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紅了》作者海峽彼岸謝幕

隔一條海峽夢回童年舊事，竭畢生心力寫盡故園深情——90高齡的著名溫州籍臺灣女作家琦君，永遠擱下了那支生花妙筆，于2006年6月7日凌晨4時在臺灣省臺北和信醫院去世。臨終前，病榻上的她一再念叨著：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呵……

琦君，原名潘希真，溫州市甌海區瞿溪鎮人。生于1917年，1949年赴臺灣，1977年客居美國新澤西州，2004年隨夫君回到臺北淡水鎮養老。據臺灣媒體報道，今年5月13日，她因感冒感染肺炎而入院治療，20日因呼吸困難住進加護病房，不料此后竟一病不起。

連日來，臺灣文化教育界舉行不同形式的悼念活動，各媒體也紛紛刊發琦君謝世的消息和悼念文章。并從6月12日起，臺北有關單位特地舉辦為期一個月的《橘子紅了：琦君女士紀念書展》，讓更多讀者深入了解這位女作家的生平、著作與貢獻。北美等地華人文化界人士也舉行紀念活動，對琦君離世深感痛惜。

噩耗傳至琦君的家鄉，溫州市臺辦、市作協、甌海區政府、區臺辦、區臺胞臺屬聯誼會立即發唁電慰問琦君的家人；琦君文學館也掛起了“沉痛悼念琦君女士仙逝”的橫幅；《琦君的文學世界》一書的作者、溫州市龍灣區文聯主席章方松說：“琦君是我們溫州的文化遺產啊!”

6月19日上午8時30分，琦君家屬和生前友好在臺北第二殯儀館懷恩廳舉行了公祭儀式。和琦君相濡以沫50多年的夫君李唐基說：“臺灣是我們的第二故鄉，但是葉落歸根，琦君要回到溫州，回到她的老家。她的父母也都葬在那邊，她回去也是和家人團聚。”

按照琦君遺囑，她的骨灰將運回溫州老家，安放于琦君文學館。

生命最初的記憶

家鄉老屋的前后大院落里，最多的是桂花樹。一到八九月桂花盛開季節，簡直是全村莊都香噴噴呢……一陣風吹來，桂花就紛紛落在我頭上、肩上，我就好開心。父親還做了一首詩說:“花雨繽紛入夢甜”，真的是，到今天回味起來，都是甜的呢。

——琦君《桂花鹵、桂花茶》

瞿溪，浙江溫州市甌海區西部一座三面環山的古老小鎮。潘宅就藏身在瞿溪老街深處，溪水清澈的竹橋頭。

這座占地18畝建于上個世紀20年代的中式大莊園，其主人是當時溫州顯赫一時、至今仍為當地人所津津樂道的原北洋軍閥時期浙江陸軍第一師師長潘國鋼。他是琦君的大伯父。在琦君1歲喪父、4歲喪母后，他成了琦君的養父。他與妻子葉夢蘭所給予養女的愛，構成了琦君關于童年的幾乎全部念想。

潘宅內建有正屋樓房與前庭平房各五間，朱紅繡漆，雕梁畫棟，氣派軒昂。庭院深深中還有秀雅池亭，悠長回廊，繁茂花木，墨韻書香。琦君在這里啟蒙讀書、認字描紅，讀詩經子集、誦唐詩宋詞，12載的童年歲月，深深地烙進了她生命最初的記憶中。

1928年琦君隨家遷往杭州，1941年畢業于杭州之江大學，師從溫籍詞學大師夏承燾先生。1943年抗戰期間回到了時局動蕩的家鄉，應邀在永嘉中學(今溫州二中)執教。琦君稱這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她在永嘉中學的日子只有一年，但回憶卻用盡一生還嫌太短。

琦君和夏承燾先生一同在永中任教國文，耳聽夏先生在走廊里一邊散步一邊高聲朗吟詩詞是種享受，跟隨恩師擔任“助教”得到潛移默化更是受益匪淺；在簡陋斗室里，她和學生們興致勃勃地成立詩社吟詩賦詞，指導學生排演話劇《雷雨》，還親自出演繁漪一角，公演時場場爆滿轟動溫州城——這，更是一種青春的激情。

組成幸福的家庭

我是因為心里有一份情緒在激蕩，不得不寫時才寫。每回我寫到我的父母家人與師友，我都禁不住熱淚盈眶……像樹木花草一樣，誰能沒有一個根呢？我若能忘掉故鄉，忘掉親人師友，忘掉童年，我寧愿擱下筆，此生永不再寫。

——琦君《煙愁》

1949年的一個風雨之夜，琦君漂泊到舉目無親的臺灣。在凄涼無助的心境中，她想起了遠在海峽對岸的家鄉，想起了音訊渺茫的親人。懷著對亡故哥哥的思念，她寫下了散文《金盒子》，發表在臺灣《中央日報》副刊上。她以清麗的文字、內蘊的深情，講述了她與哥哥生離死別的傷痛，寄予了內心無盡的哀思。這篇寄情懷愁的文章，引起了臺灣廣大讀者特別是從大陸漂泊到臺灣的讀者感情共鳴，激發了他們對遠方親人的深深懷念。

這篇文章后來被收入琦君的第一本散文集《煙愁》，還被選入1991年臺灣中學語文課本中。

此后，琦君便一發不可收。“農村時代的新年，是非常長的。過了元宵燈節，年景尚未完全落幕，還有個家家邀飲春酒的節目……”琦君用這樣一種細膩溫婉的筆調，干凈淡泊的文字，訴說著悠長連綿的鄉愁。

她思念故鄉的風土人情，憶大年夜喜燈，憶元宵節燈會、滾龍和吃湯團，憶故鄉的婚慶習俗，憶得思潮起伏，鄉愁沸騰；

她思念故鄉的特產小吃，憶春酒、粽子、楊梅、桂花鹵、桂花茶……她寫自己新年時最喜歡喝母親釀制的八寶酒(用棗子、荔枝等八樣果子和藥物制成)，說得津津有味；

她思念故鄉的親人師友，思念勤勞節儉、慈悲寬懷的母親，威武嚴厲卻又儒雅親切的父親，思念師友的教誨、親朋的關愛，看似平淡無奇的文字，卻有力透紙背的感懷……

琦君因文成名，因文結緣，遇到了一生相守的愛情。

早期畢業于復旦大學經濟系的四川青年李唐基，1946年到臺灣工作，后因戰亂無法與家人團聚。琦君的一篇《金盒子》，觸動了他骨肉分離的傷痛，使他更加想念遠在大陸的兩位小弟弟。李唐基將《金盒子》小心翼翼地剪下保存起來，一次偶然的機緣他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名叫潘希真的女作家，再一了解，才知道眼前這位潘小姐就是寫《金盒子》的作者琦君。

李唐基后來給琦君寫信，談自己對《金盒子》的讀后感，并在信中引用杜甫《月夜憶舍弟》的詩句：“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向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兩人魚雁往來，日漸投契，他們終于在1950年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從此，兩人攜手相依50多年，“詩、散文、生活”構成了他們整個家庭的基調。

當代文壇的驕傲

生涯有限，去日苦多，時光愈短暫，也就彌足珍貴……我仍當以全心靈領略一花一木的壯美，捕捉夢痕，繼續付諸篇章。

——琦君《留予他年說夢痕》

琦君相繼出版了《煙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菁姐》等40余部散文小說集，以及十余部童話戲劇、論文及翻譯著作，其中不少作品被收錄進臺灣教科書，多次獲大獎。許多作品還被介紹到美、日、英、韓等許多國家，作品深受海內外讀者喜愛，被稱為臺灣“十佳作家”。隨著她的作品《橘子紅了》被拍成25集電視連續劇在大陸走紅，她的名字也逐漸被大陸讀者所熟知。

海峽兩岸的文學研究者和許多讀者，常常將琦君比作大陸的冰心。琦君與冰心，不僅身世極為相似——出身大家閨秀，父親為官，母親賢淑，從小受到母愛的熏陶和良好的文化教育；而且在文章題材上也頗為相近。她們以母愛與童心為主題，表現生活中的人性之美，并以此寄托鄉愁；她們贊美向往童年，分別寫了許多寄小讀者的文章；她們關愛生靈，對小動物都有一種悲憫情懷。

不同的是，冰心早年留學海外，受到西方文學與文化思潮的影響，她的文風和語言，有著歐化的文學語言和文學風格的印記，琦君則早年深受中國古典文學浸潤，她的文學語言與文學風格深含中國古典意境。

臺灣《中國時報》一項調查顯示，琦君是近30年來臺灣地區作品最暢銷的女作家。琦君的文學作品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直風靡到現在，很多讀者說，他們是讀著琦君的散文長大的。

琦君散文的獨特性，是“無論寫人、寫事、寫物，都在平常無奇中含蓄至理，在清淡樸素中見出秀美；她的散文，不是濃妝艷抹的豪華貴婦，也不是粗服亂頭的村俚美女，而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

海外著名學者夏志清高度評價琦君的一些名篇，如《看戲》《一對金手鐲》，即使列入世界名作之林也無愧色。他認為：“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詞屬于同一傳統，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為中國當代文學感到驕傲。我想，琦君有好多篇散文，是應該傳世的。”

2004年夏初，琦君由美國返臺定居后，在臺灣掀起新一輪“琦君熱”。她早年執教的臺灣省中央大學中文系特意舉辦了研討會及資料展，后又正式成立“琦君研究中心”。配合研究中心成立，臺灣中央大學還同時舉辦了“琦君及其同輩女作家學術研討會”，探討琦君作品中詩化小說、懷舊散文及佛教意識等主題，并與同輩女作家進行比較考察。

了卻一生的心愿

橘子紅了，桂花香了，我回來了；橘子確紅，桂花真香，但我老了。

——琦君

2001年10月19日晚，無數次在筆墨間尋覓歸鄉之路的琦君，終于坐著輪椅，回到了浙江溫州那闊別半個多世紀的故土家園。

一抹夕陽，一片垂柳，一灣溪流，一縷花香，都讓85歲高齡的老人唏噓感嘆，她辨認著兒時的玩伴，鉤沉著潘宅的舊事，撫摩著歲月的痕跡，尋找著生命的根系，脫口而出的是一口依然流利的溫州話：故鄉，我回來了!

家鄉人民始終惦記著這位遠方游子。早在1996年三溪中學40周年校慶時，就有許多校友及有識之士提議：修復琦君故居，創建文學館。遠在大洋彼岸的琦君聞訊后非常感動，當即來信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鄉親們有意在我瞿溪舊宅劃出一間作為琦君文學館……這份深厚的情誼使我感激萬分。”

此后5年間，八旬高齡的琦君不顧年邁體弱，為文學館的建立傾注了許多心力。她先后來了9封信，關注著文學館的每一項工作細節。對琦君本人來說，文學館亦是她的“一生的心愿”，她將自己的大部分作品以及多年珍藏的個人照片、名人墨寶、獎品實物等大量珍貴而豐富的資料陸續寄回家鄉，她還出資1萬美元資助故居修復。

修復后的琦君故居因其獨特的建筑結構和歷史地位，2001年被列為甌海區文物保護單位。

由甌海區瞿溪鎮政府和三溪中學共同創建的琦君文學館就設在這座樓的二樓，共分一間正廳、兩間作品陳列室、一間生平室和一間名家評論室，館內收集了琦君歷年來的文學作品和部分榮譽證章，保存有一批珍貴的照片、手稿和書信等。三溪中學還設立了“琦君文學獎”，琦君每年資助1000美元獎勵優秀的校園文學創作。

2001年10月22日，琦君文學館正式開館。

離別57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家鄉的土地，琦君是應邀參加開館儀式而來的。她特意穿上一件藍花外套，活潑而素雅；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夫君李唐基先生則一襲淺灰西服，內佩紅領帶，莊重儒雅。坐在輪椅上的琦君神采飛揚，面對話筒，她激動得像個孩子，半晌才說：“謝謝、謝謝大家!”

琦君文學館的東首，有一段潘宅舊墻，墻邊立著一株十余米高的玉蘭樹。琦君曾經在文章中這樣描述：“墻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采，采了滿籃子送給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又是玉蘭花開的季節，而當年那個采花的女童早已白發蒼蒼。

這是她和父親當年一起種植的玉蘭樹，母親常從樹上摘下玉蘭花供佛。站在玉蘭樹下，老人一邊撫摩著粗壯的樹干，一邊微微抬頭凝視，她的目光穿越茂盛的枝葉，一直投射到遠方。而遠方，湛湛藍天下，云淡，風清，雁歸來……是否就在那一刻，琦君已為自己的身后設想了一個圓滿的歸宿?

Female Author of Wenzhou Origin Passes Away in Taiwan

By Jin Danxia

Writer Pan Xizhen a.k.a. Qijun passed away at the age of 90 in a hospital in Taipei， Taiwan on June 7th， 2006. Qijun was born in 1917 in Quxi Town of southern Zhejiang's Wenzhou City. She moved to Taiwan in 1949 and immigrated to America in 1977. She returned to Taiwan with her husband in 2004 to spend her last years.

Her demise started a wave of commemorating activities in Taiwan. The educational and cultural circles on the island held meetings in memory of the writer. And the media in the island province gave headlines to her passing and published feature stories lauding her literary achievements.

People in her hometown also held commemorative activities. Her husband Li Tangji remarked that Taiwan was their second home， but since fallen leaves return to their roots as suggested by a traditional saying， Qijun would have her final rest in her native soil. As stipulated by her will， Qijun's ashes will be brought back to Wenzhou and placed at the Qijun Library.

The prolific female writer has been popular in Taiwan for decades. In her lifetime she published over 40 collections of essays and stories， and over 10 books of fairytales， plays，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ranslations. Many of her writings are selected for school textbooks and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to America， Japan， Great Britain and Korea.

Qijun's popularity in Taiwan lies in nostalgia， a signature theme permeating her literary works. The nostalgia came from the first half of her life on the mainland.

Her childhood years were spent in a garden-like house owned by her uncle， a legendary retired general. Qijun's father passed away when she was one year old and her mother died when she was four. So the uncle adopted her and treated her like his own daughter. She spent 12 years in Quxi Town before moving with her family to Hangzhou in 1928. The would-be writer graduated from Zhijiang University (a presbytery-sponsored private university first set up in the province in 1845) in 1941 and came to teach in a middle school in Yongjia County near Wenzhou in 1943. The one year experience as a middle school teacher was her happiest moment in her life.

In 1949 she came alone to Taiwan. The overwhelming loneliness enabled her to write an essay about her Wenzhou hometown， her brother who had died， and her family in general. It was published in a local newspaper and caused a huge stir among the readers who had come to the island from the mainland.

It was how Qijun started her literary career and how she met the man she later married in 1950.

Qijun began to translate her rich memories into essays that radiated nostalgia. She related how the hometown villagers celebrated the day when they started brewing the spring rice wine， how they put on happiness lanterns on the eve of New Year's Day， how they jubilated at the annual Lantern Festival. The author spared no efforts to recreate traditional delicacies and reminisced about her friends.

Her writings echoed the feelings of the people uprooted from the mainland. A survey by a Taiwan newspaper said that Qijun was the most popular female writer in Taiwan in the last three decades. Many readers said they grew up reading her essays.

The mainland audience got to know her through a 25-episode television play adapted in 2002 from her novel Oranges Reddened. In 2004 when Qijun moved back to Taiwan after living for decades in New Jersey， she caused a stir in the island's literary circles.

And in October 2001， Qijun came back in wheelchair to Wenzhou， the hometown she had missed and dreamed of for 57 years. The writer also came to see the library set up in her name in the former residence in Quxi Town. Fans in her hometown proposed to build the library back in 1996 and Qijun said okay. Over years she had sent copies of her works， photos， original handwritings by some celebrities， and literary trophies as exhibits to the library. And she also sent 10，000 US dollars to refurbish the residence， part of the Sanxi Middle School today.

(Translated by 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