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溪水的日子

一

高考后，人一下子松懈了。梧桐樹在窗外婆娑，陽光在樹葉間投下細碎美好的暗影。我就整天在家里，幸福生活的假象把我哄得很迷糊。我覺得真是太美好了：看書，畫畫，練字，上網。母親不會再催我做可怕的物理題了。

房間里很亂，是考試后的廢墟——到處都是參考書，教輔資料，押題金卷……想來真有意思，從來沒經歷過像高考前那樣混亂盲目的日子——我們每個人都像嗅覺靈敏的小動物，書店里一來了新資料就搶著去買，其實也不怎么做的，根本來不及啊。但是看那些書高高疊起，心里是說不來的踏實。考試就這么過去了，像一陣風。等成績，等通知單……那就更快了。人有些懶，好像是產后的女人，覺得自己功德圓滿了。于是書桌上就一直邋遢著。母親催了好幾次，我才慢吞吞地去收拾。我家住在四樓。成捆成捆的資料運到樓下車庫極不方便。我咬牙切齒啊，把這些以往辛苦買下的書本發配走。我幾乎是有觸目驚心之感——那么多啊，堆起來比我人高幾倍，我真慶幸自己沒被它埋葬。它們進入冷宮了，念著當年的情分，我也不舍得把它們送到廢品站。

書房一下子清爽好多，我把高三時藏起來的閑雜書本都搬出來，那是翻身得解放的快意啊。初嵐一直說我有戀書癖。的確，我經常省下大半飯錢去買書，然后向初嵐蹭吃的。那時，學校門外一條小街上有不少小攤點，雖說學校明令禁止在那里購買食品，但我終究敵不過美味。書要，美食也不能少。我喜歡那個陜西女人賣的涼面，澆了好看的湯汁，辣椒末與芫荽葉相映成趣。有一次，天下雨，我從舊書攤回來，看見一處賣驢打滾的，一個個小米團子五顏六色好漂亮啊。我堅持要吃，初嵐說讒不死你！結果那個米團子又冷又硬，吃得我打寒顫，初嵐埋怨我半天。手里緊緊摟著書，心口是咽不下去的米團，我卻依舊是歡喜的。

二

從前的事真值得留戀啊。那時，我熟悉學校的每一種花草，熱衷于做采花賊。中午，我和蘊黎還有初嵐都不回家，偌大的校園就回蕩著我們放肆的笑聲。寒假剛剛結束，我和蘊黎就天天盼著玉蘭開花了。等花開了，我們中午草草吃罷飯，就溜進花園，采摘大朵大朵的玉蘭。那花瓣粉嫩潔白，像嬰兒的小臉，像晴天的云朵。春天深入了，花事繁忙啊，碧桃，梨花，海棠，牡丹，芍藥，荼……等學校西南角落的石榴開了，我們就眼巴巴等待梔子那嫩嫩的苞蕾綻開。我最愛梔子，把它們養在清水小碗里，放在課桌上。我喜歡把落花藏在書頁間，仿佛藏住了一段舊日時光。秋天，還有桂花，菊花，石蒜……冬天呢，梅花啊臘梅啊也被我養在了小瓶子里。初嵐點我的腦袋，呵，你的書啊筆記啊都是香的哦。

教學樓后有一座花園，樹木森森，蔭翳青翠。那里有一口枯井，聽師兄師姐們講，有個女學生死在了里面。所以一般人是不會去這座古老的花園的。但我們不怕。那里是我們的天堂。花園里有好高的雪松，枝葉繁盛，樹下鋪落了尺余深的松針，踩上去吱咕吱咕很有意思。我們曾經想摘一只松果兒，初嵐試著爬樹。我和蘊黎試著用竹竿打，皆未果。三個女孩子就坐在樹下笑啊，園子里盛放的夾竹桃簌簌飄落，仿佛是花雨……林間是鳥聲婉轉，枝葉婆娑。一只秀氣的小蜘蛛，戰戰兢兢地在兩枚桂樹嫩枝間結網。那根顫顫的蛛絲，在午后的陽光里搖曳著銀色的光澤。

傷心了，常常會到我們的園子來。我們在這里交換彼此的心事，傾訴我們的憂傷，花木不會泄露我們的秘密，它們溫和地緘默，溫和地聽取我們的言語。

三

高三時，我們的初嵐中了愛情的毒。大男生睿安天天笑瞇瞇地買吃的給她，教她難題。中午，睿安就請我和蘊黎把空闊的教室讓給他們談心。我和蘊黎就去園子里，當然，睿安要請我們吃冰激凌。我和蘊黎坐在大松樹下，陽光很好，經過層層枝葉的過濾，很溫柔地灑落。園子里面靠著廢棄的小禮堂，外墻爬滿蔥蘢蒼老的紫藤。一嘟嚕一嘟嚕的花兒像流淌的瀑布。蘊黎是不折不扣的作業狂啊，此刻就有些焦躁了，含笑埋怨初嵐和睿安，把她趕出教室，害得她做不成作業。正說著呢，初嵐就抱著幾大盒冰激凌穿花度柳進園子了，她臉上漾著幸福的紅暈，俏媚修長的眉眼含滿嬌羞。風過處，石榴花瓣落滿我們的衣褶。歲月安好。

我迷戀回憶。那些美好的往事，就這樣滑過我們的青蔥年代。高考結束后，蘊黎去蘇州了，睿安和初嵐經常出行旅游，盡情享受萬水千山的秀色。我就在家里，干自己的事。上網和皓巖說話。皓巖一直很安靜，像大哥哥那樣聽我零碎的心事。皓巖說過，枕書，有一天，我會帶你去西塘，那個安寧美麗的小鎮，從此安家落戶，看朝飛暮卷，雨絲風片。我笑了，說，好，我等你。

許多個夜里，我和他都獨自面對屏幕，幻想對方給自己的溫暖溫情。他說，乖，早點睡。

四

曾經，有一段十分困頓的時光，在高考前夕。我厭倦上課，厭倦無休止的考試，厭倦做不到頭的作業，就連在我最愛的語文課上，我都昏昏欲睡。我是語文科代表，以往一直是模范級的。語文老師極歡喜我。可那時，我不愿意收語文作業，自己也不做，老師找談話也沒用。我又開始生病，和皓巖說說話就頭暈目眩鼻血橫流。天很熱。我托著疼痛的頭，驅趕四處繚繞的瞌睡蟲，充滿仇恨地做物理題。做著做著就丟開看新淘的書本。蘊黎也生著病，開春來就一直咳嗽，連罌粟葉子燉的水都喝了也不見好。但她比我有毅力，一面咳嗽，一面還無比投入地和成堆的試卷習題打持久戰。初嵐索性不做，連夜自修也不來。

白天，人極困倦乏力，可到了晚上，我又睡不著，只好起來逼自己看物理。看得頭都疼了，卻還看不進一道題。于是聽越劇：……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聽著聽著，眼淚就很輕易地流下來。

皓巖在午后溫淡的陽光下看著我，滿是心疼。他在紙上寫，你是我玲瓏易碎的瓷娃娃，好叫我心疼。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答應我。皓巖是沉默的大男生，他說不出來，于是，我們的交流，多半在紙上進行。初嵐也曾笑我，呵，紙筆是你們的紅娘啊。

皓巖拉過我的手，帶我出去。我們在鄉間靜謐的阡陌上，什么也不說。他的手很溫暖。天上的云朵軟軟的。我們來到一家無人的農舍前，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桑樹，紫色的桑葚落了一地。一窩喜鵲在枝頭幸福生活。農舍臨水，河水清漣。我和他坐在河灘上，鷗鳥掠水，池花影落。河灘上開滿細碎的紫色野豌豆花。皓巖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是，一切都會好的。

五

高考塵埃落定了。傷心的傷心了，慶幸的慶幸了。果如皓巖所說，一切都會好的。昨天夜里，皓巖發過來一組圖片。初見，沒在意，再一看，不禁心動——是那座寂寞的農舍，是那株高大的桑樹，是那灣清漣的流水，是那片草灘，是那里的云空……我靜靜哭了，眼淚落在鍵盤上。皓巖，畢竟是他啊，看透了我小小的心思……

我把那組圖片轉發給初嵐和蘊黎。初嵐說，好美麗的地方啊。我知道，那是你們的天堂。

于是，挑了一張，做桌面背景。天天都能看見，我們的天堂。

日子就宛如溪水一般流逝了。今天下午回學校，幫臻唯交稿子——我們的弟弟臻唯，考取了他夢寐的大學，學校要他寫一篇稿子，介紹自己的成長及成功。他恰在浙徽一帶旅游，連夜發短信，把稿子交給我了。臻唯是個極聰明的男孩子，也很善良。他叫我姐姐。高考前，初嵐請我、臻唯還有睿安吃肯德基。我們坐在溫和的燈火下吃撐了，很是歡喜。

學校在搞擴建。許多建材凌亂地堆著。雛菊在烈日下疲倦地開。我遠遠望著我們蔥郁的園子，我們曾經的教室……睡蓮在靜靜地開，流水在靜靜地蜿蜒。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默佇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