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名受困礦工生還可能性極微
5月26日,山西省左云縣張家場鄉新井煤礦。八天前,這個煤礦發生了一起透水事故,57名礦工受困井下,生死不明。
時節已是初夏,正午時分,熱風卷著煤塵和黃土,帶來陣陣暑氣。礦山兩側的山坡上寸草不生,沒有一絲綠色。礦井前堆滿了各種鋼管、電器等搶險物資,十多名頭戴礦帽、身穿水靴的救援人員不時從發生事故的副井口進進出出。機器的轟鳴聲持續不斷,黃色泛黑的污水正從井下被大功率水泵抽出,排到山坳中。
幾天來,盡管六臺水泵開足馬力日夜不停地抽水,截至5月26日中午12點,累計排水只有3.8萬立方米。專家估計井下積水大約有20多萬立方米。一位搶險人員告訴記者,事故發生已經八天,除非出現奇跡,57名礦工已無生還可能。
礦難搶險指揮部稱,事故發生在該礦14號煤層工作面,已初步查明系井下工人采煤時打通采空區導致透水。初步確定,這是一起“性質惡劣、損失嚴重、影響極壞、特別重大的煤礦透水和瞞報事故”。
井下逃生
45歲的礦工王軍,因為成功地帶領47名井下礦工逃生,一夜之間成為“英雄”。幾天來,他站在新井煤礦的山梁上,對著蜂擁而來的媒體一遍遍講述自己的脫險經歷。
5月18日上午8時左右,他正在井下距地面數百米的14號工作面挖煤,突然聽到有礦工喊:“打出水啦!”
憑著十多年的井下作業經驗,王軍知道透水不是小事,急忙跑到工作面告知工友。當時井下一片恐慌,大水洶涌而至,淹沒了大半個地下儲煤廠,通向井口的路被堵死了。
情急之間,王軍大喊:“找沒有水的巷道跑!”驚慌失措的工友跟著他瘋跑,接著又有一群人加入到逃生隊伍。他們拼命跑到相鄰的大同礦務局燕子山礦附近的巷道,拆下支撐木樁,相繼撞開三堵密閉墻,最終通過燕子山的風井,逃回地面。
幾乎與王軍同時,同樣有著十多年下井經驗的貴州礦工黃德宏,帶著另四名礦工沿著王軍開辟的逃生路線奮力奔跑,通過剛被打開的密閉墻,鉆入另一條巷道,從另一個相鄰煤礦枯樹溝煤礦的風井中返回地面。
燕子山礦一名技術人員5月18日晚目睹了新井礦下井工人逃生的場面。他回憶說:“巷道的風非常陰冷,我們平常下井走這里都要穿上棉襖。這些人都嚇壞了,濕透了的全身在風中瑟瑟發抖。”
現在看來,這本是一場可以避免的人禍。
“災難源自私挖濫采、越界開采,禍根在于金字塔式的層層轉包。”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當地官員說。
經初步分析與核查,搶險指揮部確定新井煤礦存在四大問題:一是非法生產;二是嚴重的超能力、超強度、超定員組織生產;三是嚴重違反安全規定組織生產,該礦一個班下井人員最多時曾高達300多人,且礦主層層轉包,嚴重違反國家規定;四是礦主蓄意瞞報事故,并在事故發生后,轉移家屬,轉移賬上資金。
轉包超產釀禍
位于山西省北端的左云縣,北與內蒙古自治區毗鄰,東與大同市相接。曾一度以1300多萬噸的原煤年產量躋身于全國最大產煤縣之列,煤炭收入更占到其地方GDP的70%左右。
左云縣所轄的張家場鄉,煤炭儲量高達1億噸,煤田面積占全鄉總面積15%。因儲藏多為優質動力煤,煤質好、煤層厚、易開采,吸引了眾多小煤窯老板蜂擁而至。
新井煤礦是鄉辦集體煤礦,與大同礦務局燕子山大礦相鄰。該礦各種證件齊全,始建于1998年。
在調度室墻上,記者看到掛著一塊大同市煤炭工業局監制的“禁止超能力生產、控制入井人數公示牌”。該牌載明,新井礦的“生產許可證能力為9萬噸/年,控制最高日產量為273噸/日,現實控制入井人數為29人/班”,“本班實際入井人數”,顯示為“6人”。
但公示牌右側的“煤礦職工調度欄”,則顯示了真實情況。調度欄的頭一列寫有“礦”“谷”“柳”“金龍”“四川”等字樣,每欄對應有22列空欄。另一塊同樣的調度欄上,寫著“郭”、“蘭”、“杜”、“周”等,每欄對應18列空欄。
礦工們告訴記者,這些字樣代表著各包工隊。而空欄用來存放每名下井礦工人手一個的調度牌。以此計算,事故發生時井下的工人至少有120多人。
實際情況是,新井煤礦礦方先是將礦井承包給左云本地人李付元,李又將礦井采煤巷道二次轉包給五個大包工頭;大包工頭又將巷道承包給約16個小包工頭。小包工頭要向大包工頭交20萬元左右的抵押金。小包工頭承包后,自己組織生產,以當班出井的產煤噸量向大包工頭提取利潤。于是,多挖煤、多出井,成了各小包工頭的惟一目標。
各包工隊大多以大小包工頭的姓命名。如大包工頭蘭仁伙手下的小包工頭付克育所在的小包工隊,就以“蘭付隊”冠名,整個蘭仁伙的大包工隊,則簡稱“蘭隊”。此次出事的就是在14號層作業的蘭隊、郭隊和杜隊。
蘭隊這次有六名礦工被困井下。隊長付克育的妻子侯躍瓊告訴記者,她的丈夫花15萬元向蘭仁伙轉包了14號煤層的一個巷道,以10萬元現金支付,另有5萬元從煤款和工資中扣除。蘭隊開采的位置,就是此次透水的14號煤層。
人命安全旁棄
山西省國土資源廳核發的《采礦許可證(正本)》顯示,新井礦只能開采4號層的煤。但來自四川巴中的一位礦工告訴記者,新井礦實際挖掘的卻有四個礦層:最上面是4號層,第二層是8號層,第三層是11號層,最下面是14號層;14號又分為一、二兩層,有蘭、郭等隊負責開采。
據搶險指揮部通報,該礦的核定年產量為9萬噸。但僅去年下半年該礦就生產煤炭14萬噸,今年僅兩個月就生產5萬多噸。
按照行業人士估算,年產9萬噸的小煤礦,200個工人就已足夠。而新井煤礦有包括四川、云南等地的礦工1500多人。
一名礦工向《財經》記者舉例說,最小的小隊,以一天三班倒計算,每天至少能生產120噸;整個礦最保守估計,每天產量也應在6000噸以上;以365天計算,年產量即高至219萬噸,相當于核定產量的24倍多。
為了多出煤、多掙錢,人命安全被棄置一旁。當地一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2000年煤價上漲后,大規模私挖濫采、越界開采幾乎將整個礦山挖空,“有積水的采空層到處都是。”就在五個月前,去年12月28日,左云縣店灣鎮范家寺寶源礦業有限公司礦井發生透水事故,五人脫險,17人死亡。
今年3月,左云縣開始對全縣各煤礦進行復產驗收,要求煤礦必須設立專門的探水組織,并有專人負責;同時做出硬性規定:井下采掘必須做到“逢掘必探”。但這些規定并未被新井煤礦遵守。
礦工們回憶說,5月15日,有人在井下14號層發現了一個孔往外流水。礦方得知后并未采取任何補救措施,要求工人繼續開采,不下井者每人一次性扣100元。為了不丟掉這100元,礦工們只好硬著頭皮下礦。終于,5月18日,挖通了隔壁燕子山礦的古溏。
所謂古溏,是指采礦挖空礦層后所留下的采空層因滲水而積成的水溏。幾年前,燕子山礦曾發生火災,此礦層遂遺棄不用;但積水滲透煤層,日積月累,最后形成了20多萬立方米的水溏。當在另一面的礦工不慎挖通,積水便隨著巨大的壓力傾盆而下。
官煤勾結
5月22日,國家安監總局局長李毅中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說:“事故煤礦有關負責人存在惡劣的瞞報行為。”
小隊長付克育的妻子侯躍瓊證實,事故發生后,付立即把情況反映到了調度室。但礦主選擇的是逃逸、破壞調度牌并轉移受困者家屬。
搶險指揮部稱,事故發生后,礦主李付元根本沒有上報。有職工舉報到當地公安部門后,礦主對調查人員仍只報五人受困,后來說是44人,最后才確定為57人。
搶險指揮部5月23日通報說,“518”事故不僅存在惡意瞞報,背后還存在著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的腐敗問題。
當地人士說,煤礦的實際掌握者李付元身價數億,“手可通天”。除了出事的新井煤礦,他還與其弟擁有三個非法開采的煤窯,主副井同時出煤。按國家規定,副井不允許出煤。
據國家安監總局一位官員分析,礦難發生后,當地政府部門也稱事故被困人數為五人。“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礦主銷毀資料,給當地政府部門核實人數造成很大的困難,當地安監部門沒有去現場核實就將數字上報;另一種,就是當地政府的某些官員和黑礦主串通一氣。”
目前,公安部門已批準對15人進行刑事拘留,包括該礦承包人李付元、跟班礦長王勝、法人代表司功、包工頭蘭仁伙、左云農行舊高山營業部主任蘇日軍、農行右玉營業部主任白效忠、張家場鄉人大副主席陳喜慶、張家場鄉武裝部部長陳清河等。
5月26日凌晨3點,新井煤礦生產安全礦長張勝勝在內蒙古鄂爾多斯被抓獲。
新井煤礦所在地張家場鄉黨委書記常銳、鄉長劉永鑫先是被停職,5月25日晚8點,兩人和鄉人大主席王永祥一起被“雙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