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認為昆劇一開始就是用蘇白的,因此認為昆腔在明代萬歷年間傳到揚州時,為使揚州人聽得懂,不得不在演出中改用一點揚州白。這是一個誤解。
昆曲是以昆山腔演唱的南戲,最初的說白還都是沿襲南戲的官話。
除運用韻白以外,還有揚州白和蘇州白的,最早見于屠隆《修文記》。屠隆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卒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他在《修文記》中運用蘇白和揚白,只是一種手段,誠如鄭振鐸在《大眾語文學的“遺產”》中所說,是“利用土白以增重其戲劇的感人力”。因此,只能說昆劇凈丑的說白從萬歷年間起開始有了揚州白和吳語化的萌芽。
到了明末,情況不同了。由于天啟、崇禎年間地主對農民的剝削更為苛重,最高統治者又通過“遼餉”、“剿餉”、“練餉”等名目橫征暴斂,加之水、旱、饑饉、疾疫等災害不斷發生,從而引起了社會的動蕩,農民起義,明朝覆滅,清兵入關,許多王公貴族的家班紛紛解體,流落到民間變成了江湖班社,與市民階層有了廣泛的接觸。觀眾對那些句句用典、詞義晦澀的駢儷派作品難以聽懂,使戲班不得不演新戲,演通俗的戲。這時,揚州的昆劇演出漸漸地發生了變化。起初,演員在演出時增加大量說白和熱鬧場次,在通俗化上做文章。這樣,那些堆砌冷僻典故的曲文就與充滿淺俗噱頭的道白攪和在一起;生旦格局被打破,表演開始注重刻畫人物。
正因為藝人們在表演中增加了念白,這就不可避免地在說白中傾注了自己的感情,并通過說白對事物加以評議,揭示事物本質。由于“丑”的藝術框框較少,因此許多譏刺和滑稽的警句或煉語,都在丑角的插科打諢中吐露出來,而且說的是揚州方言。由于群眾看得懂、喜歡看,所以除生、旦還是繼續用官話道白外,凈、副和一部分貼旦腳色的說白,都隨著“丑”改用揚州白了。這樣一改,果然深受歡迎。于是,在蘇州演出的演員也受其影響,改說吳語。因此,昆劇在它的豐富多彩的傳統劇目里,除了作為骨干的韻白以外,還有始終以揚州方言道白和以蘇州方言道白的戲。
例如,徐復祚的《紅梨集》第二十一出<詠梨>一開始,趙汝洲黃昏時正在書房里等候小姐來幽會,偏偏這時,雍丘縣知縣錢濟之差了一個皂隸來請趙汝洲賞月,趙汝洲只好拒絕赴宴。這一情節,是通過兩三百字的說白來介紹的:
[生作睡介。雜扮差人上]瑞麟香暖玉芙蓉,畫蠟凝輝徹夜紅。通道使君情意重,卷廉遲客月明中。小人雍丘縣差人,錢爺差請趙相公看月。此間已是寓所,書房門早閉。不免低低喚聲:趙相公!趙相公!
[生驚醒]呀,小姐來了。[急忙開門抱雜]小姐小姐,想得趙汝洲苦也。
[雜]趙相公,小人是本知縣差人,不是什么小姐。
[生看,笑]偶然睡去,魂夢顛倒。你是誰差來的?這早晚來敲我門。
[雜]小人奉錢爺鈞旨,說日間政事多冗,乘此清夜,請相公看月。
[生]沒奈何,央及你回了罷。說趙相公身子不快,已睡覺了。你快行動些兒罷么。
[雜]既如此,小人只得去了。頓令北海尊虛設。[下]
[生]還望西廂月倍明。天下最不知趣的是錢孟博,許多時不請我吃酒,偏揀今日。我哪有心情看什么月?方才差人不肯出門,則怕小姐正來,卻沒躲閃。如今去了,才覺得自在。……
這一插曲,早于徐復祚之前的所謂武林本《紅梨花記》中就有。但徐復祚把它放到趙汝洲在書房中急于等候小姐前來幽會的時刻,以致于穿插出趙汝洲誤把請他的皂隸當成小姐的插科,倒也有趣,演出效果不錯。于是,演員們就在皂隸身上做文章,說他正在豪飲之時受命,途中酒性涌上,醉眼迷離。幾經補充加工,發展成為一出很風趣的喜劇<醉皂>。這樣,皂隸就成了這出戲中的主角,而且還因為他的說白,分成了兩個流派——念揚州白的醉皂通名叫陸鳳萱,謂之“北醉”;念蘇州白的醉皂通名叫許仰川,謂之“南醉”。請注意,當時只有這兩個流派,尚無“北昆”、“川昆”、“湘昆”之說。“傳”字輩老藝人華傳浩擅演此劇,用的是揚州白的本子。他說:“揚州白既糯熟動聽,又增加人物的風趣性。”
“揚州白”在昆曲中的運用,起于萬歷,流行于明末,大盛于清代,不僅為士大夫所喜愛,而且也深受平民百姓的歡迎。
江蘇吳縣的朱云從(字際飛,一字雯虬)是繼臨川派和吳江派之后的蘇州派劇作家,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所作傳奇有《兒孫福》、《龍燈賺》(一名《渾儀鏡》,又名《春秋筆》,與朱佐朝《軒轅鏡》本事曲詞同)、《一笑緣》、《二龍山》、《人面虎》、《小蓬萊》、《石點頭》等十四種,前兩種現存,其余已佚。《兒孫福》寫徐小樓有子女五人,為貧所迫,跟人學做小偷。每次入室盜竊前,先以木人頭入探,事被發覺,木人頭被砍去,小樓被擒遭毆,后投水自盡,為老僧所救,留于寺中。最后子女均極人間富貴,夫婦重圓。小樓下山時,其師付偈四句:“二十年前徐小樓,被人砍去木人頭。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劇中<別弟>、<報喜>、<下山>、<宴會>等出是舞臺常演節目,偈語四句,流傳民間,可見此劇之影響。<下山>一出,因其中“副”扮的和尚非常勢利,遂改名為<勢僧>。折中明明白白印著:“副扮僧踱上作揚州語”,這是“揚州白”進入昆劇的明證。
昆曲在它的豐富多彩的傳統劇目里,除了《紅梨記·醉皂》、《兒孫福·勢僧》和《繡襦記·教歌》說揚州白外,還有《孽海記·下山》以及后來的《借靴》和據傳是乾隆御制的《拾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