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雜志2006年第9期載金文明《治古典文學者不應有的知識欠缺——讀章偶得》一文,該文第四部分的小標題是:“北宋早有人自編詞集,陸游根本數不上第一”,文中引了章培恒先生在接受陳村采訪時所說的話:
[對于寫詞]簡直是認為不好的事情。所以北宋的人不把詞編到自己的集子里。到了南宋,歐陽修的后代請人給歐陽修編全集,才把歐陽修的詞編進去。那已經是很晚了。活人自己把自己的詞編進去,是從陸游開始的,陸游的《渭南文集》里邊把自己的詞編進去了……
金文明接著舉出兩個反例,用以駁斥章培恒先生“活人自己把自己的詞編進(文集或全集)去,是從陸游開始的”這一論斷。一個是黃裳《演山居士新詞》,另一個是賀鑄《賀方回樂府》。但是這兩個反例,都不能證明金先生的論點,筆者現將理由一一指出,以與金先生商榷。
首先,關于賀鑄的例子。金文明引了張耒《賀方回樂府序》:“予友賀方回,博學業文,而樂府之詞,高絕一世,攜一編示予,大抵倚聲而為之詞,皆可歌也。”金氏接著說道:“賀鑄去世時,陸游還沒有出生。這也足以證明,賀鑄自編詞集遠早于陸游。”的確,賀鑄自編詞集是早于陸游。更早的唐五代,馮延巳就已自編《陽春集》,宋嘉祐三年(1058)陳世修序有“日月既久,錄而成編”之語,但這與章培恒先生的話題毫不相關。章先生是說陸游首次將自己的詞編入文集中,并沒有說陸游首次自編詞集。“自己的集子”意謂作者的文集或全集。“北宋的人不把詞編到自己的集子里”并非說北宋人不自編詞集,而是說北宋人不像陸游那樣自己把詞編入文集里。自編詞集與編詞入文集或全集,這本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金文明此文的小標題是“北宋早有人自編詞集,陸游根本數不上第一”,又引賀鑄的例子,說明他根本沒有讀懂章先生的話。駁斥對方也得先弄明白對方說的是什么呀,否則就是無事生非了。
我們知道宋代詞集大致可分為三種:叢刻、總集、別集。叢刻如南宋嘉定間長沙劉氏書坊刊行之《百家詞》,錢塘陳氏書棚刊行之《典雅詞》。總集如敦煌石窟唐人寫卷本《云謠集雜曲子三十首》,后蜀衛尉少卿趙崇祚編《花間集》;而別集則又可以分兩種:一種是詞附見作者本集,如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一百五十三卷,內一百三十一卷至一百三十三卷為“近體樂府”,王安石《臨川集》一百卷,第三十七卷為“歌曲”。陸游《渭南文集》也屬于此類,其卷四十九、五十為詞,共一百三十首。另一種是詞別出單行,如蘇軾有《東坡詞》,辛棄疾有《稼軒長短句》,皆于其詩文集外單行。章培恒先生所謂“把詞編到自己的集子里”,即為上述別集中的第一種情況。清人編《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宋人別集凡一百三十部,其中附詞者四十四部。但這些附詞的別集,從現存資料來看,并非都是作者身前自編,唯陸游《渭南文集》可以確定為其晚年手訂。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陸游作《長短句序》,嘉定十三年(1220)其子陸遹《渭南文集跋》云:
(陸游)嘗謂子遹曰:“劍南”乃詩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別謂“渭南”。如《入蜀記》、《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盧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
可見陸游是模仿《歐陽文忠公集》之例,而將自己的詞附于《渭南文集》中。詞在宋代被視為小道,將其與詩文這種高雅文體合編,似顯不類,故“本當別行”。只因將詞別出單行容易散失,出于這種考慮,陸游才把詞編入自己的文集。《歐陽文忠公集》已開先例,陸游跟著做,便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歐陽文忠公集》并非歐陽修自編,“活人自己把自己的詞編進(全集或文集)去,是從陸游開始的”,這句話并沒說錯。
其次,關于黃裳的例子。金文明引黃裳《演山居士新詞·自序》:“演山居士閑居無事,多逸思,自適于詩酒間,或為長短篇及五七言,或協以聲而歌之,吟詠以舒其情……”金氏接著說道:“據上序文可知,這本《演山居士新詞》……其內容有‘長短篇’(詞)和‘五七言’(詩)兩類,可見是一本詩詞合編的集子。”金文明此處舉了一個詩詞合編的反例,說明他似乎聽懂了章先生的話,聽懂了章先生是說編詞入文集或全集,而非說自編詞集。但是金文明此文的小標題及賀鑄的例子,又表明他沒有讀懂章先生的話。究竟讀沒讀懂實在令我難以確定。賀鑄的例子與黃裳的例子,所說明的是兩個互不相關的問題,不知金文明何以將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例子用在一處。而金文明說《演山居士新詞》“是一本詩詞合編的集子”,這也是不能成立的推論。單從集名中的“新詞”,我們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詩詞合編。“新詞”這個概念是不包含詩的,這是最起碼的常識,宋人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黃裳只是在序中談到自己的詩歌創作而已,這并不表明其《演山居士新詞》就會收有詩歌作品呀。若序中談及某種體裁的作品,則集中必收此體裁之作,金文明的這一推斷以及將“新詞”概念涵蓋詩、詞,實在古今未有、聞所未聞。
黃裳確實有詩詞合編的集子,但合編以后集名叫《演山先生文集》,而非《演山居士新詞》。此文集共六十卷,含詩、詞、文,為其子黃玠重輯,于南宋乾道二年(1166)刻于建昌軍學。然此集宋刻本已失傳,現存影宋抄本和源出宋本的抄本,卷三十為詞,凡五十三首。這本附有詞的文集非黃裳身前所編,故而無法用來推翻章培恒先生關于“活人自己把自己的詞編”入文集或全集始于陸游的論斷。關于宋人詞集的具體情況,讀者可參閱吳熊和先生《唐宋詞通論》及香港饒宗頤先生《詞集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