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是一部描寫“沉默策略”的精彩影片。在這部電影中,主人公永不停息的言說,掩蓋了他心中對納粹迫害的真實想法,也最大可能地保護了幼子“免于恐懼的自由”?!笆灞救A催眠法”、“你一說它,它就消失”的謎底、為了避免幼子被殺而玩的“沉默游戲”等等,都構成了整部電影的沉默實質,創造了一個不僅僅是“因默而生”而且是“因默而樂”的奇跡敘事。相比而言,姜文導演的《鬼子來了》盡管也以沉默作為基調,但是因為諷刺和英雄主義表現而削弱了沉默的力量。沉默并非沒有意思表示,相反,沉默之時,無聲之處,常有隱隱的驚雷,震徹靜默空間。
然而,對于一種最極端的沉默現象是必須進行研究的,這就是眾所周知的“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這種迫不得已的沉默。因為文字內在的歧義性,人們常會在文字的詮釋上采取各取所需的態度。即使那些被規范化地界定的文字,也極有可能是被誤解或有意地曲解了。薩義德的這本《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正是從這個角度(尤其是后一種情形)給出了人文主義的基本定義:“人文主義是努力運用一個人的語言才能,以便理解、重新解釋、掌握我們歷史上的語言文字成果,乃至其他語言和其他歷史上的成果……人文主義……針對那些被作為商品化的、包裝了的、未經爭辯的、不加辨別地予以合法化的事實呈現給我們的那么多東西,包括在‘經典作品’的大紅標題下聚集起來的那些名著中所包含的東西”。(第33頁)因此,他提出了“鑿破沉默”的方法,用作者的眼睛“來閱讀他的作品……努力理解每一個詞、每一個比喻、每一句話……進入他的語言,以便理解他為什么特意以那種方法寫作,并以它創作出來的方式去理解他”。(第73頁)
但是,問題在于:這樣的解釋是正確的嗎?或者用薩義德自己的術語來說,這樣的解釋進入作者的語言了嗎?一個狡猾的判斷標準是:如果沒有比這個解釋更好的解釋,那么,它就是進入了作者的語言。但是,語義本身的歧義性使得這個標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靠。博弈論大師魯賓斯坦對下面一段對話的分析,使得我們“鑿破沉默”的樂觀態度多少受到質疑:“A在家中,他的朋友B從電話亭打來電話。A說:‘B,我要出去散步,外面的天氣怎么樣?’B說:‘現在雨下得不大?!薄斮e斯坦指出,如果B躲在一個被子里,外面又很黑,這時,只在“瓢潑大雨”的情況下,B才能知道外面在下雨,而在“毛毛細雨”時,他就聽不出來了。因此,“現在雨下得不大”這句話,既可以是“毛毛細雨”的情形,也可以是“根本就不下雨”的情形(魯賓斯坦:《經濟學與語言》,上海財經大學2004年5月版)。因此,在鑿破這種沒有回應可能的沉默的時候,我們首先要剔除這種口不應心的現象,從而在內心中建立“這些作者沒有戲弄讀者”的基本前提,換言之,讀者手邊的文本是具有一定的道德載體性質的。這需要評論者的獨特眼光,我想,這也是薩義德強調“努力運用一個人的語言才能”的根本原因,如此才能真正實現“從一個間隔很久的迥然不同的頭腦對歷史文本進行單方向的拷問,到兩個靈魂跨越時代和文化,產生共鳴的對話,他們試圖從對方的角度相互理解,他們之間能夠帶著友好的、充滿尊敬的才智進行交流”(第109頁)這樣的目標。
薩義德將這種一對一的文本閱讀方法,很快拓展到了“一對多”的問題研究上,這也就是他這本書的“民主批評”部分。最常見的民主原則就是社會選擇理論中的“多數人原則”,這一方法除了本身就具有蘇格拉底審判時的“多數人暴政”問題和投票悖論問題之外,還存在兩個方面的內生障礙:一個是經濟學家阿羅提出的關于社會選擇的“阿羅不可能定理”,一個是諾斯所稱的(搭便車下的)“沉默的大多數”問題。薩義德并未清楚地區分“阿羅不可能定理”中“無關備擇獨立性條件”所造成的“沉默”——亦即“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沉默——與搭便車所造成的“大多數人的沉默”。這二者的區別體現在:前者是權力壟斷造成的冷漠的沉默,而后者是出于個人利益考慮所造成的沉默。因此,薩義德將現實中的沉默現象等同于“死人的沉默”,視之為給定的前提,從而將鑿破沉默視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天職。他看到了跨國傳媒集團、政治權力和獨立知識分子(還有大多數的市民)之間的力量懸殊,也看到了美國政府“傲慢自大的干涉主義”和“反人道的暴虐”與四百萬巴勒斯坦難民之間的強烈對比,并從自己的一貫邏輯出發,指出解決的方法是“利用我們所能得到的以無數講壇的形式出現的東西,并且發揮機警而富有創造力的意志,讓知識分子來開拓它們”。(第155頁)我認為,這種做法可以解決權力壟斷造成的冷漠的沉默,但是,對于搭便車所造成的沉默卻沒有多少效力。原因在于:即使大多數人都認為從新的做法中可以得到改進,但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期望別人行動的外部效應能影響和改進自己的環境,所以不會有人采取行動。我想薩義德并非沒有看到這個問題,而是因為他認為如果知識分子不能正視自己所面對的一切,不能面對周圍的一切暴虐,擔當無言的見證,那么,權力強制的破壞力要遠大于搭便車的惡果。因此,重要的不是讓每一個人都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是首先要鑿破知識分子的沉默,這大概就是薩義德強調“民主批評”的原因吧。
任何一種策略都有成本,沉默也不例外。當知識分子沉默不語,作為成本的災難就會產生。薩義德最后寫道:“猶太人也是我所說的一個受苦受難的群體,已經背負著極其悲慘的遺產。但是……我不能同意對巴勒斯坦的征服是必然的。這個觀念冒犯了真正的巴勒斯坦人的痛苦的感受,而它以自己的方式,同樣是不幸的”(第166頁),實際上,何止是這兩個民族,整個人類社會也許都正面臨著這樣的不幸趨勢,正在準備支付這樣的巨大成本。
(《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美]薩義德著,朱生堅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7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