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政協委員、榮豐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征,在兩年前的“兩會”上提交了一份提案,建議房地產開發企業設立“農民工工資專戶”,以解決農民工欠薪問題。
當時,一連串農民工辛酸甚至慘烈的討薪事件,成為上至國家領導人、下至普通百姓的關注熱點。
在提案中,王征建議在全國逐步推廣“農民工工資專戶”,即由開發企業與施工企業訂立協議,開發企業承諾不讓施工企業墊資,施工企業承諾按時足額支付農民工工資。
3月2日,已經向全國政協十屆四次會議報到的王征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過去兩年間,他的企業已經向“農民工工資專戶”劃入大約3000萬元,每兩個月將當期工程款的15%存入甲乙雙方在銀行開立的共管賬戶。
王征說,每次劃撥資金,他都要求乙方出具工人花名冊,雙方共同簽章發放工資,保證這筆錢能到農民工手里。“乙方開始覺得很麻煩,現在已經習慣了。”
集中了中國三分之一農民工的建筑行業,是欠薪現象的重災區。一周前溫家寶總理在一次會議上說,建設領域已清償拖欠農民工工資333.7億元。
王征說,他倡議設立“農民工工資專戶”后,業界“跟上來的人不多”。他坦承,這不是覺悟的問題,要看生產力水平,而且“幫助農民工討薪只是一方面,關鍵是如何把他們轉化為產業工人”。
在確立“以工補農,以城帶鄉”進行新農村建設的今天,連通城鄉血脈的兩億農民工的改頭換面乃至落地生根,成為城市必須擔起的責任。
2005年下半年,中央研擬制定系統解決農民工問題一攬子方案的消息傳出。2006年1月中旬,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并通過《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七項內容涉及解決農民工低工資、就業培訓、社會保障等具體問題。
有關專家稱,農民工問題已經成為全局性的問題,要拿出系統全面地解決方案并非易事。
農民工的轉變
農業部辦公廳主任劉維佳2005年夏天到四川和浙江就農民工問題作了專題調研,調查報告刊載在中共中央黨校的《學習時報》上。
被劉維佳選作樣本之一的四川,是中國農民工輸出第一大省,每年輸出量在1000萬人以上。而浙江則占有全國跨省流動勞動力的近一成,農民工問題比較典型。
劉維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他認為,農民工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農民,他們正在迅速地從農民階層中分離出來,頑強地融入產業工人階層,并成為產業工人的主體部分。雖然農民工的“根”還在農村,但是他們已經“脫胎換骨”,成長為一個迫切需要社會認可的新興階層。
在2004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農民工已經被稱為是“產業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過去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農村勞動力轉移對于中國經濟增長作出了巨大貢獻。世界銀行把這種貢獻估計為16%,而中國經濟學家的共識是21%。
統計數字顯示,在四川,2004年舉家外出務工的農戶達到200萬戶,占全省農產的10%,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勞務收入達576億元,大大超過了全省地方性財政收入。
而浙江省的抽樣調查顯示,在農民工中,技術人員占14.8%,中層管理人員占10.1%。“這個比例說明,除了出身和名分之外,農民工與‘農民’這個概念已經相去甚遠了。”
據悉,目前全國第二產業就業人員中,農民工占57.6%,其中加工制造業占68%,建筑業占80%;全國第三產業從業人員中,農民工占52%;城市建筑、環保、家政、餐飲服務人員90%都是農民工。
今年春節,相當一部分農民工不回老家過年,一方面是因為交通、經濟原因,另一方面,他們中很多人已經變成城市的新移民,“離鄉也離土”。
也有專家認為,“以工補農,以城帶鄉”,農民工是一條“反哺”的捷徑,疏通著城鄉血脈。據估算,2004年全國農民工匯回農村家里的錢數約為1624億元。
但是,農民工工資水平很低,同工不同酬成為普遍現象。據統計,2004年中國農民工年均收入8000元左右,而城鎮工人年均收入15000元左右,相差近1倍。據四川有關部門問卷調查,35.15%的農民工認為按月取得工資有點難,18.87%的農民工則認為很難。
專家計算,勞動力市場的歧視使已經轉移到城市的農村勞動力每年人均少收入2284元,以2004年全國有1.03億名農民工計算,少收入的數額高達2343億元。
劉維佳說,他在浙江一個擁有5000多名農民工的大型民營企業調研時發現,農民工每月只有一天休息,每天工作10個小時。由于實行計件工資,農民工要多掙錢就必須延長工作時間。浙江海鹽一個制衣公司的農民工向信訪部門投訴,他們一天要工作12小時,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也沒有加班工資。平均月工作時間322小時,比有關規定超出155小時。
據四川有關部門調查,在縣以上企業就業的農民工,僅有3.41%參加工傷保險,0.84%參加醫療保險,0.83%參加失業保險,2.99%參加養老保險。
劉維佳認為,城鄉壁壘導致的就業體系區隔,是農民工難以逾越的障礙。
新中國成立之初,農民可以比較自由地進城務工,1954年至1956年,全國有7700萬人口遷移,這是新中國歷史上戶口遷移最頻繁的時期。到了1956年,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問題非常突出,為此中央政府一年中連續發布了九個限制農民進城的文件,堵截農民進城的措施步步加碼,甚至搬運工、保姆都不許招農村人,并且在城市中設置收容所,集中遣返進城農民。之后,城鄉壁壘全面形成。
有人將中國傳統的“三農”問題加上“農民工”,變成“四農”。劉維佳說,只有把農民工從農民階層中分離出來,“三農”問題才能有出路。
在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學者姚洋看來,新農村建設實際上是刺激生產的一種手段,而注重農村公共環境提高的新農村建設,不可能阻止農民走進城市的步伐。
不過他認為,農民工轉變為城市新產業工人,最大的阻力之一來自自身的素質——沒有經過正規的培訓,技術性強的工種做不了。
王征從兩年前開始著手一項研究,制定城市居民基本生活標準的測算模型,并計劃以此估算適度的勞動力價格水平,以評估農民工的工資標準。“如果勞動力價格過低,難以促進質量的提高:而價格過高,又會缺乏競爭力。”
他介紹說,第一階段設計模型和在七個城市進行試點已經完成,受到國家統計部門的重視。第二階段,將進一步確定適度的勞動力成本區間。“這個問題不能憑感覺,要言之有據,才能既保障農民工利益,又不傷害產業發展。”
從就業上破題
從消除“農民工”的稱謂,到為農民工夫妻開設“蜜月房”,從關心農民工的“性福”到為他們開辦“夜校”——中國各地在針對農民工的“善治之策”上,各種嘗試和討論讓人眼花繚亂,而其中不少在熱鬧一陣過后往往難以為繼。
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副主任宋洪遠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從2003年到現在,國家出臺頒布的涉農政策和文件就有73條之多,現在關鍵的是如何落實和完善執行。
有研究者認為,農民工問題從政治角度講是農民問題,但是沒必要政治化。從操作的角度看,其核心就是就業問題,解決“四農”必須從這里破題。
劉維佳說,“十一五”規劃中就業是十分吃重的一大項,但是主要還是規劃了城鎮就業,農民工就業問題反映不多。而各地政府的規劃中,也鮮見把農民納入就業規劃的。“政府必須面對現實,抓住就業問題這個根本,而且需要跳出一時一地的框框來看待這個問題。”
這位長期研究農民工問題的官員,在他的調研報告中建議構建城鄉一體化就業體系——樹立就業優先原則,徹底改變重城鎮、輕農村,重市民、輕農民的就業觀念和相關政策,把農業內部、農村區域和農民進城就業一并納入國家就業計劃,分類實施。
著眼于權益保障的《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第一個解決的就是低工資的問題。專家認為,這是一種很務實的態度,一些地方行之有效的做法在這份意見中得到了體現,地方的土政策有了明確的規范,為農民工的就業維權提供了有力支持。
而一些地方性的法規,從勞動力輸出地角度出發的考慮比較多,對于如何接受跨省流動的農民工,如何解決他們的就業問題較少考慮。“比如地方招商,著眼點不僅是GDP的提升,更要落實到就業崗位上,要把這個問題做實。”劉維佳說。
面向就業的農民工培訓,成為關注的重點。據農業部提供的數據,2003年起實施的為期八年的“勞動力轉移陽光工程”,2004年中央財政安排專項資金2.5億元,地方安排培訓資金5億元,培訓農村勞動力250萬人,轉移就業220萬人,2005年中央投入4億元,各省僅省級財政安排專項資金就達5億元以上,培訓農村勞動力280萬人,轉移就業240萬人,2006年中央投入提高到6億元以上,計劃培訓350萬人,轉移率力爭達到80%以上。
但是,也有官員稱,2004年中央財政用于“三農”的投入為2626億元,其中直接安排的農民培訓預算2.5億元,還不足1%。農民工培訓經費尚有很大不足。
國家統計局的資料顯示,掌握一定的專業技能、接受過技能培訓的農民工只占全部人數的28.2%,其中,通過政府組織參加培訓的農民工占10.7%,企業組織培訓的農民工占30%,自己去參加培訓的農民工占59.3%。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村部部長韓俊說,國家和企業都投入不足,農民工主要還是靠自己花錢培訓,而他們有限的收入不可能支付昂貴的培訓費用,這是當前農民工培訓遇到的首要問題。
有人稱農民工問題的最后一道門檻是戶籍。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未來應通過戶籍制度改革創造將農民工轉化為穩定的城市產業工人和市民的制度環境,而放松戶口限制不會造成城市人口膨脹。
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主任陳錫文一周前在一次有關新農村問題的發布會上說,在戶籍制度改革方面,小城鎮和小城市的戶籍實際上早已敖開,省會城市如鄭州,地級市如浙江湖州等,也已依據居住地、收入和就業的條件,可憑本人意愿遷入。
“關鍵是我們在過去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在戶籍制度上面附加了很多帶有利益性的東西。但是在改革的過程中,這些東西在慢慢地剝離,所以有些農民對城市戶籍并不大感興趣。”
也有專家認為,戶籍改革要注意節奏和配套,不能操之過急或單獨行動。農民工迫切需要的不是戶口,而是相應的國民待遇,比如子女入學、住房等問題。
讓新移民能在城市中安家
姚洋注意到,今年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上,出現了一個以“打工子弟幼兒園”為主題的小品。“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以前被認為非法、要被取締的,現在政府表示你辦好了我給你支持。”
隨農民工流動有2000多萬兒童,其中10%的流動兒童失學。
肖女士不久前剛剛搬進北京城西一座均價9000多元每平方米的住宅小區,她發現,小區樓后一片簡陋的平房里,住著不少外來打工者,開發廊的,開打字社的,擺攤修鞋的,賣小五金的。在家附近的超市,有時能夠碰到他們;而小區里的健身器材區,也經常有農民工的孩子玩耍。
“他們是我的鄰居,而不僅僅是為我們提供服務的‘隱身人’。”肖女士說。
上世紀80年代初,作家王安憶在一篇以真實事件為藍本的小說中,描摹了一個青年農民闖入大上海后因為周圍環境的突變而不堪壓力跳樓自殺的故事,如今農民工常常會登上報紙社會版,被專家認為是“危及中國社會穩定的核心問題之一”。
一份調研報告提到,創造了大量社會財富卻仍然身處城市邊緣的農民工,難以融入城市生活。尤其在就業環境差的地方和勞資矛盾尖銳的企業,農民工的逆反心理和苦悶情緒很強烈,高傷亡率、高犯罪率等社會問題突出。
不過,也有越來越多城市居民像肖女士那樣,發現他們生活的縫隙已經被那些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們所填滿——來自河北的保安每天為你開門,來自安徽的小時工在周末替你打掃房間,操河南口音的小伙子給你送來報紙或者盒飯。
“城里人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農民工最終會變成和他們一起分享這個城市的新移民。”姚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這個問題上,中央政府要下大決心,地方政府需要轉變觀念,把外來的新移民當作關注考量的對象。
姚洋認為,城市要主動接納農民工,要考慮讓新移民能夠在城市中安家。比如政府可以選擇適當的地點,建立一些低成本的小區,提供優惠政策給外來人口;可以分步驟,選擇居住、工作一定年限的農民工,使他們拿到戶籍、他們的第二代能夠接受教育。“使新移民能夠在城市獲得長期合法居住權,真正享有與市民平等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