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春秋》2005年第4期刊發了吳磬軍先生的《宋常祜墓志銘淺說》一文,對志主常祜的生平進行了探討,還配發了墓志銘的錄文和拓片圖版。筆者對這通宋代墓志十分感興趣,反復閱讀把玩,發現吳先生對墓志中涉及到的一些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故作小文以補正之。
志文中有“廣平宋柄撰并書”、“王詵刻石”等語,吳文認為“刻石者王詵,身世未署。據史載,蘇東坡在出知定州軍州事時,曾‘退小吏高俅,使從王詵’。此王詵與刻石者是否為同一人,暫不可知。按宋代墓志的一般規律,撰文、書丹及篆蓋者皆留其出身或官職,刻石者亦多署其籍貫。此墓志的撰文、書丹者宋柄只有籍貫而無出身及官職,刻石者王詵則籍貫亦未記,他們的生平、身世以及與蘇東坡有無關系,尚待考證。”[1]筆者翻閱文史類工具書,并沒有發現關于宋柄的相關資料,但對于王詵的記載卻十分豐富。王詵,字晉卿,太原人,徙居開封,全斌裔孫。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以右侍禁、駙馬都尉選尚英宗女舒國長公主[2]。熙寧十年(1077年),為絳州團練使[3]。元豐二年(1079年),以交結蘇軾,追兩官勒停[4]。三年,妻公主死,再責昭化軍節度行軍司馬,均州安置。七年,徙潁州。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復駙馬都尉。克年,敘文州團練使。官至留后。謚榮安[5]。王詵工詩善畫,家筑“寶繪堂”,藏歷代法書名畫日夕觀摩,精于鑒賞,蘇軾為之題記。他廣交蘇軾、黃庭堅、米芾、秦觀、李公麟等眾多文人雅士,“析奇賞異”,酬詩唱和,李公麟曾畫《西園雅集圖》經紀勝,其風流蘊藉有王謝家風氣。能詩,亦工山水,學李成皴法,以李思訓金碧統之,融兩家法規而出新意,在水墨勾皴基礎上,“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獨具風貌。喜畫“煙江遠壑,柳溪漁浦,晴嵐絕澗,寒林幽谷,桃溪葦村”等他人難狀之景,將錦繡河山展現畫幅中,深得好評。蘇軾謂其“得破墨三昧”,有“鄭虔三絕居有二,筆執挽回三百年”句。兼寫墨竹,學文同,亦工書,真、行、草、隸皆精。事見《宣和畫譜》卷12、《宋史》卷255以及《東都事略》卷20《王全斌傳》。《宣和畫譜》著錄御府藏其作品有《幽谷春歸圖》、《晴嵐曉景圖》、《煙嵐晴曉圖》、《煙江疊嶂圖》等35件。傳世作品有《漁村小雪圖》卷,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煙江疊嶂圖》卷,現藏上海博物館。王詵是宋代著名的書畫家,如果墓志刻石者王詵與書畫家王詵為同一人的話,無疑常祜墓志在書法史上將占有重要地位。但在筆者看來,志文中出現的刻石者王詵不太可能是史書中記載的書畫家王詵。理由如下:
第一,王詵確有到定州任職的記載,但此記載與正史有別。筆者翻檢史料,發現只有一條材料能夠證明王詵曾在定州任職。《宣和畫譜》卷12《渭川晚晴圖》:“駙馬都尉王詵,……歷官至定州觀察使、開國公、駙馬都尉,贈昭化軍節度使,謚榮安,今御府所藏三十有五。”這條材料歷來被研究王詵者使用,但《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宋會要輯稿》中卻沒有關于王詵任“定州觀察使”的記載,這說明王詵任定州觀察使的史實還不是十分明確。
第二,即使王詵真的任過“定州觀察使”,以志主的地位和身份,王詵也不太可能去為志主常祜刻石。《宋史》卷166《職官六》:“觀察使:無定員。初沿唐制置諸州觀察使,凡諸衛將軍及使遙領者,資品并止本官敘。政和中,詔承宣、觀察使仍不帶持節等。”宋代的觀察使承襲唐代,是一州軍政長官,由諸衛將軍及觀察使遙領,一般不到州任職。這說明宋代的觀察使是一種加官,已經逐漸由實職向階官轉化。退一步講,即使王詵真的到過定州任“觀察使”,以志主的地位和身份,王詵也不太可能為他的墓志刻石。志主常祜只是在晚年時才“恩授本州助教”,僅僅是地方上的一名普通教員。定州助教的地位與王詵駙馬都尉的身份相差懸殊,從常理上講,王詵不太可能屈尊為其刻石。
第三,志文中已清楚地表明,“王詵”的身份是刻工,即“刻石”者,與身份地位煊赫的駙馬都尉王詵應是同名同姓的兩個人。
綜上所述,常祜墓志中的“王詵”只是一名刻工,機緣巧合與書畫家、駙馬都尉王詵同名同姓,而且生活在同一時代。只有弄清了志文中“王詵”的真實身份,才能對墓志作出客觀的評價。
吳先生從書法的角度分析了墓志的價值,筆者比較贊同吳先生的說法。但常祜墓志除了在書法上為“宋代墓志書法之精品”,而且還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獻資料價值,它反映了宋、遼兩國在定州地區進行政治爭奪的史實。下面分析一下墓志的史料價值。
志文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常祜有個同學在門館偷竊了他的錢財,常祜追及不但不責怪,反而加以慰餞。其后這個人獲得偽官來見常祜,言尚有一偽官要獻給常祜,以為昔日之報,常祜不為,且告誡說:“爾既我念,則勿與他人。”大意是說,你既然還掛念我常祜,就不要將偽官送給他人,反映了常祜高尚的民族情操。志文中的“偽官”應當是指漢人擔任遼國官職。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與定州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宋史》卷86《地理志二》:“中山府,次府,博陵郡。建隆元年,以易北平并來屬。太平興國初,改定武軍節度。本定州。慶歷八年,始置定州路安撫使,統定、保、深、祁、廣信、安肅、順安、永寧八州。政和三年,升為府,改賜郡名曰中山。” 定州在北宋開國之初即歸屬宋朝管轄,太平興國初,改定州為定武軍。《太平寰宇記》卷62《河北道》記定州的“四至八到”為:“西南至東京一千一百二十里,西南至西京一千二百二十里,西南至長安二千八十五里,東至瀛州二百八里,南至趙州三百一十七里,西南取藁城縣至趙州一百九十里,西至鎮州一百二十四里,北至蔚州四百九十里,東南至深州一百七十三里,西南至鎮州一百七十三里,西北至鎮州行唐縣七十三里,東北至州二百五十里。”定州處在宋遼兩國的交界地區,兩國在定州的政治斗爭比較激烈,如《契丹國志》卷6《景宗孝成康靖皇帝》記載:“(保寧三年)冬十一月,遣騎六萬攻宋定州。宋太祖命田欽祚領兵三千戰于滿城,馬中流矢而踣,騎士王超授欽祚馬,復振,乘勝至遂城。我兵圍之數日,欽祚度城中糧少,整兵開南門突圍一角而出。” 又如宋王稱撰《東都事略》卷4《真宗本紀》記載:“(開寶)六年夏四月,契丹入寇,王超逆戰于定州之望都,王繼忠陷于陳。”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五代后唐末,契丹帝耶律德光(即遼太宗)通過扶植石敬瑭為后晉皇帝,割取了燕云十六州(今北京至山西大同地區),并以此為基地,不斷遣兵南襲。后漢滅亡后,遼在河東(治太原府,今太原南晉源鎮)北部扶植北漢,作為燕云地區的屏障。后周顯德七年(960年),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代周稱帝后,即有先取北漢、再復燕云的企圖,多次遣軍攻北漢,遼亦不遺余力地給北漢以軍事支援。宋遼之間爭端迭起,矛盾日深。遼國控制了燕云十六州,給北宋在北部邊疆帶來很大的軍事壓力,錢若水在《上真宗論備邊之要有五》中分析說:“蓋當日幽薊于唐北門,命帥屯兵扼其險阻,所以胡馬不敢南牧。自晉祖割地之后,朝廷自定州西山,東至滄海,千里之地,皆須應敵。”[6]在定州地區,遼國間諜活動亦十分頻繁,在這方面,墓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志主常祜的同學很顯然是要拉攏他投奔遼國,只不過志主比較堅持民族操守,沒有答應同學的要求罷了。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知道,墓志中出現的“王詵”與正史中的書畫家王詵應當是兩個人,盡管他們生活的時代大體相當,但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志文中的“王詵”只是一名普通的刻工而已。在文獻價值上,志文為我們留下了遼國間諜在定州活動的例證,為研究宋遼兩國在定州地區進行政治爭奪的情況提供了很好的佐證材料。
[1]吳磬軍:《宋常祜墓志銘淺說》,《文物春秋》2005年4期。
[2]《宋會要輯稿》帝系8之50。
[3]《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82神宗熙寧十年六月甲戌。
[4]同[3],卷301神宗元豐二年十一月戊午。
[5]同[2],禮58之91。
[6]《宋名臣奏議》卷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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