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可能總有敢怒不敢言的情形。在張士敏《我參與修改樣板戲〈海港〉始末》(見《書屋》2006年第8期)一文中說,學習創作多年,從沒有感覺寫“樣板戲”是如此的費時和艱難。文革初期的那一陣子,天天“泡在上海京劇團里”,“反反復復,沒完沒了改了又改。每個戲都花好幾年,心里不悅嘴里不敢說……”
張先生寫《海港》的上世紀六十年代,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正是學文化、喜娛樂的好年紀。可那時不光三國、水滸、西游記在書店里買不到,就是撲克、象棋這些東西在商場里也見不到了,原先柜臺上陳列擺設這些物件的地方,全叫“毛選”、“紅寶書”給占據了。十五歲參加工作后,廠里一次又一次地給發電影票,叫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樣板戲”電影,光看了還不行,還得寫觀后感交給團支部。只有多看、多寫、多交思想體會,才算得上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我們不想多看,還不能不看,縱然有情緒也是“心里不悅嘴里不敢說”。
讀了張先生的回憶錄,方才醒悟到那個年月“樣板戲”的作者與觀眾是一樣的遭罪。作為看戲的,藝術欣賞的自由被強制當屬不幸;作為編戲的,藝術創作的自由被強制更屬不幸!“創作需要的靈感、詩意和激情,在此完全不存在,像木匠打家具,完全根據老板和客戶的意見行事,你說長我鋸短一些,你說毛糙我刨刨光,就這樣磨呀刨呀”的制造著“樣板”,“其酸甜苦辣難以言說”。
不錯,三十多年前的非常歲月,大家都是“心里不悅嘴里不敢說”的!可三十多年后的昌明時代,我最想問一問張先生的是:當您的文章,給他人造成人格上的輕侮、傷害、不尊重的時候,您的心里會作何感想呢?
且看這一段描述:“于會泳是山東人,和江青同鄉。此人雖說是音樂家卻缺少音樂家的風度和氣質,一張大黑臉上長滿疙疙瘩瘩,像個拉板車的,人們背后喊他于大麻子。這個于大麻子眼里不僅沒有徐老三,連張老大也未必放在心上,他直通江青。”
瞧瞧這些稱呼人的用語吧:“張老大”、“徐老三”、“于大麻子”……
這究竟是在稱呼當時的政府官員呢?還是在稱呼黑社會里的成員呢?除此之外,文章中還以“頭頭”、“軍師”、“狗頭軍師”、“哼哈二將”之類明顯帶有嘲弄、譏諷、甚至謾罵色彩的言詞來稱述張春橋、李麗芳、徐景賢、繩樹珊等文革中的政府官員——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寫文章,合適不合適呢?當年胡適曾告誡文人們“吾輩不當亂罵人,亂罵人實在無益于事”。我們對世事議論風生,其目的只能限于廓清觀念上的是非對錯,恐怕不應該對當事者構成人格上的詆訾吧?
張先生的文章說,“張春橋是‘四人幫’的核心人物、狗頭軍師,”這“狗頭軍師”的稱呼當然不是您的創造,郭沫若的《水調歌頭》里便有:“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的詩句。問題在于郭沫若的大作寫于三十年前,您張士敏的文章寫于三十年后,文革期間那種氣勢洶洶、口誅筆伐、隨意叫罵的文風,是不是也應隨著文革的結束而結束呢?如果只是繼承了郭沫若的“狗頭軍師”倒也罷了,您還稱呼張春橋為“張老大”,這又是從何說起?從哪個角度、哪個排行,張春橋能算得上“老大”呢?如果張春橋看到這樣的定性,他會不會覺得很冤枉呢?
張先生的文章還說,于會泳“是音樂家卻缺少音樂家的風度和氣質”——這見仁見智的問題,你說的也許對吧,但特意強調人家“一張大黑臉上長滿疙疙瘩瘩”——這是啥意思呢?還說人家“像個拉板車的”——這“拉板車的”又怎么啦?您的文章里,高喊“于大麻子”的地方一共有六七處,難道不可以將這六七個“于大麻子”換成六七個“于會泳”的名字來說事情嗎?
歷史,無非就是一些事件的組合體。無論是誰,一生所做的事情,不可能都是盡善的,也不可能都是盡錯的。悔不當初的痛苦人人皆有,但歲月不能倒退重新來一次!評論往事,我們應該用一種真誠的態度就事說事,議是論非,絕不應該對當事人進行人格上的侵凌!侮辱性的言詞,在傷害了對方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傷害了人文環境。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人開口言語都帶刺的話,這個地球上還能叫人居住嗎?
張先生的文章還說,1967年4月,上海的大街小巷貼滿了炮打張春橋的大標語和大字報,您騎自行車上班時只不過停下來稍微看了一會兒,就被人寫成“內參”密告上去說,“停下劇本創作,上街看大字報”,“對無產階級司令部思想動搖”。遭此猜忌,您深沉地喟嘆:“這多卑鄙、多可怕啊!”——可今天您這種稱呼人的模式一旦蔚然成風,是不是更可怕呢?誠如張先生所言“于會泳服毒自殺”了,如果健在,看到您一口一個“于大麻子”的喊他;如果張春橋夢醒,聽到您一口一個“張老大”的叫他;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有鑒于自己在文革中所做的那些事情,只怕他們看了您的文章之后,也同三十年前的張士敏一樣,真真是“心里不悅嘴里不敢說”啊!曾有報道,一位德國士官挨了外交顧問的酒后謾罵,認為罵得無理,立即上告申訴部門,結果迫使這名施羅德總理的顧問辭了職。此事關乎維權意識、人格尊嚴和政治文明。可見在一個法制的國度里,保證每一個國民不受窘、不受侮辱是一個文明社會的基本人權。
當年,張士敏先生對“心里不悅嘴里不敢說”可是深惡痛絕的,難道今天不樂意此等情形早日壽終正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