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在北京讀書時已知道府前街的首善醫院,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香港認識了方絪學長,她是我北京貝滿女中及燕京大學的學長,又知悉她的尊翁方石珊醫生是前北京首善醫院院長,提倡中國公共衛生不遺余力的先驅。近年在《林巧稚》一書內讀到1953年中國醫學代表團由團長方石珊率領去歐洲參加世界著名醫學會議事,林巧稚是我國知名的婦科權威,為此引起我對方醫生的興趣。幾次與方絪學長長談,她講了些當年的家事,并提議說如果要知詳情,可到北京請教她令妹方緗,定會告知我方醫生晚年的一些事跡。巧的是,方緗也是我貝滿學長,后入昆明西南聯大,是有名的學前教育家。
年前在北京,曾專訪方緗學長于西郊海淀外語大學。方緗與她二姐方絪長得很像,身材適中,均有安詳而典雅的風度。聽她侃侃談述她的家世,又承惠借她堂兄姐方賢齊及方佩璋合著《家史》及《續家史》二書,得知不少方家知名人士的動人往事。這些人物生于我國國勢日弱,幾被列強瓜分的十九世紀末葉,有識之士均立志要國富民強,或革命推反滿清,或學習新知以圖報國。二十世紀初起,經過軍閥割據,北伐成功,隨后日軍侵華,再到內戰、解放及文革的艱苦歲月,多少愛國清白人士,受盡鞭撻侮辱。這些過去的歷史,點點滴滴,雖嫌瑣碎,連綴成篇,算是為歷史做個小小的見證,也是對前輩的景仰與敬佩吧?
方石珊醫生(1884-1968),原籍福建閩侯(今福州),祖居福州九彩園,家族人口眾多,是福州大戶,人稱“九彩園方家”。方佩璋《家史》內描述:“祖父方家澍中進士……遠房堂叔父排行十三,名擎,人稱十三叔,后以石珊與十三諧音,以石珊為號,是孤兒,家有寡母(按:方緗回憶她父親幼年過繼一位寡母為嗣),靠母繡花及族中的‘孤貧糧’糊口,身體瘦弱,事母至孝。方家是大族,有塾師授課,石珊叔也來就讀,后母親目盲,為了生活,只好棄學去當學徒,在福州鄭仲良大夫診所兼藥房工作。身上只有一件長衫,每當東家命他上街討賬,他必借機會回家探母,母親急忙叫他脫下長衫,洗凈曬干,回店前趕到家,穿上這唯一長衫。在店中勤懇工作,留心學習知識。”方緗回憶,兒時曾問過父親,怎么父親頭發卷曲,兒女反是直發。父答道,早年在福州診所兼藥房學徒時,自配洗頭水,洗后頭發全部脫光,再長出后竟成鬈發。我問方緗:“方大夫當年學徒,是中醫還是西醫?芽”她答道:“我本來也弄不清,不過中藥哪能染發呢?芽”可見方醫生年輕時已有好奇及研究的精神,不惜以自己頭發做試驗品了?
方石珊在藥房學徒期間,業余仍勤讀及習字,一日回鄉省親的林大人來訪醫館主人,見這小徒弟好學善書,便約他同回杭州衙門與公子林長民伴讀,這是方石珊一生最大的轉折點,與林長民一起生活學習,成為終生摯友;后與林公子同獲得官費赴日留學,在東京千葉大學學醫。這時他堂兄堂姐方聲洞、方聲濤及方君瑛等均先后到日本求學,加入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他也想參加革命,堂弟以他是獨子,應努力學習以期革命成功后報效祖國,所以孫中山、廖仲愷及黃興等革命黨人在樓上開會策劃武裝起義之時,方石珊一人在樓下邊讀書,邊把風,沒有參加政治。
1910年學成歸國后,多方親戚來做媒。福州幾家大族如方家、劉家、林家及葉家均是通家之好,林家本想將林長民幼妹許配方石珊,但以方過于瘦弱,恐非長命福相而作罷。林長民之女林徽音與謝冰心均是方家親戚,二戰后方絪在日本常與冰心有往來,此乃后話。方石珊回國不久與寄養在劉家的葉于蕓女士成婚,葉也是孤兒,在外婆劉家長大。葉于蕓有教養,美風姿,會昆曲及吹簫笛,二人婚后琴瑟和諧。這時已推翻滿清帝國,革命成功,黃興邀方石珊北上就任軍醫司司長。方緗回憶兒時家中儲物室的箱子內有她父親的軍服與軍帽,軍服是天藍色上等薄毛呢制,繡著紅黃圖案且有金穗,軍帽是鑲著白羽毛的圓筒高禮帽,一群孩子常玩指揮刀(只是飾物),做打仗的游戲。方緗又回憶,他父親講過一次去內蒙,那里十分貧困,更無醫療設備,一次去哈爾濱參加防鼠疫工作,此病傳染甚速,為了阻止疫癥蔓延,只得將尸體與房屋一齊燒光,這是令他決心畢生從事衛生與防疫工作的原因。
不久,袁世凱稱帝,軍閥混戰,方石珊醫生乃脫離政界,專心致力民眾健康,發現北京西藥供應不足,以他在福州做學徒時經營西藥之經驗,與友人合資在崇文門內開設利亞藥房,并在那里坐堂。1920年開設首善醫院,初在宣武門外,1927年遷至府前街,設備精良,有內外各科,這時方醫生已成為北京官紳及平民信任的名醫了。首善醫院業務蒸蒸日上,方醫生既有良好醫術,又有管理行政之才干,放諸今日已是難得的人才,何況三十年代呢。方佩璋回憶:“十三叔雖成名醫,為人并不忘本,家族親友看病,只要一個電話,即乘汽車前去應診,不收錢又盡心照顧。”這時他工作雖忙,仍能寫就不少有關公共衛生、防疫宣傳小冊及工作組織條例的書籍,推動中國老百姓對衛生的認識。他多年來是北京衛生局顧問,只可惜那些書籍在日本侵華時被燒毀。
方絪回憶,幼年時家庭和睦,兄弟姊妹七人享盡天倫之樂。方絪自稱幼年得父母寵愛,因母親懷她時,忽染猩紅熱,父親也無法醫治,唯有增加母親的抵抗力,幸痊愈后方絪才出世,否則母女均有危險,故方家對她疼愛有加。方父注意兒女健康,每天要吃魚肝油,無怪方絪現年近九旬,仍健步如飛,前幾年還爬上黃山及泰山呢?選她又回憶在五六歲時,父親每晚工作回來,母親一定預備幾樣福州小菜,二人對飲,令她羨慕。一次她與小妹方緗偷著喝了點酒,妹妹喝醉了亂講話,父親查房,非但沒有責罰,反而說:“你們何妨一齊來坐坐,吃點菜。”方絪記得她父親一生努力追求學業,常備有字典,隨時查生字,又常常說:“你們要好好學習英文,要能聽能說,要多查字典。”幾兄妹商量下來,和父親說:“看外國電影可以學習聽英文。”其實是孩子們想看電影,豈知父親竟答應了,自此每個周末一齊去平安電影院看外國電影,真是美哉妙哉?選那時沒有電冰箱,夏天每天有人送冰塊放在木制冰箱內,方父著人將天然冰放在堂屋客廳,用電風扇吹,室內清涼不少。方醫生工余喜跳舞,常帶方紀、方絪及方緗三姐妹到北京飯店屋頂花園跳舞,又去西郊打高爾夫球,因自幼喜愛書法及音樂,常邀陳半丁、梅蘭芳等眾家參加書畫會。方母又精于烹飪,家中多是美食家,生活美好。可惜好景不常,方醫生夫婦感情漸不合,方母精神不愉快竟患了結核病,需要隔離,長期在西山別墅養病,周末方醫生與眾兒女去西山探病。這時無人理家,方醫生遂規定兒女們書籍雜費、服裝費及零用費,每月每人二十四元,一切自理。方緗說她自初中開始已無人管束,少年不識愁滋味,冬天下了課與同學騎自行車去溜冰,家中伙食有廚師包伙,廚師陳寶寶,福建名廚,后去偽滿給溥儀當御廚。每頓飯四菜一湯,但方緗說如果想添一個菜,要自掏腰包。外表看來家中生活豪華,但家中人均知每逢過年過節,因醫院開支大,銀行等透支了的賬均需了結,家中仿佛永遠沒有錢,這可能是無人主持中饋之故。方絪回憶,二哥方綽最愛辯論,常在飯桌上指責父親是小布爾喬亞,方父不以為忤,當年方家這種尊重自由談論之精神是多不見的。
1937年日軍侵華,占據北京,方醫生精通日語,日方希望他出任偽官,他拒絕了,將首善醫院歇業,隱居在家。抗戰勝利后,將首善醫院以八萬元代價讓予諸福堂醫生,改為兒童醫院。又將此八萬元分為兩部分,一份捐贈兒童醫院,一份贈予方母做生活費用。這時方醫生雖已年逾六旬,但精力充沛,投入公共衛生等公益活動,創辦防癆會,集體檢查肺結核,照X光,注射防疫結核疫苗,設結核治療門診。又熱衷于兒童保健工作,在中山公園開辦兒童康樂部,每周日邀請一些協和醫院醫生,為游園兒童業余檢查身體、注射防疫病苗等,并為這些兒童建立長期體檢記錄。兒童康樂部曾獲得一批美援救濟物資如毛毯,黃油及大豆等。方醫生又想到,這個兒童康樂部除周日外,大大的房子空閑無用,乃為公園職工子女辦托兒所,方緗回憶:“當時我和好友孫惠書(孫連仲將軍之女)幫父親具體辦托兒所,建成后,父親請鄒韜奮夫人擔任所長,解放后改為中山公園幼兒園,后由市政當局接管,成為很有名氣的北京市第三幼兒園。”1948年方絪隨夫婿曾恩波住在東京,曾恩波當時在中央通訊社東京分社工作。這時中國內戰頻仍,方絪寫信勸父親來東京暫住,方醫生回信說:“我只做我的醫生,不問政治,我不會離開中國。”
1950年朝鮮戰爭發生,因他在醫學界聲譽極高,經驗豐富,政府請他與長子方綱(細菌學專家)同赴朝鮮任聯合國調查團代表,協助調查細菌戰問題。1953年又以團長身份率領十七人赴奧地利參加世界醫學會議。方醫生年已七旬仍在中華醫學會工作,生活簡樸,工作勤懇,醫學會工作人員均認為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領導。這時他的工作除任中華醫學會副會長外,又擔任中巴友協副會長、全國科協組織部副部長、保衛兒童全國委員會委員、全國科普衛生宣傳委員會委員、中央防疫委員會研究組組長、中國紅十字會北京分會副會長、北京市公共衛生顧問、北京防癆委員會副主任等多項職位,盡心盡力,不圖名利,為人民衛生竭盡全力。
豈料文革開始,方醫生被紅衛兵批判為反革命、四朝元老(四朝指清政府、民國開國、北洋軍閥及國民黨治國)。這時他名譽掃地,極為痛心。尤其他最佩服的醫者傅連璋,也是福建人,多年前曾帶著醫學器械跟隨毛澤東長征,傅這時是衛生部部長兼中華醫學會會長,會長只是掛名,實際工作均由方石珊代行,傅被揪斗,令他更為悲憤。其實據方緗說她父親并未受到太大沖擊,只是靠邊站。但方醫生是位愛惜名譽的醫學長者,士可殺不可辱,憤而以八四高齡仰藥投什剎海自殺,一代名醫如此下場,真是我國家之悲?
現在談一談方石珊家族在中國革命史上的貢獻。方家在沿海地區的福州,開風氣之先,堂兄堂姐先后在日本響應中山先生號召入同盟會,奮起革命。方聲洞1911年3月29日參加廣州起義,率領革命黨人進攻總督衙門,飲彈身亡,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七堂姐方君瑛,曾任同盟會暗殺部部長,參加汪精衛刺攝政王及黃花崗等役,人稱“革命女俠”。十一堂妹方君璧,畫家,嫁曾仲鳴,曾仲鳴在汪精衛被炸時,誤中而亡。
方石珊醫生有子女七人:一、方紀(女),燕京大學體育系畢業,美國Wellesley大學碩士,曾任燕京大學體育系主任,天津女師及河北體育學院教授。二、方綱(男),清華大學畢業,細菌學專家。三、方綽(男),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妹方緗回憶,1938年秋準備與方綽相攜赴昆明讀書,忽聞方綽被日軍列入黑名單,乃投奔延安,改名陳天,初在抗大讀書,后被分配在熊大正部下工作,中共整風時熊被判為托洛茨基派,方綽及十數人也遭株連,日軍掃蕩時,這些人被中共判為國特,遭活埋。1987年三弟方純(燕大三八學年校友)以熊大正案平冤昭雪,即上書河北省軍區政治部,為父兄平反,1999年始得成功,六十年冤案得以昭雪(見燕大校友通訊二十八期)。四、方純(男),畢業于燕京大學經濟系,幼年患骨結核,去一腿,在四機部工作,文革時下放到齒輪廠管理倉庫。五、方絪(女),燕大教育系畢業,夫婿曾因波燕大新聞系畢業,曾任戰地記者,后入中央社,1968年來港任中央社香港分社社長,香港時報社長及臺灣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六、方緯(男),高中畢業,投考航空學校,后為國民黨空軍,隨軍遷往臺灣,升為空軍隊長,1951年轟炸上海時,代替告假隊員出航,空戰時殉職。七、方緗(女),就讀昆明西南聯大歷史系,從事兒童教育工作,曾是北京市第六屆政協委員,北京市家庭教育研究會副會長,北師大教育系講師。夫周玨良,清華大學外語系畢業,芝加哥大學碩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教授,外交部翻譯室副主任。
縱觀方石珊醫生一生,艱苦學習終成名醫,樂于助人,不茍安,不畏強權,早年自日本引進先進西醫技術,設立藥房及醫院,救濟世人,尤其在促進公共衛生方面終身奉獻,厥功至偉,卻在這史無前例的文革悲劇中,飲恨而終。但公理自在人心,他的精神長存。近年中國在政治、經濟、醫療及公共衛生等方面均蒸蒸日上,方醫生在天之靈是應可告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