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任何一件超絕的、劃時代藝術作品的問世,皆因其具有嶄新的創(chuàng)作觀念、大膽的求索精神。而戲曲藝術包括它的音樂、演唱欲有突破或超越,又何嘗不需如此呢?在這方面,梁偉平正是一位充滿創(chuàng)造活力、勇于挑戰(zhàn)自己,且具有藝術家風范的人。
重心境挖掘
梁偉平的演唱不拘泥于“依譜唱曲”,也不追求表象的外飾,而是強調準確地把握人物的內在神態(tài),力求向人物的心理走近,使每個聲腔的變化都能融合著人物的感情色彩。
在《金龍與蜉蝣》中,蜉蝣在倍受凌辱后所唱的一段[拉調],為凸現(xiàn)出人物的悲與怨,競將[淮調]的特性語匯糅入其中,予以新的整合。先以稍慢的“平板”,微弱的顫音唱出對娘親的思念。那平緩低回的旋律和著傷感凄楚的演唱,猶如無盡的泣訴,令人柔腸寸斷;后以“平板”與“閃板”、“疊句”頻繁更替,用苦音、哭音敘述對妻子玉蕎的一片深情與重托,更將對情態(tài)、體態(tài)、動態(tài)、聲態(tài)的把握貫穿其中,因而唱出了蜉蝣這一被扭曲了心態(tài)的小人物所富有生命活力的藝術形象。
在《西楚霸王》中,梁偉平對項羽的音樂形象的塑造,同樣從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中去發(fā)掘和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注意其內在風度神韻的傳達。第二幕“坑卒焚宮”,梁偉平用[自由調]和[拉調]的對接,以粗獷有力、近乎悍蠻的音色勾畫出項羽自稱“秦王之后天下只有一個英雄——西楚霸王”的狂妄架勢;第三幕“圍城會戰(zhàn)”和第五幕“烏江悲歌”,梁偉平對于馬派自由調的運用,在氣息寬廣的旋律背景下用帶有啜泣的聲色,借助不同字組的連疊和七度下滑的推力,展現(xiàn)出西楚霸王那顯赫、威嚴且又歷盡無數(shù)劫難的堅定性格,使觀眾對這個失敗的英雄充滿同情和崇敬;隨后再以渾厚而急速的“快板”,敞開大嗓激昂高唱,以此渲染霸王最后的憤怒和絕望。梁偉平在這出戲中所傾注的崇尚“力”的表現(xiàn)和對“壯美與崇高”的追求,使人們從中感受到具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和藝術魅力。
在《千古韓非》中,梁偉平對韓非人物音樂形象的刻劃,則更側重于抽取出他性格的基本特征,用細膩的聲腔旋律,準確再現(xiàn)韓非的內在品質。如第二場,面對阿如真心勸慰時所唱的一段[自由調]慢板,梁偉平用平和的語調、輕柔的旋律,放寬音域尺度在低聲吟唱,恰切地表現(xiàn)了韓非那充滿理想抱負的博大精神及溫柔深沉的詩人胸襟。再如第八場,韓非在暮色里獨立獄中時所唱的一段[淮調],梁偉平則用呼喚式的音調、節(jié)奏相錯的板式,唱出人物對往事的回望和感嘆;用顫音、波音裝飾及一系列半音的遞進,抒發(fā)對阿如的愛念與感激;用密集的“快板”、“疊句”、“連環(huán)句”表現(xiàn)出韓非壯志未酬身先死的那種宏偉而嚴峻之美。顯然,此時梁偉平的演唱已完全沉浸在與人物進行心靈對話的狀態(tài)之中,那每一個樂段、每一個唱句、乃至每一個音符,都視為是他手中的道具由他任意調度,從而讓人透過他的演唱產生起直抒胸臆的力度和快感。
求抒情秀美
藝術語言的開拓和對藝術的表現(xiàn)力,是藝術家貫穿于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兩個重點。從這層意義上來看,梁偉平的演唱風格具有和淮劇音樂本質特點相一致的如歌旋律和抒情性。以《千古韓非》為例,當秦軍直逼函谷關,韓非徘徊于求與不求的兩難境地時,有一段催人淚下的[大悲調]。在這首華麗舒展的唱段里,梁偉平竭力摘取最美的音樂素材去實踐其以情為主,將形、神、情、理有機交融的審美境界。他以良好的氣息控制,隨著徐緩的加長拖腔,時而用短促的頓音,酷似哽咽的音色,點畫出韓非在極度痛苦之中所含有的不安、溫情、熾熱和祈求相交織的心情;時而又以堅定、果斷的聲態(tài),在“快板”、“散板”的基礎上發(fā)展起新的聲腔旋律,以深情的敘述,襯托韓非聰穎耿正、樸厚真誠的性格特征。這段抒情性的歌唱,聲音是那樣的平順而圓潤,音響是那樣的透明而澄凈,最后歸集于情感的質樸而深沉、剛正而悲憤、無華而大氣。
《西楚霸王》中項羽所唱的[大悲調],與《千古韓非》的那段[大悲調]相比,雖然唱段體式較短小,但曲牌所蘊含的音樂特質卻依然濃烈。虞姬乘著烏騅馬遠遠離去,項羽心中的滿腹愁情油然而生,此時,梁偉平憑借其敏銳的音樂感知,強調音樂要素中的旋律的抒情性,以飽滿的音色將[大悲調]起首的兩句大腔集中在較為渾厚的音區(qū),綿綿不絕。音程大幅度的回轉,音腔細部的潤色,以及唱腔尾端融入新元素的甩腔,在高胡特具悲情的襯托下,完整地表現(xiàn)出項羽的傲氣、勇氣和骨氣。盡管梁偉平的嗓音并不十分寬厚,但由于他能在高與低的音程之間、明與暗的音色之間找到最好的適中點,因而自然地以情動人、透徹到位,給人帶來激蕩心靈的回味。
同是一首[大悲調],在“蜉蝣”的口中唱出又能令人體味到別樣的意味。為表現(xiàn)蜉蝣的不幸情境,梁偉平用深沉、溫暖而又悲傷不安的語調,以柔美的聲腔旋律,達到靜態(tài)和動態(tài)相對應、速度和力度相對比、旋律和音色相對置,渲染出人物內心隱藏著的無限悲痛。這首[大悲調]已不獨是悲切情感的演示,而是蜉蝣是人非人、有情無情、及積怨恨、警醒、激憤等多種情感為一體的吶喊。觀眾發(fā)現(xiàn),[大悲調]在這里忽然變得柔美中見凄楚,詼諧中見莊嚴,感受到了它的氣韻高雅。
三個不同題材劇目中的三個不同性格的人物,共唱同一個[大悲調],但由于梁偉平從人物命運和性格出發(fā),賦予了[大悲調]不同的變化,故而使其各具氣質、神韻,展現(xiàn)出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揚古樸聲韻
優(yōu)秀的演唱講求旋律和美感。梁偉平的聲音不僅富有穿透力和持久性,而且“味道”很純正。他的音質脆、吐字清、發(fā)音正、語態(tài)美、韻味濃,一字以蔽之,美。
美就美在他的演唱不是支離破碎、生拼硬湊,而是流暢并富有生氣,是淮劇音樂中本源曲牌母體的衍生;美就美在他的演唱沒有浮躁、沒有媚俗,而是完全以平實的風格、本色的演唱,將真情實感完美地傳達給觀眾;美就美在他的演唱沒有千篇一律、重復制作,而是有自己獨特、原創(chuàng)的構思,并始終保持著本劇種音樂特質的規(guī)定性。
正是有了這個前提,使得梁偉平即使在多元的發(fā)展態(tài)勢下,吸納眾多新的音樂元素,其立足點始終不離本土。無論是《千古韓非》對[自由調]多種行當聲腔的糅合,《西楚霸王》對[淮調]曲體結構的重新架構,還是《金龍與蜉蝣》主調和小調的對接,無一不是立足于本土音樂文化資源的前提下,利用創(chuàng)造性思維而構建起的再生新腔。梁偉平的演唱于是顯得更為深刻、更為從容。
此外,觀眾之所以欣賞梁偉平的演唱風格,還有其他多重因素。首先,梁偉平的唱腔嚴謹規(guī)范,能準確把握淮劇音樂深層、本質的底蘊,把握淮劇的流變。其次,梁偉平思路清晰,既尊重觀眾求新的愿望,又注意保持傳統(tǒng)特色,在努力做到兩者結合的同時,又力求音樂審美趣味的高格調化。第三,梁偉平音質甜美,演唱松弛,聲音不發(fā)毛,不刺耳。整體音樂色調既古樸,又富含現(xiàn)代審美潛質。
細想之,梁偉平這撲面而來的濃濃的古樸聲韻,似乎已不獨是一種音樂情感上的美,它還在更深的層次上向我們暗示著梁偉平演唱風格的價值——他是在全力保護地域性的音樂文化個性;他是在傾力創(chuàng)造既具本土特色又具有現(xiàn)代美感的淮劇音樂聲腔;他是在盡力尋求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最佳契合點,力圖從旋律線條到表現(xiàn)形態(tài),發(fā)展真正屬于梁偉平自己獨有的淮劇音樂語言。
展海派風采
梁偉平藝術風格的確立,是在漫長的求索中逐漸形成的。客觀上看,都市生活形態(tài)的炫目變化迫使他用新的藝術手段去表現(xiàn)都市中的人。淮劇進入上海已有近百年,雖然已漸漸變俗為雅,但仍需要新的聽覺語言來重構淮劇藝術與受眾之間的聯(lián)系。從主觀上看,藝術信念的催動,使梁偉平能以開放的態(tài)度、寬闊的視野來適應多元的環(huán)境,從而以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尋求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開拓更廣泛的發(fā)展空間。
正基于此,梁偉平遂將“三部曲”權當三架攀登的舷梯,兼容并蓄,博采眾長,把音樂美的高境界、高品位作為自己藝術人生的理想追求。十多年來,梁偉平憑借在音樂上的靈性與悟性,一方面向民間、向本土、向鄉(xiāng)野里巷汲取鮮活的養(yǎng)分,一方面向新的時代、新的生活挖掘新的元素,從而使淮劇聲腔逐漸化粗糙為精致,實現(xiàn)雅俗音樂的轉化,并穩(wěn)固地建立起自己獨有的抒情性風格以及溫潤、柔雅、委婉、恬靜的個性特征。梁偉平這種演唱風格和特征的體現(xiàn),從根本上說,是海派整體藝術風格中的又一生動寫照,代表了一個時期上海淮劇演唱的水平。
從歷史的角度上看,梁偉平早期的藝術生活是在淮劇發(fā)展地之一的阜寧起步的。與其他同輩相比,有著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有著較多原始音樂形態(tài)的影響。但自走進上海以后,多元化的發(fā)展理念不斷潛移默化地挑戰(zhàn)著他、改變著他。現(xiàn)實使梁偉平懂得——沒有歷史厚度的原創(chuàng)必然淺薄,沒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傳承也定然沒有生命。于是他不遺余力地在校正自己的視角,銳意創(chuàng)新,經過長達十四年的時間跨度,以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完成了他“三部曲”的藝術創(chuàng)造,樹立起淮劇藝術發(fā)展史上的又一塊里程碑。這貫穿于他一生的勤奮所獲,不正是海派藝術精神的結晶嗎?
應當指出,這一風格的定位并不意味著梁偉平藝術創(chuàng)作的定型。在承擔“三部曲”任務的十多年間,梁偉平始終如一向越劇、滬劇、錫劇等劇種名家求教,并不斷客串其他劇種,以吸取其演唱精華,使他在演唱藝術上有了更大的兼容性。他曾和代表著淮劇南派的程少梁、余福保,北派的趙震方,東路的戴玉升等作曲大家合作,這些經歷,為梁偉平不步人后塵、不刻意模仿,創(chuàng)造起自己獨樹一幟的聲腔流派奠定了豐厚而堅實的基礎。梁偉平堅守著海派藝術的特有品格,梁偉平又因他超越性的創(chuàng)新,贏得了人們的敬佩。
上海淮劇團十多年來的三部精品之作,既揚起了“都市淮劇”的大旗,又推出了“梁氏風格”的品牌。梁偉平的海派演唱風格,不僅體現(xiàn)了如今上海淮劇的藝術風貌,也代表了上海淮劇正向新的時代、新的高度整體推進的發(fā)展態(tài)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