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祖父去世了,給我這個幼年喪父失母的孩子又添了一層霜雪。
祖父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幼時靠曾祖母紡織度日,才6—7歲,就給人家放牛糊口,又兩年,才能拿到一升米(約近一公斤)的月工資。10多歲學彈棉花,人稱王七彈匠(祖父排行第七)。曾祖母對祖父要求嚴格,在家貧無以為炊的情況下,寧可挨餓,也不準祖父領食積谷。她說“吃積谷把人吃懶了,子孫會不昌盛的?!弊娓钢斪衲赣枺率乱郧趧诠潈€為本。
祖父疼愛我們,父親死時,小弟不到三歲,他是在祖父懷中長大的:我們上學,全靠祖父安排,文具紙筆、雨傘木屐,祖父總是及早為我們準備;我小學三年級時,家人讓我紡紗,幾至輟學,祖父終日嘮叨,家人不得已才讓我繼續上學。祖父教導我們“荷包有麝自然香”,做人要有真本領,所以我一生不講究穿著打扮,祖父還教導我們“做人要身穩、手穩、口穩”,也就是說要作風正派,不偷不搶,不撥弄是非,我雖然不有意撥弄是非,可一輩子心直口快。祖父總是一大早起床,站在堂屋里高喊:“要小心火燭呀!伢妹子不要玩水,小心落水鬼呀!”每當清明,祖父便帶著我們去給父母親以及曾祖母上墳。曾祖母的墳埋在郭公渡那邊,一路上青山隱隱,綠水悠悠,我們還會在河邊急著為蠶寶寶找桑葉——懷中的蠶寶寶正爬出蛋殼、爬在紙上哩。
祖父極愛看戲,可農村里難得看一次戲,只在社日前后為祁求平安和豐收,給土地公公唱影子戲——即皮影戲,或是在王公廟為王公真人唱大戲、在孫公殿為藥王菩薩唱大戲,那兩處都建有漂亮的戲臺,而唱大戲,一年也不過一兩次而已。祖父沒上過學,但能認一些字。我覺得他的很多知識是從戲曲中總結出來的。
祖父晚年愛喝酒,只要舉起酒杯,話便多起來。這時,他最愛和同輩聊年輕時候的事:在哪兒做工一年只有多少米:在哪兒遭到虐待,在哪兒……如果沒有同伴,祖父便會抱著小弟弟,向我們講述父親的種種逸事。說到父親,那是祖父的極大驕傲(此時父親已經去世了):一個貧窮的農民,竟然有一個畢業于北京大學、并曾在黃埔軍校任職的兒子,他能不滿足?父親如何上學,如何受老師喜愛,被老師帶在身邊,送進了中學:如何考上北京大學財經系,一邊幫人管理錢莊,一邊讀書……這些都成為祖父教訓兒孫的常用教材。祖父有時也會談到姑母,說姑母如何跟共產黨(當時祖父不知道稱紅軍)一起攻打長沙;如何能在會上發言;如何被選作婦女會長……有時祖父還會講一些民間傳說??傊浦械淖娓甘且粋€很可愛的白發老人。
一次,祖父提著尿桶上階基,尿桶沒能提上臺階,人已絆倒了,我在一邊站著,看著祖父滿臉通紅(祖父有高血壓),一副痛苦求助的神情。而我只是站著,待到大人們出來扶起祖父,祖父長嘆說:“做人真是沒有意思!”大人們便把我訓斥了一頓。我那時已經10多歲了,我真是太蠢了,太笨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祖父如果地下有知,可知道我今日的悔恨?
祖父、祖父,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