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生活》是漢娜阿倫特的最后一部著作,原計劃分“思維”、“意志”、“判斷”三部分。當阿倫特于1975年12月4日因心臟病突發溘然辭世時,此書僅完成了前兩部分。該書最近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中譯本,這對中國讀者了解阿倫特晚年的理論關懷,具有重要意義。
阿倫特早年師從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等人學習哲學。1933年納粹執政后,她開始思考政治問題。她曾自稱不是政治哲學家,而是“政治思想家”;其主要著作也大多圍繞具體政治問題展開。但阿倫特何以在晚年開始創作一部貌似純哲學的《精神生活》?其意圖何在?
如阿倫特所言,她探討精神生活的起因有二:一是她在耶路撒冷參加對納粹戰犯艾希曼的審判后對“惡”的問題的思考。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書中,她提出了“惡的平常性(the banality of evil)”的概念。在她看來,艾希曼的最大問題就是“無思無想”,他滿口意識形態化的語言體現了他精神生活的空洞。阿倫特由此發問:極權主義之“惡”與這種“無思無想”的平常人是否有重大關聯,作為一個公民,是否需要具備某種特定的思維能力?
第二個起因,是她在《人的境況》完成后,一直感到人的精神生活需要予以關注。《人的境況》原名“實踐生活(vita activa)”,而自古希臘以來,“實踐生活”與“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就被思想家們清楚地區別開來。阿倫特分別探討了三種活動,即勞動、制作和行動。勞動滿足了人類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制作創造了一個文明的世界,行動則是表明個人身份、展示真我風采的活動。行動與語言相聯系,它是阿倫特所說的真正的政治活動。相應地,在《精神生活》中,阿倫特也探討了“沉思生活”的三種形式——思考、意志、判斷,《精神生活》可說是《人的境況》的姊妹篇。
以阿倫特之見,思考面向的是過去,一切思想都是事后觀念,它是一種個人從世界撤離后,在孤獨狀態下進行的活動。思考并不創造價值,它沒有邊界,其結果則是意義的獲得;它促使人良心發現,為區分善、惡提供準備。而意志面向的是未來,關注的是“我”打算做什么,有意志的個人為未來而活著,它也使行動的發生成為可能。判斷面向的則是現在,它要對善惡、對錯或美丑進行區分,是個人尋求他人贊同的過程。
正如行動是實踐生活的三種形式中最為阿倫特關注的,在思考、意志、判斷三者中,判斷是阿倫特重點闡發的對象。判斷是一種政治性的精神活動,而判斷力是一種特定的政治能力。阿倫特已寫出的前兩部分,固然讓我們得以在西方思想史脈絡中去把握“思考”與“意志”,但更為精彩的或許是那沒有寫出的論“判斷”的部分。
在阿倫特看來,政治判斷與審美判斷在性質上是相同的。她從康德關于審美判斷力的論述中,借來“擴大的見地”、“再現式思考”等關鍵詞匯,構筑了判斷理論的基本框架。
“擴大的見地”是指“站到每個別人的地位上思想”。在這一過程中,我與預期的他人進行交流,希望獲得他人的同意。在做出判斷時,個人的私下想法進入公共領域,接受眾人之檢驗。這種政治思維的特定樣式,在康德的審美判斷理論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述。按照康德的論述,當人們說一朵玫瑰花是美的,既不是出于對這朵花的主觀偏愛,也不是根據某個客觀原則,而是一種訴諸他人的判斷。做出判斷的人期望他人贊同他的說法,想象與其他人在一起欣賞這朵花。
顯然,政治判斷能力與人的想象力相聯,它是一種再現性思維的過程。通過從不同的觀點審視給定的問題,在心中使那些并不在場者的立場再現,政治意見于是得以形成。判斷者心目中列出的不同觀點越多,再現式思考的能力就越強,最后的結論即政治意見也就越是合理。
不過,雖然阿倫特強調判斷作為一種特定的政治能力的重要性,但她同樣也關注思考、意志、判斷之間的關聯。三種能力中,沒有一種應當支配其他兩種,每一種都是不可或缺的,好的心靈狀態應是三者的和諧相處。
可以說,阿倫特是在試圖構建一個精神領域的共和國,《精神生活》一書關注的乃是一種良好的心靈秩序。這一精神共和國的構建與阿倫特的共和主義政治理想密切相聯。
由此,阿倫特晚年的“哲學轉向”必須放在她一生的政治關懷中去才能得到恰當的理解;換言之,她晚年并非真正地放棄政治而轉向哲學,而是在繼續探討政治的精神層面——即“如何政治地思考(how to think politically)”這一重大問題。
《精神生活思維》,參見本刊2006年第23期“本刊11月薦書”。本文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教師,北京大學政治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