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是胡風的夫人、兒童文學作家和傳記作家梅志的生日。想起她,眼淚就唰唰地落在我的衣襟上,往事在我86歲的腦海里翻江倒海。
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年代,重慶作為國民黨最后撤退的根據(jù)地,定為陪都。當時的我是一名流亡學生,隨著大批無家可歸的青年,沿著滾滾的長江南下,來到重慶,進入從上海遷來的復(fù)旦大學讀書。
當時在學校里凡是從戰(zhàn)區(qū)來的學生,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分文不交,并且還要靠貸款維持生活,貸款的數(shù)目僅夠買筆墨和牙刷,冬天連襪子都沒得穿。我們認為最有錢的人就是教我們的老師,事實上,他們菲薄的工資,在通貨膨脹的大環(huán)境下,也是吃不飽飯。
復(fù)旦大學請了許多名教授,戲劇家曹禺、洪琛和演員趙丹、白楊以及文學家巴金、老舍等常到校作報告和參加聯(lián)歡。在給我們教課的老師中,印象最深的是教“文學概論”的胡風。有一次秋末冬初,瑟瑟寒風從簡易教室的窗戶縫里刮進來,吹得我們身上直打抖,胡先生縮著頭走進教室,身上穿著單薄的長衫,腳上穿著白布襪子和草鞋。他主講魯迅先生的文學思想,當講到《吶喊》時,心情很激動,聲淚俱下地抨擊著舊社會對人類的踐踏,有時他氣得將草鞋脫下來拍打著講臺。整個教室里鴉雀無聲,大家都融入了那苦難的人生。同學們都認為胡風先生是左派的好老師,都很尊敬他。
解放后,第二次文化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全國各地作家會聚一堂。在會上,我的丈夫葉君健和胡風相遇,互相問候之后,胡老師便直截了當?shù)貙≌f:“你的夫人是我在復(fù)旦的學生,記得她是北方人,是一個很熱情的學生。你告訴她,老師有件事拜托她,我的家屬留在上海兩地分居,很不方便,并且開銷太大,請她留心為我在北京找間房子。”
君健說:“我回去一定轉(zhuǎn)告她,她應(yīng)該為老師效勞。”
君健回家告訴我找房子的事,還督促我說:“可見你在學校是個調(diào)皮的學生,畢業(yè)這么久老師還記得你,你多托一些人趕快解決這個問題。”我對君健說:“那是因為他是左派老師,我是左派學生,并不是我調(diào)皮。”想到我們剛到北京時找房子的辛苦,我下決心一定為老師幫這個忙。我像為自己找房子一樣重視,我見人便托,逢人便問,終于在我們居住的胡同南口找到了一處房子,房主因欠了人家的債急于賣房低債。我立刻和作家協(xié)會聯(lián)系,房子是前后兩個小院,共十余間。胡老師一看便很滿意,就把那套房買了下來。不久胡師母梅志帶著70多歲的老母以及兩個兒女小風和小山從南方趕到北京新居,我們兩家在同一胡同的一南一北,成了鄰居。
胡師母遷到北京以后,我成為她的向?qū)В麄兗抑T多雜事,她都找我咨詢,我也盡所能幫她解決:家中的保姆是由我介紹的一個貧苦的農(nóng)村孤兒小芳,老實可靠。作家協(xié)會還為他們家配備了一位勤務(wù)員,我們喊他為小翁。
君健的工作很忙,每天從辦公室回家,手中還捉了一大包未看完的稿子開夜車。我完成自己該做的工作,有時幫他整理,也忙到深夜,很少抽出時間訪親探友。但是對于胡家的關(guān)心,好像是分內(nèi)的事,每周我得到胡師母家去一次,希望能幫她做點事。有時我也拉君健到他們家坐一會兒。在他們家里也曾遇見過胡先生的幾個年輕弟子作家,如陸鈴、盧甸以及其他幾個文藝愛好者。
他們家中共7口人,老少三代,加上當時文藝界的人常來常往,還有崇拜胡先生的年輕人造訪,胡師母支撐這個家很不容易。
1954年的一天,大約晚10點鐘左右,我和君健還在整理文稿,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地喊:“葉太太,您沒睡吧?我是小芳,請你出來,我有事告訴你。”
我來到門口,她說:“今天上午胡家被抄了,胡先生和胡太太都被帶走了。然后讓小翁回單位,接著問我是誰介紹的,我只好說是您介紹的,他們還用小本記了下來。”我聽完小芳的話禁不住喊了一聲:“這是怎么回事?兩個人逮捕?這是不可能的事!”小芳小聲說:“我是偷偷跑來的,最可憐的是老奶奶(梅志的母親),她整個人都傻了。”我將此事告訴君健,他也不能理解事情發(fā)生的原因。
“胡風事件”確實連累了很多人。我倆也像驚弓之鳥,不敢和外人聯(lián)系,只有踏踏實實地工作,一切聽天由命。
我和梅志認識時間不長,關(guān)于她的經(jīng)歷不十分了解。但是她給我的印象是聰明、能干、有堅強的意志。她年輕時和胡風都參加左聯(lián)的工作,一直在魯迅先生身邊。梅志和胡風的結(jié)合可謂志同道合。其實,她的文學功底也很深,曾創(chuàng)作出兒童文學《小紅帽脫險記》。如果不是陪胡先生遭受20多年牢獄之冤,她還會寫出更多的作品,這是文壇的損失。
梅志將老母和兩個正讀書的孩子小風和小山丟下,隨胡風老師去新疆坐牢,正是因為她的堅強,對胡風的呵護,才把胡風拯救復(fù)蘇。
梅志出獄后,我去拜訪她,她對我說:“我知道,我們被捕后,你和君健一定受到連累,我愛莫能助,經(jīng)歷磨難,你們能活下來,不容易。我們只有向前看,你的老伴也走了,他是個好人。”
梅志師母還是胡風老師的“保鏢”,是一位賢德的婦女,和她結(jié)合,是胡風老師一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