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甲前的舊事,早已淡出我們的日常生活,但有些事并不隨時間的遷移而湮沒不彰,如盧作孚先生領導的民生公司所創造的非凡業績,尤其是他的精神和思想的長遠影響,更是如此。2004年12月26日,筆者在成都古玩市場五樓舊書攤,從一重慶書販手中購得民生公司職員何現倫于1945年及1947年寫的兩冊日記?,F將其與民生公司有關的內容條列如次,供諸位對盧作孚先生研究有興趣者酌參。(編者按:作者原文較長,因分二期選載。)
一、日記及其作者
日記作者何現倫,生于1916年(據1945年2月20日的日記推算出),成都邛崍鄉下人。如至今還健在的話,應是九十高齡的老人了。他高中畢業,因家貧未能晉學,1937年進入民生輪船公司。他日記中記載1937年有三個月在北碚培訓學習,曾服務于民生公司電訊課,是譯電員。戰時他住在施家河宿舍,每天過河到朝天門來上班。盡管他與本課的同事關系都不錯,但他的好朋友大多是與他同宿舍其他課的。何現倫那時已近三十歲,因家貧,且挑剔,故尚未婚配,常惹得父母有所責備。但何現倫重友誼、尚親情,對父母頗有孝心,且其弟何現邦、侄子何光洲二位讀書費用的絕大部分(包括他弟弟私自參軍,即將退役而生病的一大筆藥費)都是他所出,因此常東拉西借,有時對公司拖欠薪水有埋怨之辭。
這兩冊日記均系硬面抄,1945年為“新生日記”,每頁均有蔣介石的語錄。兩冊日記皆鋼筆書寫,字跡細小娟秀,頗有練家子的味道。日記內容涉及生活的各個方面,每天字數大約有六七百字左右——除了因日記的頁數不夠未記的幾日外,從不斷期——內容駁雜豐富,其中許多涉及彼時時政、社會風氣及習俗、物價氣候、航運及公路運輸、商業百物、公園及影院、街道河流、大中小學教育、音樂及合唱團(如聚興誠銀行組織的聚星合唱團)等。兩冊大約有近四十萬字,非一篇文章所能面面俱到。何現倫極愛看電影,如《八千里路云和月》、《出水芙蓉》、《復活》、《遙遠的愛》、《歌舞天堂》等,他均看過;同時每天讀報不輟,且愛看書。這些雖是私事,卻反映出民生公司的讀書風氣。
二、各界名人的演講
民生公司常請全國各地著名的人物來公司做演講,而這些演講詞大抵都刊登在《新世界》雜志和《民生公司簡訊》上——如張守廣編之《盧作孚年譜》就系有1945年楊森的演講和民生公司顧問孫恩三的一次演講。這些演講講得有水平,有前瞻性,同時也可照鑒出民生公司對職員的教育培訓和文化建設之一斑。
我手上這兩冊日記,記錄各種演講的幾乎是1945年這一冊,而1947年則很少有演講。這不是說民生公司的文化建設和職工教育就停止了,而是因為演講者大多東歸到了南京、上海或者北上回返京、津二地。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內戰爆發,百物騰貴,民生公司的收入也左支右絀,因此比較難得從外面聘請人來做演講。這兩個原因,當然是我的臆揣,不過或許雖不中,亦不遠。民生公司的演講一般固定在周三,因為這是民生公司的周會日,頗類學校里每周星期一紀念孫中山的紀念周之設置。但也有因演講人臨時到來或者變更而有所調整的,如楊森的演講就在星期四。其他非星期三而在星期天的演講,均是作者與好朋友到青年館所聽之演講。下面按日期先后選列之。(如無特別說明,演講年份均指1945年。)
1月11日楊森演講。楊森與盧作孚及民生公司的關系淵源很深。“他今天首先講的,于民生公司的關系,后才講他在前線的經過。他講到民生公司的起因。他在瀘縣時,盧作孚在那兒教書,就給他上一條呈,說現在的教育要如何改革。他看,此人還不錯,傳來見面,果然談得條條有理,因此也就重用他。隨后盧就依隨他東奔西跑(比如楊主政成都,盧也就到成都,在今人民公園辦通俗教育館等一冉注)。盧也見他運氣差點,就自告職,多去建設事業,也就創造了民生公司。在受到困難的時候,他也幫了些忙,而造成今天的民生公司。”這個記錄是比較能傳聲口、比較有現場感的,“盧也見他運氣差點”,楊森說這話時一定是笑著講的,現場也一定有笑聲,讓我們能夠模擬演講場景。這與1945年1月15日《民生公司簡訊》上所刊登的楊森的演講內容是差不多的。
作為第九戰區副令官的楊森,剛從前方轉來,就被民生公司請來作臨時的特別演講,這本身就說明民生公司在軍政各界多方的人脈——你看《盧作孚書信集》往還的多是各行各業的一時之選,你也就可以看到民生公司在國內的影響以及盧作孚在社會上轉圜的功夫——何現倫繼續說道:“他的精神,他的體魄,我們都應仿效。他雖五十多歲,然而他的面容像三十多歲的人”,“他不但是一位軍人,而且還是一位建設家,他過去在川里時,任隨駐在哪個地方,都講求建設。他所駐過的,如像萬縣、瀘縣、成都等地,無一沒有他的功績。可見他對于建設方面很講求的。自從戰爭一起,他首先領導川軍出川殺敵,后來屢戰屢轉而達湘北(湖南之北),他的戰績很不錯,已得到政府的重用”。
1月17日胡煥庸演講。胡煥庸是地理學家,彼時是中央大學教授。他到民生公司的演講題目是“世界的經濟與戰后的中國”。胡先生講了18世紀商業時代西班牙、葡萄牙兩國最為強勁;19世紀工業時代,英法兩國最為強勁;現今的國家要天然的物資作基礎,如美國。將來在這個世界能夠競爭的就是中、美、蘇三國,因為這三國地大物博?!爸袊谶@次大戰后,只要大家一心一志去實干,將來把那些未成的工業建設起來,如像長江中的,所謂三峽水電廠。如這個水電廠成立,東可以供給南京,南可以供給桂林,西可以達成都,北可以達太原。有這么大的電廠,面積有好大!完全實行工業化,中國這個國家在世界上,不會弱于哪一國。”
1月31日魏時珍演講。魏時珍系李劫人、周太玄、郭沫若的同學,時任川康農工學院院長,由公司總務處副經理劉子園先生介紹。他演講的題目是“男女就業問題”。魏時珍主張男女平等,但不是以工作上的平等,而是機會均等。如一件事情男的干起來勝過女性則由男性干,反之由女性干。當然,他顯然沒有意識到許多工作需要男女搭配,才干活不累。魏時珍在演講中主張所有的女子學校都應由女性來充任。有個男參議員李某起來反對,說古代那些寫女性的都是男性,舞臺出名的旦角都是男性來演的,所以女校也未必只有女性才能做。何現倫最后說:“我不過是記他講的一個大概而已”。
3月7日茅盾的演講。何現倫是這樣介紹茅盾的:“這個周會,公司請當代的著名小說家,沈雁冰(茅盾)先生來演講,題目是‘如何讀小說’。沈先生來得很早,他住家,本來是在童家溪,今晨六時起床,搭公司的劃子(四川對小輪船的稱呼——冉注)來到重慶。由這個地方來看,沈先生他還是一位很健康的人,我看他的年紀,恐怕有五十歲左右的人,然而他的精神是像一位卅歲的人,我們都很佩服他?!?/p>
3月21日馬寅初演講。馬寅初不愧聲名卓著的經濟學家,很有號召力。他到民生公司去演講,“雖然昨天沒有懸牌招眾,今晨早(川語晨早,就是早晨之意——冉注)的人,已經夠多了,每一個角落里,都站得滿滿的”。馬寅初演講的題目是“中國經濟界的前途”。他講道:“中國的工業,在戰后,一定要與全世界的工業聯合起來。中國所產的東西,無論如何要準出口到外國,外國所產的東西,要銷在(與)我國。要這樣,世界的安全,才穩定。”這似乎已經涉及到貿易的全球化問題了。
5月16日郭沫若演講。郭沫若的演講,何現倫說來聽講的人是最多的,“平時任隨在(再)有名的人講演,都好像沒有這么多的人,因為郭先生所著的書些,讀過的人很多,他能夠抓得著青年的心,因此人些都崇拜他,所以今天他來講,聽的人特別的多?!苯又维F倫介紹了郭的經歷以及他讀過郭氏所著《我的童年》。郭氏在民生公司的演講題目是“文藝的兩條線”。“第一條線,是崇高的,奉上的;第二條線,是從下屬的,所謂從低層做起。他舉了很多的例子,范圍太廣?!€有他告訴我們這點,應該注意的,就是詩與歌的分別,比如歌的分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因為他(它)其中的兮字在中間,所以為歌;兮字在尾,就是詩,如像‘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類的,就叫詩?!逼鋵嵳嬲奈乃嚥粫窍竦讓雍蜕蠈舆@兩條線一樣涇渭分明的東西,偉大的作品都表達著人類共同擁有的愛恨情仇以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同經驗?;蛟S左翼作家喜歡把世界當作涇渭分明、非黑即白的東西來看吧。
5月23日孫恩三演講。孫恩三系民生公司的顧問,曾系盧作孚赴美國和加拿大參加國際通商會議的秘書?!皩O系美國留學生,故他對美國的風土人情很熟習(悉)。今天他的演講,很是不錯,其中的措詞,很得各同事的歡心鼓掌”。由孫的演講中得知,“盧此次在美國很受美國人歡迎,處處給他很多便利。他說:中國人在美國的,人數也算不少,各樣的人都有。所謂政治、經濟、教育各方面的人,都聚齊了,可是都不如盧在國外受人歡迎。他又說,他們那些人些,在國外總是去找外國人,而盧此次在外國,總是外國人來找他。由此可見,他在國外之受人愛慕”。這與《民生公司簡訊》第798期(1945年5月28日)刊載的孫的演講,如出一轍。最后何現倫說:“他一個鐘頭的時間里作一簡單之報告,很(可)聽出美國的各種機械化,美國的政治,美國的民主,真是宛如親見似的?!?/p>
7月25日盧作孚演講?!氨R作孚今天在總公司的周會上講演他在美國的經過。在八時半,他同鄭主任秘書一道而來,身著雪白嗶嘰西服,內衣也是白府綢,鼻煙色的領帶,頭也梳得光光的,大約都擦有發油。如其沒有發油的話,它哪里會亮而發光呢!手上還帶(戴)有手表,大約都是美國的東西。他未到美國前,在國內時,隨時都身著粗布麻制服裝,很樸素的樣兒,頭也未能梳,很實行新生活似的??墒撬舜纬鰢ミ^一趟,也合國外的潮流,回國來,隨時與那些外國人一道東玩西玩的。這就是一個人,隨周圍的環境而變換。不管他隨時說些人要怎樣樸素的調子。
他說,他離開公司九個多月,離國有七個多月,回國來已有兩個多月了,每天都有很多公司的事分不開。雖然沒有空時(閑)隨時到公司辦公,亦沒有把公司的事情丟開,隨時都在處理公事。
談及美國那些國家,是如何的辦得好,全國看到的青年,總是戎裝,不然即是不合格的。要不就是女青年,很少看到一位男青年在街面上狂(逛)游。可見他們那些國家在戰時,是如何鼓勵青年服役。同時他們的生產能力,相當的強,可以說全世界都有他們生產的物資?!?/p>
何現倫的記述很有意思。是不是美國的青年總是一身戎裝,或者沒有一個在街上游逛,恐怕不能這么絕對?;蛟S盧先生也沒有這樣講,但這些對何現倫的新鮮感比較大,很有利于選擇記憶。再者,盧先生著西裝、打領帶,還是在美國由晏陽初先生很費了力氣,才教盧學會的。因為這是與外國人打交道時,穿著之需要,并不能說明盧先生一方面“蛻化變質”,而唱要大家要樸素的高調。
10月31目王道之演講。王道之先生曾去美國、加拿大考察這兩國的航運管理以及航政的情況,這是他第二次到民生公司演講。他這次的演講題目是“外國之航業”。據何現倫介紹,王道之從1937年至1944年任交通部航管局局長之職。所講內容均是說美國的航運業,如何在戰前居于英國、日本、德國之后,在戰爭開始后即躍居第一的情形,美國的造船業也是世界首位。我想民生公司請王先生來作演講,一是有隸屬關系,二是他是真懂航空及船運的人,所以對于民生公司的人來說,也相當于“業務報告”。
11月7日黃炎培演講。黃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董事,又是著名的教育家及社會賢達,請其來演講“戰爭以后怎樣做新國民”,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黃先生“從大世界里講起出來,隨后講新國民的本身,要合群眾收題”,“黃先生分析的清楚,不過限了篇幅,無法詳細記下來”。無法詳細記下來,何現倫干脆劍走偏鋒,來八卦一回,即他所說的“現在我來記點他的趣味”。黃先生雖然彼時六十多歲,于三年前還接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太太。“接(結)婚后不到一年,就生一位孩子。他還在報紙上發表,告青年人要努力,仿效他”,“他同他的太太在戀愛最熱的時候,每天兩封情書,天天如是,決不間斷,可見他人老心不老”。雖只是黃先生的一點趣事,還是可見出彼時他在社會上的影響。
三、鄭璧成與能海法師講經
我研究近現代四川文化的淵源、流變與崛起,得出的初步結論是:以郡望而形成的文化影響而論,雙流是成都文化的中心。因為近現代文化中雙流的劉家(劉沅、劉咸炘、劉咸滎、劉東父等)、喬家(喬茂楠、喬大壯等)、鄭家等,都是真正的文化大家、書香門第。鄭家是藏書世家,我估計鄭璧成先生也屬于這一脈,他也曾在與書報極有瓜葛之成都華陽書報流通處工作過。鄭璧成(1889-1958),四川雙流人,曾任民生公司經理、中國西部科學院董事,業余愛好極多,喜收藏、愛照相、理園藝。他因一次較大的海難而信仰佛教,與佛教界多有往還,為能海法師的在家弟子,傾家禮佛,晚年于北京入空門。鄭璧成與能海法師交往匪淺。鄭璧成先生的兒子、作家鄭義先生1947年出生于重慶,便是能海法師賜名鄭光召。而在1958年的風浪中,鄭璧成去世時,能海法師從五臺山趕至北京,親理后事。
能海法師,俗名龔緝熙,四川綿竹人,大德高僧,在佛教界素負盛名。1947年鄭璧成捐一別墅給能海法師,于重慶作金剛道場,可見是年能海法師的活動中心主要在重慶。參以何現倫日記中的記載,可證此說不虛。
何現倫日記中第一次出現能海法師講經之事,是1947年2月7日在滄白紀念堂。為了聽能海法師講經,何現倫與他朋友李平安4點過就起床,5時到河邊。“還有比我早的,已經在河邊等了一陣,其中有女的兩位,一位是鄭璧成的第三夫人,另一位不認識”?!班嵦幻嬖谥v經說法,津津有味,她的年齡不到三十歲。鄭璧成,已經五十余歲,相差懸殊,她也不知道怎樣將那老頭兒看上了”。能海法師講經說法果然盛況空前,“上了朝天門的江岸,東方才漫漫(慢慢)的發白,走到滄白紀念堂,已經來了很多人,更比我們早,女的尤多,尤以中老年婦女占最多數”,“還有一位老頭子,來得最遠。平安對我講,他來(自)成都,因為他聽說重慶在講經,在成都趕車下來,由此可見他們之誠心!”
能海法師之講經,因為請其講經的地方很多,當然是很頻密的。但何現倫他們并不是每場都去聽,一來他們沒有時間,二來正如何現倫自己所說,他去聽講經只是“為要得一點經驗而已”(1947年2月7日)。2月21日能海法師應民生公司之請至民生機器廠講經,這里面的促成之功可能與鄭璧成有關。當何現倫與他朋友李平安于24日去機器廠聽講時,“已經講了四天了,大約在(再)講四天之后,就要(在)大城這面再講,約在(再)講半月之后,就在嘉陵新村去講”。何現倫說嘉陵新村可不是一般聽眾可以去的,得是對佛學有研究的人才能去聽,估計是鄭璧成先生捐獻的別墅里所開之講座吧。此次能海法師所講的是“人生之苦”,何現倫覺得他把苦講得很透徹,只是能海法師面容較此前憔悴了些、消瘦些。“到底人已年高,尤其在城里面講的時候,在早晨三時就起床,是受一些風霜。同時,說道講經,是頗費神氣的,所以在健康上是有點比不上平常的”。這說明講經之頻密,對能海法師的肉身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
看來能海法師是在重慶輪流講經,3月16日他又在滄白堂講經。雖然下著很大的雨,但“到達滄白堂,外面停滿了小包車、人力車,內里仍然是塞滿的聽講的善男信女,很誠心誠意的兩目注視法師,我在那兒聽了一點多鐘”。至于是什么內容,可能何現倫也不甚了了,故而沒有記錄。
作者單位:四川省作家協會(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