恐萬分:“你想怎么樣?”
“我當然不想讓你坐牢。我也知道你會說沒錢,不過,那間房子你可以做抵押嘛,明天,我們K酒吧見。這可是最后的機會哦——”
現在她可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走著,靈魂飛出軀殼地走著。不知不覺,她來到了花園賓館,她像個久久走失的孩子,一下撲到了崔保安的懷里,痛哭了一場。他們相擁一夜。
第二天,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她又想起了一同租房的超市店員小屈,好在那所超市離她現在的地方不太遠。
小屈驚喜地看著她:“想不到我還能見到你。”
魏芥問:“你還住在那里嗎?”
“是呀。”
“我們還能一起住嗎?”
小屈笑道:“當然可以,你的房間一直都空著。看來是我輸了。”
“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小屈說:“我跟王記者打賭,我說魏芥不會再來這里了。他不信。”
“后來呢?”
“后來,他付了兩年的房租。去年他幾乎每天都坐在你的床上等你。他堅定地說,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魏芥心里發酸,她覺得一個貪圖虛榮的女人,還能在后悔中挽回自己的過失,這是上帝最大的寬恕。她累了,現在她只想躺在一個人的懷里,只要有人能接住她欲墜的身體。誰都行。
王記者是第三天才趕過來的。他說要不是趕當天的一個熱稿早就過來了。他說昨天上午在K酒吧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保安捅死了一個無業青年,初步判斷是情殺。他問她,這兩年她干什么去了。她說她回了四川老家。外婆病了,沒人照看,她就伺候了她兩年直到把老人送走。這個謊撒得天衣無縫。在王記者看來,這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呀。王記者又說:“明天茂盛集團有一個產品發布會。”問她,去嗎?她燦爛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好啊。”那夜,她睡了一個兩年來最安靜的覺。
王記者無眠,點燃一支煙,與遲到的美好的愛情一同久久地熏著自己。他開始寫稿,他是先于警方到達現場的,保安也受了傷,倒在地上,手里血淋淋地攥著一盤磁帶。為使那個兇殺案的材料更充分,他把從兇手手中拿到的TV磁帶塞進了錄像機。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