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長江三大古文化區
謝芳琳
橫貫于中國南部的長江,其作為“世界河流之王”[1]不僅擁有巨大的自然資源優勢,而且還擁有無以倫比的人文資源優勢。它僅在古代文化遺產方面所呈現出的泱泱氣度與落落風貌,在中華文化乃至人類文化大體系中就足以令人嘆羨。
一、長江三大文化區的物質遺產
從歷史區域上看,長江文化可以分為巴蜀文化區、楚文化區及吳越文化區三大區域,它們分別是長江上游、中游及下游的古代文化。它們之中,當然還可作細致的劃分,如巴蜀文化區亦可再分為滇文化區、黔文化(夜郎文化)區等,它們與四川盆地(包括盆周地區)內的巴蜀文化間的關系在新、舊石器時代或各有起源,后來即互有影響、互為補充,共同發展,至春秋戰國間則最終為巴蜀文化所涵蓋。雖然,由于地域的遼闊,其彼此問的差別不可能完全消融,但共同的特點則是明顯的,主要的。這猶如春秋戰國之際四川盆地內的巴蜀文化盡管又可以按巴文化、蜀文化獨立看待,但由于交融點、共同點太多而終被研究者以巴蜀文化籠而統之的道理一樣。這個道理,已被從云南到貴州中經川西平原直至川東嶺谷的考古發掘資料所大體證實。
同理,在吳越文化(或稱揚越文化)區內,盡管可以再分為贛文化區、徐淮文化區、閩臺文化區、嶺南文化區,甚至于吳文化區、越文化區,但至春秋戰國時期則盡可以以吳越文化區去大體概括。
至于楚文化(或稱荊楚文化)區,因為兩湖文化同出一源,自古一體,所以一直被研究者視為一個比較單純而獨放異彩的獨立文化區域。
長江文化代表了南中國文化,是古代中國南方民族和移居、生活于南方的各族人民共同創造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萬里長江沿線亦是中華民族的一條生命線和發展線。長江流域早在幾百萬年前便分布著若干個人類發源點與生長點,最早有距今200萬年的巫山人(其化石出土于重慶巫山縣)、距今170萬年的元謀人(出土于云南省元謀縣)——兩者代表著中華大地上出現的最早的直立人。此外在長江流域還發現有距今六七十萬年的鄖縣人(出土于湖北省鄖縣)、鄖西人(出土于湖北鄖西縣),距今20萬年的長陽人(出土于湖北長陽縣)、麗江人(出土于云南省麗江縣)、和縣人(出土于安徽省和縣),距今5~1萬年的資陽人(出土于四川省資陽市)、漢陽人(出土于湖北省武漢市)。至于在浙江省余姚縣河姆渡村發現的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遺址、在重慶市巫山縣大溪口發現的距今五六千年的大溪文化遺址、在安徽省含山縣凌家灘村發現的距今五千余年的凌家灘文化遺址、在成都平原發現的距今四五千年的古城址群(新津龍馬古城、溫江魚鳧城、都江堰芒城、郫縣古城、崇州雙河古城)、在湖北省京山縣屈家嶺發現的距今四五千年的屈家嶺文化遺址、在浙江省余杭縣良渚鎮發現的距今四五千年的良渚文化遺址,則分別代表了巴蜀文化區(大溪文化遺址一成都平原古城址群)、楚文化區(屈家嶺文化遺址)、吳越文化區(河姆渡文化遺址一良渚文化遺址)的新石器時代長江流域先民所創造的古文明。它們主要以發達的稻作文明(以河姆渡文明為代表)與漁耕文明(以大溪文化為代表)為載體。
迨及商周時,三個文化區所創造出的青銅文明亦震驚中外,如巴蜀文化區的四川廣漢三星堆青銅文明(以大型青銅立人像為代表)、成都金沙文明(以太陽神鳥金箔飾為代表),楚文化區的戰國青銅文明(以湖北隨州曾侯乙編鐘為代表),吳越文化區的江西新干大洋洲青銅文明。
長江自古多水患。幾千年來長江先民則與之進行了不屈不撓的艱苦斗爭,創造出領先于世界的水利文明。這方面堪稱優秀典范的是創立于戰國末(約在公元前276一前251年)而至今不衰的四川都江堰水利灌溉工程(1949年灌溉農田228萬畝,到1996年擴大至1100多萬畝)、創立于秦始皇二十六年~三十三年(公元前221~前214年)的廣西興安靈渠(史祿興修,以溝通湘、漓二水,聯系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其斗門為船閘的先導,是世界上最早的通航措施)、創立于吳王夫差時期的溝通江淮的邗溝(完成于公元前486年,為南北大運河的開端)。這三處水利工程的科學意義與首創精神為世所公認至今還光照后人。此外,東晉永和年間(公元345~356年),荊州刺史桓溫令陳遵自江陵靈溪沿城修筑江堤,稱“金堤”,是為荊江大堤的最早堤段。《新唐書·地理志》還記載有唐一代,在西起成都、東至常州的長江沿線23州38縣里,共修建有堤堰33條、溝渠28條、河5條、陂湖18處、水門4座。
二、長江三大文化區的精神遺產
物質文明以外,長江流域先民創造的精神文明也是彪炳顯赫,如巴蜀文化區西漢文翁首創中國第一所地方公立學校——文翁石室,“學徒鱗萃,蜀學比于齊魯”,此后,“天下郡、國皆立文學。”圓降至宋代,巴蜀地區擁有“舉天下郡國所無有的”成都府學和藏書量居全國書院之冠的蒲江鶴山書院,入清以后更有享譽全國的長江上游兩大學術中心兼兩大圖書館的成都錦江書院與重慶渝州書院……兩千多年間詩書瑯瑯、溫柔敦厚的巴蜀水土,孕育出李冰、落下閎、張思訓、秦九韶等大科學家,孕育出司馬相如、王褒、揚雄、陳子昂、李白、蘇軾、蘇洵、蘇轍、楊慎、張船山等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思想家,孕育出譙周、陳壽、常璩、范祖禹、李燾、李心傳等大歷史學家,孕育出魏晉南北朝巴蜀地方史與兩宋當代史這古代中國史學史上的兩座高峰;孕育出東漢張陵的道教,宋代張行成、張栻、魏了翁的理學……
再如楚文化區,也經歷了兩個高潮期。先在春秋戰國之際。誠如楚文化史專家張正明先生總結的那樣,其時楚地“精神文化方面的成就異常突出,哲學行于前,文學殿于后,這是一個從老子經莊子到屈子,東方的智慧之星一個接一個升起的偉大時代!”[3]第二個高潮期在兩宋之際。作為對這一高潮到來的鋪墊則是開寶九年(公元976年)知潭州朱洞在岳麓山抱黃洞(今湖南善化西)所創岳麓山書院。以后建寧崇安(今屬福建)人胡安國父子講學南岳,“率開湖湘之學統”,奠定了湖湘文化的基礎。乾道元年(1165年),蜀人張栻主持岳麓書院,對湖湘文化的進一步發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4]至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知潭州,親自講學于岳麓書院,時學者達千余人。至此所謂“湖湘學統”成為一時之盛而為全國學術界所欽羨。湖湘學者中的周敦頤(今湖南道縣人),后來被奉為理學的開山祖師。他在《太極圖·易說》等著作里提出的哲學范疇,如無極、太極、理、氣、心、性、命等以及立誠、主靜學說,均是后來理學家所共同探討的問題。著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兩兄弟,便是周敦頤的學生。
至于吳越文化區,在宋明時期則以贛文化為盛。南宋理學的代表人物朱熹和陸九淵,就都是江西人。朱熹是二程的四傳弟子,繼承并發展了從周敦頤到二程的唯心主義體系,是理學的集大成者。他學識淵博,對哲學、歷史、文學、宗教等許多學科都作過研究,寫下《四書集注》、《朱文公文集》、《朱子語類》、《詩集傳》、《通鑒綱目》等大量著作。與朱熹齊名的陸九淵,主張“心即理”,其思想體系被稱為心學,后來為明代王守仁(浙江余姚人)所繼承和發展,成為陸王學派。陸九淵的兄長陸九韶、陸九齡亦學問淵博,同陸九淵一樣頗有著述,時人并稱為“三陸”。陸九淵與朱熹在理學見解上不同(陸九淵屬于主觀唯心主義,朱熹則屬于客觀唯心主義)而通信論難,曾于淳熙二年(1175年)在鵝湖寺(在今江西上饒市)舉行了一次盛況空前的哲學辯論會,史稱“鵝湖之會”。“一時學士大夫雷動風從,如在洙泗,天下并稱之日:朱陸。”[5]宋明時期,贛文化區內俊彥輩出,燦若群星,除朱陸以外,還有歐陽修、王安石、曾鞏、黃庭堅、楊萬里、李覯、樂史、劉恕、劉攽、徐夢莘、洪適、馬端臨、文天祥、吳澄、虞集、揭俙斯、宋應星、湯顯祖等杰出的文學家、哲學家、史學家、戲劇家、科學家,從而形成贛文化中的“儒雅風格”。[6]
吳越文化的核心區域在以太湖流域為中心的蘇南、皖南和浙江省。其精神文明部分也是在元明清時期達至鼎盛,時有“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之譽。梁啟超在《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一文里還說:“浙江與江南一江蘇、安徽同為近代文化中心點。”“實近代人文淵藪,無論何派之學術藝術,殆皆以茲域為光焰發射之中樞焉。”
三、長江三大文化區的交融、和合
千萬年以來,長江孕育了巴蜀文化、楚文化、吳越文化,而又通過長江為紐帶,把三個文化區連成一氣,形成具有長江流域特色的長江文化。從另一方面來看,三個文化區也正是由于得利于長江的串聯、溝通,而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與和合。這特別表現在相鄰的兩個文化區域內,如巴蜀文化與楚文化的相互交匯與融合。而這種相互間的交匯與融合則在遠古時期便已開始了。僅以考古文化中的大溪文化為例,其被認為是巴文化的主要源頭。而它雖以重慶巫山縣大溪遺址而得名,但分布范圍卻東起今鄂中南,西至重慶直轄市東部,北達漢水中游沿岸,南抵洞庭湖北岸,但“主要集中在長江中游西段的兩岸地區”。而被認為是楚文化主要源頭的屈家嶺文化,則雖“以江漢平原為中心”,但其西部范圍也延伸至三峽。由于大溪文化與屈家嶺文化在部分地區(主要在三峽地區)的互相重合,且“有明確的地層疊壓關系,陶器有承襲、演變的因素”,所以考古學界有一種意見認為屈家嶺文化“是直接繼承大溪文化發展來的。”[7]
徐中舒先生曾就古代黑陶遺物陶鬻、陶豆出土地址分布的情形分析說,早在“金石并用的時代”,“至遲在殷商的末期,四川與中原地區就已經有緊密的聯系了”。“其主要道路應是沿江西上的。如忠縣的黑陶與湖北宜昌、京山、天門等處出土的黑陶,在地域上就是緊密聯系的”[8]。聯系到揚雄《蜀王本紀》里關于“荊人鱉令死,其尸流亡,隨江水上至成都,見蜀王杜宇。杜宇立以為相,……以其國禪之”的記載,《華陽國志·巴志》里關于“江州以東,濱江山險,其人半楚,精敏輕疾”的記載,宋玉《對楚王問》里關于“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的記載,可以相信,自遠古時代起,巴蜀地域就是當時各地區、各民族文化的一個交匯地與中轉站。
至于巴蜀文化與吳越文化交匯、融合的例子,在考古文化上也時有發現。其中著名一例,就是成都金沙商周遺址所出土的兩件大玉琮。其一為琥珀色,其二為翡翠綠。它們的造型風格竟與浙江良渚遺址所出大玉琮完全一致,證明在距今四五千年至兩三千年前,古蜀人就與古越人有著相互交流與溝通。
由西向東奔騰于南中國的萬里長江,早在遠古時期就已把流域內的三大文化區域緊密地聯系起來,成為文化和合的一個早期典范。
“和合”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既是一個哲學命題,又是一種道德準則。這是一種講和平、和諧,講融合、合作的哲學與文化。“和合”落實在實踐上,就是講求包容,以寬廣和平敦厚的胸懷去對待包括人與自然在內的萬物。所謂“君子以厚德載物”[9]正是這個意思。“和合”精神無疑屬于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范疇,它是居住于古代中國廣闊大地上的先民所共同創造與發展起來的。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長江流域先民的貢獻。而也正是基于“和合”的精神、“和合圓融”的思想,基于“厚德載物”的原則,長江流域先民才會在地區往來、文化交流中以虛懷若谷、懷柔遠人的姿態去敞開心扉,海納百川,從而不斷地吐故納新,集思廣益,以此不斷地充實自己,改造自己,發展自己。
注釋:
[1]林一山:《顧問的話》,中央電視臺編《話說長江》,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2]《華陽國志》卷三《蜀志》。
[3]張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9頁。
[4][6]參見徐吉軍:《論長江文化區的劃分》,《浙江學刊》1994年第6期。
[5]《隱居通議》卷一《朱陸》。
[7]《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83N85頁,第404N406頁。
[8]徐中舒:《論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頁。
[9]《周易·象傳》。
三星堆的大石壁
娟 子
有學者曾提出,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在廣漢月亮灣出土的那具外徑70.5厘米,重達百斤以上的大石璧,當是古蜀人的一種貨幣。此說反映在鄭德坤先生的《四川古代文化史·廣漢文化》里,認為大石璧是古代的一種貨幣,并以此與太平洋上葉玻島巨大的石璧狀貨幣相比較;而戴謙和先生則認為其與后代的環錢有關。
以大石璧作貨幣,在世界的一些民族學資料中確有所見。只是,殷商時期的古蜀人,已經擁有了海貝等作貨幣,大致是不會再以大石璧作為商品交易的一般等價物的。因為其太沉重,不能攜帶;而像太平洋葉玻島或雅普島居民那樣陳列于家門,又似不可能。一則處于文明社會的古蜀人大致無此異域原始部落的風俗;二則如此進行商品貿易,似乎難以促進古蜀文明社會的經濟繁榮。
不過,對于廣漢遺址內發現的大石璧的實際功用,一些學者則提出衡權說。衡權是指權衡器或稱衡器,即天平或砝碼。此論以張勛燎、馮漢驥、童恩正先生為代表。
我國衡器產生得很早,《尚書·堯典》記堯時代即有“同律度量衡”之說。大致說來,衡器應該是新石器時代晚期,伴隨著私有制的出現而出現的。三星堆文明時期,由于尚不知杠桿原理,沒有發明秤,所以不論被衡(即稱)的物品有多重,權石的重量都必須和它相等,這就是所謂“權與物均而生衡”。從《漢書·律歷志》看,權石的種類有銖、兩、斤、鈞、石,一石的重量達120斤,這與廣漢月亮灣出土大石璧接近。聯系到月亮灣出土玉石璧也形成從小到大的組合系列,所以,馮漢驥、童恩正先生認為,廣漢月亮灣大石璧應是權衡之石。兩先生進而提出,“從新石器時代到殷周某些遺址和墓葬中出土的石璧,有可能就是這種衡石。”
筆者認為,關于廣漢玉石璧衡權說的認識是含有合理成分的。因為迄今為止對三星堆古遺址的發掘,尚未發現其他可以充當衡權的東西,故而暫且將衡權同玉石璧聯系起來看,是應當允許的。此外,除了廣漢遺址外,長期以來,在成都羊子山等地也發現大量的大小、厚薄、輕重有序的石璧。這樣,我們便可以將上述石璧一衡權說放大到包括后來立都于成都的整個古蜀國的范疇內去思考了。
從情理上講,在上自商代,下迄春秋戰國時期的時間跨度長達一千多年的歷史范疇內,古蜀國是應當擁有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貨幣以及能夠“均物平輕重”的衡器的。否則,是不可能支撐起一個人丁興旺、經濟發達而使四海企羨、商旅紛至的發達的古蜀社會的,是不可能架構起一個堪與商周中原文明相頡頏的同樣為國人驕傲、同樣可以彪炳史冊的舉世矚目的三星堆一成都文明的。
釋夏
阿 波
華夏子孫特別鐘愛“夏”字,因為它是我們的祖宗,史稱為“三代之首”。
夏,它可作姓,又可表示夏朝、夏季、夏歷、夏國等義項。然而這都不是它的本義。我國古史的“夏朝”,史稱其開國者是大禹,他為何要用“夏”來稱“自己”呢?難道他建國時是在“夏季”嗎?他立國的地方叫“夏地”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四季中的第二季為何叫“夏”,禹立國的地方又為何名“夏”呢?
古往今來,人們不停地在探索“夏”,但總是沒有滿意的答案。自從廣漢三星堆兩坑文物出土后,人們又討論起“夏”來。借此時機,弄清“夏”字的起源,將對我們認識古史夏代,具有重要意義。
一、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釋字,先要弄明其形、聲、義,尤其是產生此字的時代背景。“夏”字的形聲義對人們來說,并不陌生,淡漠的也許只是時代背景。
《鹛冠子·環流》中說:“斗柄南指則天下皆夏”。我國遠古的先民,很早就知道斗星的斗柄所指可以“建四時”(《史記·天官書》)。古人把斗柄所指亦叫做“平秩”。《尚書·堯典》云:“平秩東作……以殷仲春……平秩南訛……以正仲夏……平秩西成……以殷仲秋……平在朔易……以正仲冬。”鄧少琴先生在《巴蜀史稿》中說:“斗柄所指日建。”《漢書·歷律志》謂之為“斗建”。斗建四時,鶚冠子是這樣說的:“斗柄東指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則天下皆冬。”其中的斗星之柄南指,人間正是“夏天”,當斗柄垂直下指,下地(北半球)就是仲夏之時。
斗柄南指之地,古人稱為“下地”。《尚書》言“皇天后土”,“后土”即言“下地”。《山海經·大荒西經》云:“下地是生噎。”姑不論“噎”是誰,可能指的是一王,此言“下地有了王”。《海內經》又云:“后土生噎鳴。”噎后多一鳴字,也不論噎鳴是誰,此亦言“下地有了王”。下地即后土,邏輯是很清楚的。岷山地域古族言“下”,指的是“天之下”,也就是斗柄南指所指的“下地”。郭璞在《山海經圖贊·岷山》中說:
岷山之精……始出一勺……作紀南夏……
郭璞的岷山圖贊,道出了三層意思:其一,“勺”是斗星的別名,言斗柄南指岷山;其二,岷山是斗建的“下地”,也就是“后土”;其三,“紀”指世系(代),又通“季”,言岷山是“南夏”,指岷山為夏紀之王土。郭璞是有所本的,他是第一個提出《山海經》是“夏后之跡”(《注山海經敘》)的人。我們從《山海經》里也看得出來,岷山地域的古族,把岷山列入“中山”,他們生活的地方被叫做下地,統治下地之王稱為“后土”,這片土地也可稱為“夏地”。
甲文無夏字,也無“夏季”的提法,也許商人把“夏人”叫其他名目,言“夏季”用的是月令之類的別樣名稱。岷山古族在沒有“夏”字之前,是否言夏季為“下季”,我們尚無證據。不過從岷山古族命名的規律來看,他們在“炎紀”時似乎把夏季叫“炎季”,誠如“斗柄南指則天下皆炎”。在“蜀紀”時又因“斗柄南指則天下皆蜀”,把夏季又叫“暑季”。直到今天,炎熱天和暑熱天都是夏季的俗稱。《天官書》云:“定諸紀……皆系于斗。”郭璞說岷山“作紀南夏”。這個“紀”與“季”是相通的,記可訓季。它們之所以互訓,因其皆系“斗柄南指”的產物。“夏”與“下”也是“斗柄南指”的產物。在沒有“夏”字之前,已有了“下”字。當“夏”字出現后,“夏”就被賦予了“下”的涵義,并把“下”的讀音依附(賦)于它。故“下”也可訓“夏”。《海內經》上說:“帝俊賜羿彤弓素贈,以扶下國。”這個“下國”,指的就是“夏國”。根據這個材料,我們就可以判斷出,帝俊指的是舜,羿指的是夏啟,下國指的是禹建的“夏國”。
二、“夏”是一位“中國之人”
漢代許慎的《說文》,對夏字進行了精辟的說解,但似乎不為世人所深究。尤其是他說“夏”是“中國之人”,人們就先入為主地把夏人放在了后世的“中原”,而沒有聯系夏字的人形來加以考察。《說文》云:
夏,中國之人也。從叟從頁從臼,臼兩手,夂兩足也。
《說文》釋“頁,頭也。”顯然,許嗔說“夏”字之形是有頭、有兩手、有兩足的“人”,并叫他“中國之人”。多么奇妙,這完全是給“中國之人”畫像。“夏”為何被稱為“中國之人”呢?我們又要回到“斗柄南指”。
岷山古族建國、立王,都要在斗柄南指時進行“斗建”。斗建的時間在仲夏,這時的斗柄向下指著下地的中央。《淮南子》上說:“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中央”是正中,所以岷山古族把斗柄南指之土謂之“中土”(中央黃土),又謂之“中州”、“中囿”。這就是古人所講的“中國”。古之“中國”,有中心國的涵義,也就是“中央之國”。岷山古族所建的國家,稱“中國”可能始于大禹,但從文獻記載來看,當時都叫做“中州”。
傳說在大禹的時候,岷山高陽氏的大禹才劃定出“九州”。《海內經》兩次說到禹定九州的事:
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
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禹所定的九州,和后世“九州四岳的擴大”(顧頡剛先生語)有聯系,但所指地域不同。禹所在的“中州”,正如《華陽國志》所言,在“梁岷之域”。九州又稱“九囿”,“囿”是“國”的意思。《華陽國志·巴志》云:“蜀之為國,肇于人皇,與巴同囿。”言蜀與巴同國。古之巴蜀就是“中國”。巴蜀是岷山地域古國,郭璞說岷山“作紀南夏”,是證岷山地域之人是“夏人”,也是“中國之人”。20世紀40年代,羅香林先生曾提出“夏人發祥于岷江流域”之說(《說文月刊》第三卷第四期)。這個說法很大膽,在當時甚至連“假說”的資格都成問題。我們在郭沫若先生著于同時代的《十批判書》中見到,當時學術界認為“夏代還是子虛”。如果說誰是第一個明確提出夏人在岷山地域的話,羅先生當之無愧。
三、“夏”是一尊大禹像
《說文》釋夏,指出“夏”是人形,并且是位特殊的人,叫做“中國之人”。那么,“夏”是一位怎樣特殊的人呢?廣漢三星堆青銅大立人像的出土,才破解了這個千古之謎。
三星堆的“大立人像”,學者們對其進行了許多猜測。如說它是王者像、巫者像、領袖人物像等等,各有其道理。其中有學者認為它是“立尸”,卻受到質疑。其實,“立尸”說是可取的。因為岷山古族把“立人像”就叫做“尸”。《山海經》被蒙文通先生稱為“蜀人書”(《古地甄微》)。經文中有許多“尸”,如“奢比尸”、“夏耕之尸”、“女丑之尸”、“貳負之尸”、“肝榆之尸”等,指的就是“全身像”。1936年版《辭海》尸字條云:“后世始用畫像而廢尸。”可見“尸”在古言“像”。岷山古族建王,在早是用“頭像”,被稱為“(鼎頁)”(即“頂,見《說文》)。傳說“禹鑄九鼎”,當指“颥”,我們將另文討論。稱王者用(鼎頁)來“類祭”,故《堯典》言“肆類于上帝”。這種“(鼎頁)”,就是三星堆兩坑出土的青銅人頭像。莫看他們“其貌不揚”,在當時都是稱王者的人頭像。當“帝舜薦禹于天,為嗣”(《史記·夏本紀》),即《大荒西經》所言“下地是生噎”時,岷山古族把“顆”改為了“尸”。也就是說,岷山之南的高陽氏開始了一人稱王的時代,即史稱禹的“家天下”。此時的“類祭”改用“尸”,并且傾其力鑄了一具“大尸”,也就是造了一尊巨型全身像。它就是我們今天在三星堆見到的青銅大立人像。
三星堆的大立人像,是禹的造像。像的基座上有“一目一蟲(蠶)”圖飾,就是鯀禹家族的圖騰標志。有學者在其衣著的圖案里,也發現了“目紋”和“蟲紋”,認為它與“(罒勹)”(被識為蜀,似誤,當識“巴”)有關系。我們在《釋蜀》(《文史雜志》2005年第6期)里討論過它,要兩個“(罒勹)”圖騰才能組合為“蜀”。大立人像就以兩個“一目一蠶”為一組,表明它是“蜀像”。這尊像,《山海經》用了三種不同的稱呼:
其一,奢比尸(《海外東經》)。所謂“奢比”,古羌語言“蛇伯”,意為“魚伯”,也就是“伯禹”。我們在《釋蜀》里說到,“蜀”字在羌是“魚”,在漢則是“蛇”,“蜀王”是“魚王”,也是“禹王”。奢比尸是“伯禹”像,也就是禹之像。
其二,夏耕之尸。《大荒西經》把夏耕之尸傳說為無頭尸,實謬。“夏”字是有頭之尸,無頭不成“夏”。疑“耕”是古“金”字音訛,耕古音讀“金”,今方言中亦有以耕讀金者。古以銅稱金,夏耕之尸當言“夏之銅像”。
其三,《海內經》把它叫做“延維”神像。云:“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按:當作“手”),衣紫衣,冠旃冠,名日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描寫有點亞神話,但還看得出它的面目。它很高大,左右有手很特別,穿的紫色衣,戴的氈質帽,并說它是人主伯天下之像。它的名字叫“延維”,郭璞注:“委蛇。委蛇讀“委乙”,它就是“偉(委)禹(乙)”。古羌語“委蛇”,又左言為“豕韋”(《天官書》),即《西山首經》的“石脆”(音危),左言為“偉蛇”,古羌語意為“大魚”,亦即漢言之“大禹”(偉禹)。古羌語“以蟲為蛇,以蛇為魚”(郭璞《海外南經》注)。《說文》言“禹,蟲也。”可見“偉禹”、“偉蛇”都指“大禹”。古羌漢語言文字的融合與分化,給我們造成了層層迷霧,帶來了許多麻煩。延維像,實指大禹“伯天下”的“人主”像,也就是“夏像”。
“夏”字是大禹之像,是禹祭天用的金身造像,人們根據這尊像造出了“夏”字。《山海經》把立禹像的地方,謂之“大夏”,其義實為“大禹像”。
作者單位:自貢市政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