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五代;王處直墓;十二生肖;浮雕
【摘要】曲陽五代王處直墓中所出十二生肖浮雕是難得的藝術(shù)精品,本文分析了這組浮雕的藝術(shù)特色,并根據(jù)其在墓室中位置的變化及墓主的死因,認為其功用并非保護墓主,而是為了震懾死者的靈魂,是墓葬的營造者——王處直養(yǎng)子王都為了保護自身安全而進行的特殊設計。
五代王處直墓位于河北省曲陽縣,墓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壁畫和浮雕。壁畫面積為100平方米,保存較好,色彩鮮艷,內(nèi)容豐富,包括人物、花鳥、山水、器物、天象圖等各類題材,其繪畫水平之高,題材之完備,在目前我國北方發(fā)現(xiàn)的五代時期墓葬中實為罕見。漢白玉浮雕為16塊,包括十二生肖、散樂圖、奉侍圖等,構(gòu)思精巧,線條流暢,雕刻精美。本文僅對其中的十二生肖浮雕進行分析,探討其在該墓中的功能。
十二生肖浮雕位于前室四壁上方的壁龕中,1994年被盜6件,剩余的6件只有鼠、龍、馬、雞還嵌于壁龕內(nèi)。鼠位于北壁中龕,龍位于東壁南部,馬位于南壁中龕,雞位于西壁中龕。以鼠為先,以北為上,按順時針方向
排列[1]。
該墓的十二生肖承襲了唐代中晚期墓葬中的常見題材,但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隋唐時期,墓室壁龕中的十二生肖一般用雕塑,墓志上的則大部分采用線刻形式,很少有高浮雕作品,到五代高浮雕形式明顯增多,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的除王處直墓在北方外,其余全部位于南方,如成都前蜀王建墓(918年)[2]、江蘇江寧南唐李升墓(943年)[3]等。
該墓中的浮雕采用繪塑結(jié)合的手法,開創(chuàng)了此后墓室彩雕的先例[4]。浮雕的四周用土紅色勾勒,與壁龕的邊框顏色相同,使浮雕與周圍的壁畫渾然一體。在形體處理上,先仔細雕刻出物象,然后涂上一層較厚的白顏色,再根據(jù)結(jié)構(gòu)賦彩[5]。如紅色袍服的布褶暗部用濃色,亮部留白,以此來表現(xiàn)衣紋的凹凸、折疊及立體感。面部色澤飽和,濃淡得體,兩頰透出紅潤的感覺,有的部位還用墨線勾勒,如人物的五官、胡須、發(fā)絲及服飾上的花紋等等。在線條運用上,筆勢圓轉(zhuǎn),筆意不斷,波折起伏皆一揮而就,表現(xiàn)出衣衫的飄舉之態(tài)。線條的組織主次分明、疏密得當,完美體現(xiàn)了“疏能走馬,密不透風”的藝術(shù)境界。作者還注意根據(jù)物體的結(jié)構(gòu)及遠近關(guān)系來處理線條的虛實,如人物的鬢發(fā)虛出虛入,頗具“毛根出肉”之妙。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將用線風格分為疏密二體:“顧、陸之神,不可見其盼際,所謂筆跡周密也;張、吳之妙,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sup>[6]反觀浮雕中的用線,灑脫豪邁,變化豐富,應屬張僧繇、吳道子的疏體畫風。
浮雕構(gòu)圖亦是匠心獨具。一般唐墓中的十二生肖,為了強調(diào)整齊劃一或裝飾性,多采用完全相同的動態(tài),就連頭向也驚人地一致,很容易造成呆板的感覺,如唐代馬墓(777年)中的十二生肖紋飾[7];而王處直墓中的十二生肖卻在保持整體統(tǒng)一的情況下對每個生肖人物作了個性化的處理,整體與局部得到了完美結(jié)合。從整體來看,每個人物都基本保持正面站立姿勢,服飾也大體相同,均頭戴進賢冠,身穿紅色交領(lǐng)闊袖袍,腳穿雙歧履,腰系絳帶或革帶,且各龕之間有云鶴銜接。每個人物雖分龕放置,卻絲毫不影響其整體氣勢。在局部刻畫上,造型極為準確,比例得當,服飾都作了深入刻畫,寬大的袍袖微微飄起,大有“天衣飛揚,滿壁風動”之感。
這組浮雕真實生動的生肖人物形象,精巧的構(gòu)圖,獨具匠心的刻畫,流動的線條,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如此高水平的藝術(shù)品絕非一般工匠所為。曲陽是著名的“石雕之鄉(xiāng)”,境內(nèi)的黃山以出產(chǎn)優(yōu)質(zhì)漢白玉而聞名。定州及附近地區(qū)歷年出土的大量北魏至隋唐時期的雕像,均出自曲陽石匠之手[8],可見當時的雕刻技藝已極為成熟。此外,王處直生前為定州節(jié)度使,地位顯赫,而墓葬的營建者王都(王處直養(yǎng)子)酷愛收藏,對藝術(shù)品有著很高的鑒賞能力,《舊五代史·王都傳》記載他“好聚圖書,自常山始破,梁國初平,令人廣將金帛收市,以得為務,不擇貴賤,書至三萬卷,名畫樂器各數(shù)百,皆四方之精妙者,萃于其府”。鄭巖先生在《墓葬壁畫,畫給誰看》一文中分析漢代墓葬壁畫時指出:“墓葬壁畫一方面是為死者的靈魂而設,另一方面也為與墓葬的營建同屬一個時代的一部分活著的人。”也即是說,“墓葬不僅是一個純粹的私人空間,在壁畫完成之后和下葬之前,墓室還將對公眾開放,以供參觀,以便趁機宣揚自己的孝
行?!?sup>[9]王都為了向人們展示其對養(yǎng)父的孝行,自然會將墓室裝飾得極為豪華,對浮雕和壁畫也會提出很高的要求,其個人的喜好就成為評判的標準,其藝術(shù)鑒賞力的高低也會直接影響浮雕和壁畫的水平。基于以上分析,王處直墓中的浮雕應該體現(xiàn)了當時最高的藝術(shù)水平。
十二生肖起源很早,它與中國古代天文學的四象二十八星宿關(guān)系密切。中國有十二辰之說,將周空分為十二部分,用十二支表示,古人用它來計算時間、標志方位,它能體現(xiàn)微妙、復雜的宇宙關(guān)系,所以被看作是宇宙的象征,代表時間的永久循環(huán)和宇宙各個方向的無限延伸。后來術(shù)家把它與十二種動物相配,用于厭勝避邪,從而形成了十二生
肖[10]。十二生肖用于墓葬中,主要具有標識方位、避邪禳福的功能[11]。
墓葬中的十二生肖也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其造型有三種:動物原形、獸首人身、人物與生肖動物組合。它最早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如山西太原北齊婁墓壁畫中繪有十二生肖動物形象[12],山東臨淄北魏崔氏墓中出土6件泥制灰陶生肖俑[13]。到隋代,墓中的十二生肖俑開始增多,但大多出現(xiàn)在南方。到了中、晚唐時期更加盛行,成為高官貴族獨享的明器。隋唐墓中的十二生肖也常刻在志石的四個側(cè)面,每邊三個,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一周。張?zhí)N先生將這一時期的圖案分為五期,前三期(581~755年)為動物原形;第四、五期(756~888年),即中、晚唐時期,大多為人身獸首形象[14]。唐末墓志上還出現(xiàn)了人形的十二生肖,呈站立姿勢,多出現(xiàn)在北方。五代的一些墓中依然沿用十二生肖,如王處直墓、福建閩國劉華墓[15]、杭州的吳越文穆王錢元和吳漢月墓[16]、南唐李升墓[17]等。
雖然王處直墓中的十二生肖沿用了唐墓中的常見題材,但其位置擺放與唐代及同時期的墓葬有著明顯的不同:唐墓中的十二生肖有的置于后室四壁下方的小龕中,圍繞棺槨按順時針方向擺放,有的刻在志石四邊。五代的閩國劉華墓、南唐李升墓、杭州的吳越文穆王錢元和吳漢月墓中的十二生肖俑也都位于后室四壁下方的小龕中。而王處直墓中的十二生肖浮雕卻一反常態(tài),移到了前室四壁上方的小龕中,圍繞著墓頂?shù)奶煜髨D,居高臨下。筆者推測,這種變化絕非偶然,而是具有深層次含義。這可能與墓葬營建者的特殊安排有關(guān)。
一般墓中十二生肖的擺放方式兼顧著死者和生者兩方面的利益。何重華(Judy Changwa Ho)在《唐墓中的十二生肖》一文中對此有明確論述:十二生肖按順時針排列于放置棺槨的后室四壁的壁龕中或刻于墓志銘的四邊,是為了確保死者處于神圣的能夠平衡陰陽五行的宇宙中心[18],這樣不僅能保證死者來世的幸福,還能為其子孫帶來好運。而王處直墓中的十二生肖則是為了震懾死者的靈魂,保護生者的安全。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王處直及養(yǎng)子王都的傳記和墓志銘中找到一些線索。
據(jù)史料記載:初,妖人李應之于井陘得小兒劉云郎。后王處直有疾,李應之以左道醫(yī)之,不久痊愈,處直將其奉為神明。當時王處直未有子,李將劉云郎送與王處直為養(yǎng)子,改名王都,李應之也因此“閱白丁于管內(nèi),別置新軍,起第于博陵坊,面開一門,動皆鬼神。處直信重日隆”。眾將擔心王處直過分信任李應之會帶來禍患,便私下將其殺死,王都在王處直極力保護下才幸免于難。之后,王處直對其倍加寵愛。王都長大后,王處直子尚幼,便以都為節(jié)度副大使,欲以為嗣。但王都天生奸詐巧佞,素有異志,又擔心王郁(王處直長子)奪其權(quán),于是在天十八年(921年)與書吏和少微密謀發(fā)動兵變,將王處直及其妻妾囚于西第,盡殺處直子孫及其心腹。王處直對其恨之入骨,當王都到西第看望他時,處直奮拳毆其胸,曰:“逆賊,我何負于汝!”既無兵刃,將噬其鼻,王都掣袂獲免。不久,王處直抑郁而卒,年61歲[19]?!杜f五代史》評價王處直“惑佞臣而負其宗……其故何哉?蓋富貴斯久,仁義不休,目眩于妖妍,耳惑于絲竹,故不能防奸于未兆,查禍于未萌”。
而王處直墓志所記與史實有所不同。志文是由書吏和少微撰寫的,他將王都發(fā)動的兵變篡改為王處直自愿讓位。志文中寫道:“至(天)十八年冬,首謂□次子太傅曰:吾雖操未退,但神情已闌,況當耳順之年,正好心閑之日。若俟眸昏齒落,方期避位懸車,慮廢立之間,安危是患。即五湖之上,范蠡豈遂于遨游;三杰之中,留侯不聞于獨步。成其堂構(gòu),襲以門風,勉而敬之,斯言不再。太傅感其嚴誨,涕泗交流,雖欲勞謙,誠難拒命,其年遂立?!敝疚闹羞€提到了揀選墓地:“相門有相,代不乏賢者歟!故能選彼龍崗,成茲鶴吊,畢大志而遺言□備,固夜宮而靈魂自安?!?sup>[20]
唐代以來,人們普遍相信鬼神,認為人死后靈魂會以某種形式存在于墓中,“墓葬不僅僅用來安放死者的遺體,而且是供死者靈魂繼續(xù)生活的空間”[21],靈魂具有超凡的力量,既能給家族帶來好運,也能帶來災禍。王都在害死王處直一家后,擔心他們的冤魂會降禍于他及子孫后代,因此在為王處直營建墓葬時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保證自己及子孫的安全。
第一,他為死者選擇了風水寶地作為墓地,即志文中所說的“選彼龍崗,成茲鶴吊”,以便“相門有相,代不乏賢”。這與當時流行的風水術(shù)有關(guān)。因為唐、五代風水術(shù)非常盛行,術(shù)家根據(jù)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論來確定吉
兇[22]。因此,王都在選擇墓地時具有很強的功利性,更多是為自己和子孫謀福。
第二,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他授意和少微撰寫志文,篡改史實,將發(fā)動兵變獲取權(quán)位說成王處直自愿傳位于他,還將王處直悲慘的囚禁生活美化為“公乃歸第而習南華,奇香而蘸北極。行吟蔣徑春草生,而綠□池塘;坐酌融余花落,而香飄戶牖”。他還將墓室修飾得富麗堂皇,從陪葬品到墓室壁畫無不極盡奢華。不管是篡改史實,粉飾太平,還是建造豪華墓室,無非是為了兩個目的:一方面讓死者在墓中安心享樂,另一方面以此來向世人彰顯自己的孝道。
第三,對神煞冥器的擺放進行刻意安排,即在營建墓葬時加強墓中的避邪措施,以便“固夜宮而靈魂自安”。墓中的神煞明器具有兩方面的功能,一方面保護墓主不受侵害,另一方面則是震懾死者的靈魂不要出來騷擾子孫。該墓中作為神煞冥器的十二生肖被移到前室,而不再圍繞死者的棺槨,即死者不再位于宇宙中心位置。這種變化表明,王處直墓中的十二生肖并非是保護墓主的,而是為了震懾死者的靈魂,是王都為了保護自身安全而進行的特殊設計。
[1][8] [20]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處:《五代王處直墓》,文物出版社,1998年。
[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前蜀王建墓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64年。
[3][17]南京博物館:《南唐二陵》,文物出版社,1957年。
[4]金維諾:《墓室壁畫在美術(shù)史上的重要地位》,《中國美術(shù)史論集》(上),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
[5]郝建文:《淺談曲陽五代墓壁畫》,《文物》1996年9期。
[6]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2,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
[7][14]張?zhí)N:《西安地區(qū)隋唐墓志紋飾中的十二生肖》,《唐研究》第八卷,2002年。
[9][21]鄭巖:《墓葬壁畫,畫給誰看》,《文物天地》2002年9期。
[10]吳裕成:《中國十二生肖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
[11]何重華(Judy Chungwa Ho)認為唐墓中十二生肖具有表示方位、避邪禳福和預測來世的功能。“The Twelve Calendrical Animal in Tang Tombs” ,in Ancient Mortuary Traditions of China :Papers on Chinese Ceramic Funerary Sculptures,ed.George Kuwayama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1991).62~83.
[1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太原市北齊婁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3年10期。
[13]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北朝崔氏墓》,《考古學報》1984年2期。
[15]福建省博物館:《五代閩國劉華墓發(fā)掘報告》,《文物》1975年1期。
[16]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杭州、臨安五代墓中的天文圖和秘色瓷》,《考古》1975年3期。
[18]何重華認為,墓志中間的銘文代表死者。
[19]《舊唐書》卷182,中華書局,1999年;《舊五代史》卷132,中華書局,1999年;《資治通鑒》卷271,中華書局,1957年。
[22]雷玉華:《風水術(shù)對唐宋時期喪葬習俗的影響》,《四川文物》1999年3期。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