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進步”的重要尺度是“人道主義進程”——不是單純以物質力量比短長

從表面上看,今天的中國與百年前的美國似乎有許多可以類比的特點。
從可以類比的方面看,中國現在的發展階段與美國20世紀初有類似之處:工業化、城市化迅猛發展,經濟突飛猛進;社會財富在總量激增的同時,快速向少數人集中,兩極分化日益嚴重;勞動條件惡劣,工傷事故頻發;社會矛盾尖銳化,在價值觀新舊交替中有禮崩樂壞之勢,拜金主義成為時尚,權錢之間的不正當關系造成的腐敗現象不斷惡化……總之,那個時候美國的高速發展和由此帶來的弊病,我們今天看來似乎那么熟悉。
那么,是否在中國也會發生一次類似“進步主義”那樣的改革運動呢?
上世紀末,在特大水災之后,市場一度蕭條,急需拉動內需;中國經濟學家中,效仿小羅斯福的“新政”之說頗為流行。而他們對“新政”的理解,就是國家主辦大型工程以解決失業,也曾有人建議我撰文加以宣揚。我當時確實寫了一篇闡述“新政”實質的文章,不過旨在潑冷水,說明我們國情不同,不能牽強附會。其中最主要的是,在政府職能轉變方面,兩國改革的軌跡正好相反:美國是從小政府向大政府轉變,中國則反是。這一論點,也適用于回答對“進步主義”改革如何借鑒的問題。
美國的財富集中是充分的、放任自流的市場經濟造成的,憲法保護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幸福”與“財產”常被互相轉換)。美國建國以來,個人有幾乎不受約束的權利發財致富,政府則原則上無權加以干預。“進步主義”改革的方向,是允許政府有一定的權力進行干預和規范,也就是對財富的積累方式作某種限制。這個過程艱難曲折,國會通過的法規常被法院判為“違憲”,甚至某些新的法規要經過修憲才能出臺。
中國的情況正好相反。原來政府擁有幾乎無限的權力,允許個人追求財富、從而創立私營經濟,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而且在相反的方向上與美國“進步主義”改革一樣艱難曲折,私有財產受到憲法有條件的保護只有兩年的歷史;任何改革步驟都由政府主導,方向是政府自覺退出某些領域,實行放權。實際上到目前為止,權力沒有完全退出市場,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仍沒有理順。
美國奉自由競爭為圭臬,是各派的共識;之所以有“反壟斷”之議,蓋因其妨礙自由競爭,其對象是純粹的私人大財團。反壟斷和規范企業行為的過程是政府與財團之間在法律、規則上的博弈,既不存在“國有企業”,也沒有“國有化”的問題。中國市場尚未完全實現在規則平等基礎上的充分自由競爭。我國的壟斷行業是原來號稱“國有”企業(按:我在“國有”之前加“號稱”,因為實在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實際擁有這些企業)的延續,是享有特權的行政壟斷。如今中國反壟斷也提上日程,阻力也很大,恰在于“行政壟斷”問題上。
美國的腐化也表現為權錢交易或政商勾結,但多發生在商場、議會。由于議員是選舉產生的,反腐之道一靠獨立而強大的輿論揭批;二靠知情的選民運用其投票權,其中包括改革選舉制度進一步擴大民主;三靠加強行政部門的作用。
前兩點姑且不論,現在只談第三點:從老羅斯福到小羅斯福,改革方向都是把一部分足以造成腐敗的權力收到行政部門,市政改革也是公用事業部分地“市有化”。這里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行政、執法部門是超越于利益集團之上的,各級公務員基本上敬業、廉潔,不但守法而且忠實執法;改革的對立面可以提出種種反對的論據,卻很少以政府官員可能從中作弊中飽私囊為理由。這一點在平時固然重要,在推行改革時尤為關鍵。
任何改革措施,無論設計多完美,都要各級行政機構和人員去推行;并非美國公務員必然道德高于其他人,而是在制度設計上隔斷其“尋租”(借用吳敬璉先生語)路徑。今天,本該超脫的、非營利的行政和執法部門本身成為利益集團,行政與市場以及行業壟斷混淆不清,卻又要執行反對這一機制的改革任務,“自己革自己的命”;顯然,美國加強行政部門權力的辦法與此背道而馳。
從原則上,“他山之石”總還有可借鑒之處;那就是,無論在何種制度下,聽任兩極分化無限擴大,是難以為繼的;掌握主導權的權力集團不以最大的魄力主動改革,就會日益被動,發生難以預料的社會激蕩。衡量“進步”的重要尺度是“人道主義進程”——不是單純以物質力量比短長,這是“進步主義”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