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地理學巨擘

編者按:大凡研究北京的人，幾乎都知道侯仁之先生，他被人們稱為“北京通”。然而，據我們所知，侯仁之先生所涉及的研究領域不僅僅是北京。為了對侯仁之先生有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本刊特地邀請他的學生朱祖希先生撰寫了這篇文章。

現今95歲高齡的侯仁之先生，是中外知名的學者。他向以“仁愛之心立世，仁義之心修身，仁德之心治學，仁和之心達濟天下”①，可謂德高望重。他對地理科學，尤其是為創建現代歷史地理學，并將其納入近代地理學體系，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把侯仁之先生稱為“歷史地理學巨擘”，應該說是當之無愧的。

一#65380;把中國傳統的“沿革地理”

創建成現代歷史地理學

北京大學地理學教授楊吾揚先生，曾在其《地理學簡史》一書中這樣說:“把古代沿革地理，改造更新為科學的歷史地理學，并將其納入近代地理學體系的首創者，是侯仁之。”②

“地理”原指土地#65380;山川等地球表面的整個環境形勢，《易·系辭》有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疏》又曰:“地有山川原貌，各有條理，故稱理也。”地理學便是研究地球表面所發生的各種事物和現象(包括自然和社會的)的產生演變，并闡明其規律的科學。在我們中國，自周代開始便已有了地理學研究的萌芽，迄今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而對于現代地理學研究，侯仁之先生則認為:“不能僅僅局限于當前這一段時期內，必須推向過去的時代，一直上溯到人類開始出現在地球上，并且在自然界中產生了日益顯著的影響之后。這項研究就屬于歷史地理學的研究領域。”③

我國歷史悠久，地域遼闊，由于封建王朝嬗變#65380;更替頻仍，其疆域也時有消長，而在已經過去的2000多年間，就已有記錄下歷史疆域消長#65380;行政區域變遷#65380;關邑的興衰#65380;民族的遷徙#65380;水流的變遷乃至地名的更迭并繪以圖錄的傳統。到了清朝乾嘉年間，考據之學日漸興起，上述工作遂成為輿地學中的一門顯學。這就是中國歷史研究中的“沿革地理”。在以往的大學中，它是歷史系學生的一門選修課，講授的是中國歷代疆域的消長和地方行政區劃的演變等。

對此，侯仁之先生這樣認為:“沿革地理”把歷代疆域與行政區劃加以考訂和復原的工作，無疑是艱巨的，它對歷史地理學的研究來說，同樣是十分重要的。不過，它還不能滿足歷史地理的要求。因為，歷史地理的工作，正是從這里開始，而不是在這里結束。或者說，還應該根據當時的自然條件和生產發展的情況，以及歷史發展的因素進行地理學的分析。何況所有歷史地理學的研究，也并不都是從疆域沿革和行政區劃的考訂和復原開始的。而且可以說，即或是不借助于這方面的特殊認識，而依然可以順利地進行歷史地理的研究。因此他在1950年建議將大學歷史學課程中的“中國沿革地理”改名為“中國歷史地理”，并獲教育部批準。

那么，歷史地理學到底是一門什么樣的科學?侯仁之先生這樣寫道:“研究在歷史時期主要由于人的活動而產生或影響的一切地理變化(從考古學上說，就是從新石器時代中期以后的時期)。這就是今日所理解的歷史地理學的主要課題。”④概而言之，歷史地理學是一門研究人類歷史時期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環境及其演變規律的科學。所以，歷史地理學研究的對象乃是人類歷史時期地理的本身，且按其研究對象還區分為歷史自然地理和歷史人文地理。這一區分實際上是與現代地理學依照其科學性質，而區分為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是完全一致的。其目的就在于探討同一地區或同一地理環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實際情況及其發展演變的規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深刻地去理解當前這一研究對象的最后目的。也就是說，如果地理學缺少了它，便難以圓滿完成。

侯仁之先生對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對象#65380;科學性質#65380;研究范圍，它與中國傳統的沿革地理的區別，與地理學科的關系等方面的論述，為現代歷史地理學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二#65380;開啟對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研究的先河

城市，是衡量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1999年4月12日，侯仁之先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城市是迄今為止，人類所建造的最大#65380;最復雜的工程……我已確信，沒有對過去的研究和理解，就不能有效地規劃未來，社會環境#65380;經濟環境#65380;物質環境#65380;自然環境均適于此，概莫能外。”⑤

歷史時期的地理環境既然是在人類的干預下，處在不斷變化之中的，那么只了解它的今天，而不問它的“昨天”和“前天”，顯然是不夠的。因此，把業已湮滅了的過去的地理狀況進行“復原”，并按照不同時代歷史發展的順序聯系起來進行研究，尋找其發展變化的規律，便成為歷史地理學的重要手段和方法。

盡管，歷史悠久的中國，不但擁有特別豐富的典籍#65380;文獻，但更重要的是勤勞的中國人民在世代的生產勞動中給地理環境所帶來的變化，其范圍之廣#65380;影響之深刻，可以說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是罕有其匹的。因而，即或是在今天，無論是在地球表面，抑或是在地表以下埋藏不深的地方，仍然保留有為數眾多的古代人類生產勞動所留下的遺跡。正是它們為地理環境的變化提供了至為重要的證據。不了解它們的變化以及其內在的規律，想要真正認識現代地理狀況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侯仁之先生特別強調野外考察在歷史地理研究中的作用，認為這是核證典籍文獻資料并發現其未曾記錄的其他問題的最好#65380;最重要的手段。

基于這樣的一個學術觀點，侯仁之先生積極開展了北京#65380;承德#65380;邯鄲#65380;臨淄等城市的歷史地理研究和西北烏蘭布和#65380;鄂爾多斯草原#65380;毛烏素為實地的沙漠歷史地理的研究，尤其是對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的研究。

侯仁之先生說:“我這一生之中，盡管歷史地理學所涉及的領域很廣，但我還是對北京的研究情有獨鐘，收獲最豐。”侯仁之先生對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的研究始于1946年——論文《北平金水河考》在《燕京學報》第30期刊出;1949年夏，論文《北京的歷史地理》在英國利物浦大學通過答辯，并獲哲學博士學位;之后又先后對北京城的起源#65380;北京都市發展過程中的水源問題等，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最后提出了“北京城規劃建設中的三個里程碑”的論說，從而為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研究建立起了完整的科學體系，并在實踐中開創了城市歷史地理研究為城市規劃建設服務的新方向。也因于此，侯仁之先生亦在為保護歷史文化名城的工作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如拯救了與北京城的起源有著血肉聯系的蓮花池并建成為“蓮花池公園”;整修了對北京城的規劃和中軸線有著標志性意義的“后門橋”，并建議恢復“萬寧橋”之名;而“北京規劃建設中的三個里程碑”的論說，更為北京的城市發展戰略決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論依據。

1979年，侯仁之先生出版了首部歷史地理專著——《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之后又主編并出版了《北京歷史地圖集》(共分綜合卷#65380;自然卷#65380;經濟卷3部)。這項工作既填補了北京歷史地圖編輯出版的空白，也為了解#65380;研究北京歷史的演進提供了重要的工具和參考資料。同樣，在西北沙漠歷史地理的研究中，特別是對烏蘭布和#65380;統萬城#65380;榆林城的實地考察#65380;研究中，侯仁之先生率先提出了人類的不合理利用是導致上述諸城沙漠化的主要原因的論點，從而為改善西北地區沙漠的生態環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歷史借鑒。

三#65380;探索了不同社會制度國家

首都規劃建設的比較研究

北京和華盛頓原本是兩個社會制度完全不同的國家首都，不僅如此，就是在文化理念#65380;時代背景上也相去甚遠。因此，這兩個作為國家的歷史文化集中體現的首都城市，便出現了既有某種在主題思想完全不同的一面，又有在表現形式上存在某種相似的一面。

明清北京城繼承了中國數千年封建帝都規劃建設的經驗，是其集大成者，所以也是中國封建帝都的最高典范，有的城市規劃師將其稱之為“人類文明的頂峰”。它所突出的主題思想乃是“帝王至上”#65380;“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在平面布局上表現為以紫禁城為中心#65380;四面圍以封閉式的城墻，形成壁壘森嚴#65380;層層拱衛的態勢。而自封建帝王權力的最高象征——太和殿往南往北又有一條幾乎是貫穿全城的中軸線。全城建筑以此為基準，形成“中軸突出，兩翼對稱”#65380;方城十字街#65380;井然有序的總體格局。而華盛頓城建于獨立戰爭結束之后，它在規劃設計上所要突出的是“人權為主”的主題思想，并本著國家機構三權(立法#65380;司法#65380;行政)分立的布局原則設計的，明顯地表現在國會大廈#65380;總統府和最高法院三大主要建筑的布局上。設計者把國會大廈置于中軸線的正中央，城市所有樓房建筑的高度都不得超過，從而給整個城市的天際線帶來一大特色:從國會大廈向西，直到華盛頓紀念塔前的綠茵廣場，地勢平展，視野開闊;廣場的南北兩側，有博物館#65380;展覽館等，依次排列——南側有航天空間博物館#65380;現代藝術展覽館#65380;國立博物館(內有首都規劃設計史展覽廳)等;北側有美術陳列館#65380;自然史博物館#65380;美國歷史博物館等。在這個全城的心臟部位上，集中表現出華盛頓作為全國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特點，整個布局嚴整而富有變化。兩側的各大博物館#65380;展覽館，其建筑高度雖然大體一致，但建筑形式并不相同，顯現出嚴整中又有生動活潑的格調。

侯仁之先生指出:“北京和華盛頓這兩個姐妹城市，從建城之初就力求通過全城中軸線的設計來顯示其主題思想，盡管兩者的歷史背景各不相同，但在力圖反映其時代精神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⑥他又說:“建國十周年時擴建天安門廣場，同時興建了人民大會堂#65380;中國歷史和革命博物館(即今國家博物館)，使得天安門廣場在體現全國政治中心的同時，也兼有文化中心的象征。……考慮到今后精神文明建筑的重大意義和建設北京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要求，在全城的規劃設計上，應該進一步結合城市平面布局的歷史特點來加以考慮。”⑦華盛頓城中軸線上核心地區的建設就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所在。

侯仁之先生就是這樣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氣概，為我們開啟了中外城市比較研究，為的就是使我們在城市建設的過程中，更好地繼承我國豐富的文化遺產，正確地汲取外來文化，以發展具有社會主義新時代特色的城市及城市文化。

四#65380;開啟中國世界遺產的保護和申報工作

1972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第十一屆全體會議上通過了一項國際公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簡稱《世界遺產公約》)。其后不久，第一屆“公約”成員國大會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舉行，“世界遺產委員會”也自此成立，其主要的工作即是負責“公約”的實施。與此同時，還建立了世界遺產基金，其目的就在于通過國際合作，更積極#65380;更有效地保存和保護對全人類有重大價值的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前者包括人類歷史文化中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的古建筑#65380;古遺跡和其他古代的藝術創作(不包括可以移動的收藏品);后者包括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的天然名勝#65380;自然景觀，以及已瀕臨滅絕并嚴格劃定的動物和植物的棲息地區等。

中國，作為世界著名的文明古國，不僅山河壯麗#65380;生物類型多樣，在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中具有世界意義而且應予以積極保管和保護的對象歷歷可數。但截止到1985年正式加入《世界遺產公約》之前，我們既不能享受簽約國所應享受的一切權益，更無助于推動這項有益于全人類的國際文化合作事業。不僅如此，《世界遺產公約》中所提出的關于保護文化和自然遺產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及其原生態環境的保護原則，也向歷史地理學提出了一項新的#65380;具有戰略意義的任務，即考察#65380;研究中華大地上至今尚存的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化和自然遺產的形成#65380;歷史演變#65380;地理特色及其與周圍環境的關系等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確定其在中國乃至世界上所應具有的地位，從而也進一步推動地理科學的發展。

1984年，侯仁之先生應邀去位于美國華盛頓的康奈大學講學。就在與外國同行的接觸中，他第一次聽到了在國際上有一個《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外國朋友還說，中國歷史悠久，有無數極其珍貴的文化遺產和風景勝地，為什么不加入這個公約，讓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這番話深深地觸動了侯仁之先生。

回國后，侯仁之先生便以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起草了一份提案，并征得了致力于“人與生物圈”研究的著名學者陽含熙先生#65380;城市規劃界知名的專家鄭孝燮先生#65380;古建筑專家羅哲文先生的同意#65380;簽名。孰料，此項提案在1985年4月召開的第六屆全國政協會議第三次會議上正式提出即獲通過。1985年12月12日，中國終于成為《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的締約國之一，并于1987年開始了世界遺產的申報工作。

1987年12月，在世界遺產委員會第十一屆全體會議上，中國的故宮博物院#65380;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65380;泰山#65380;長城#65380;秦始皇陵(含兵馬俑)#65380;敦煌莫高窟等6處文化和自然遺產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1999年10月29日，中國當選為世界遺產委員會成員，2004年6月28日，第28屆世界遺產大會在蘇州召開。截止到2006年7月，全世界至少已有790處遺產得到世界遺產委員會的確認，中國已擁有33項，居世界第三位。欣喜之余，我們自然不會忘記，正是由于侯仁之先生有著一股對祖國文化和自然遺產無限深情的愛，又有著歷史地理學家獨有的機敏，才會成為“中國申遺第一人”。不僅如此，北京大學地理系又率先成立了“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之后，國內的一些科研機構和高校，也相繼成立類似的研究機構，有的學校還開設了世界遺產課。

對于世界遺產的保護和申報，無疑是一項偉大的事業，特別是在中國。但是，作為歷史地理工作者，更注意到這項事業所帶來的對古老的地理科學的積極推動和發展。在這一點上，侯仁之先生功不可沒。

注 釋:

①陳光中:《侯仁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12月，封底。

②劉 晶:《侯仁之:他把地理引入了歷史》，《中國國家地理》2001年第12期。

③侯仁之:《再論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學報》歷史地理學專刊，1992年。

④侯仁之:《歷史地理學芻議》，《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62年第1期。

⑤北京大學院士文庫:《侯仁之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4月第一版扉頁，侯仁之先生手跡。

⑥⑦王毓藺編:《侯仁之》(學術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5月，第74-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