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日本經歷的是一種非常緩慢但非常穩定的停滯。這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危險的。日本經濟沒有出現那種類似其他國家的危機,這既是幸運又是不幸
【實錄1】
《財經》:你如何看待日本經濟的復蘇?復蘇的跡象是什么?什么要素影響復蘇?
竹中平藏:就日本當前的經濟形勢而言,可以說經濟已經復蘇,日本潛在的增長率(potential growth rate)在2%左右。復蘇的動力來自改革。
可以有兩種改革,被動改革和主動改革(reactive reform and proactive reform)。典型的、真正的被動改革,就是處置不良資產;典型的主動改革就是私有化,建立“小政府”。現在我們完成了被動改革,而主動改革還在進行中。如果我們能加速主動改革,就能使經濟增長率達到2%至3%。這仍是我們的任務。處置不良資產推動了日本經濟的復蘇;現在,繼續進行主動改革,正可以進一步為當前的復蘇增強動力。
《財經》:那你怎么評論當前的宏觀經濟局勢?目前的失業率的數據不是很好吧?
竹中平藏:你的意思是失業率偏高?以我之見,日本的失業率很低,因為很多人正在找更好的工作。現在的失業率是4.2%或4.4%。扣除通貨膨脹因素以后的實際失業率應當是3.5%到4.0%。就是全民就業,失業率也在3.5%到4.0%左右。
考慮到這個事實,可以說當前的失業率是相當低的。這是重組的基點,很多人總是想找到更好的工作,這不是所謂的被迫失業。人們愿意離開現有的工作,找到更好的工作。現在人力市場的情況并不壞。
《財經》:通貨緊縮的情況繼續存在,原因何在呢?
竹中平藏:通貨緊縮是金融的問題,顯示為物價的下降。在日本,這些年來物價下降的理由有三點:一是實際GDP增長率低,總需求不夠,內需不足;二是技術更新很快,比如說,計算機價格下降很快,此外,在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下,日本從中國也進口了很多低價的商品;第三點對于日本來講很重要,日本的商業銀行因為有大量的不良資產,信用評級下降,不能恢復到以前的水平。因此,貨幣供應量每年只能以2%的水平增長,這也引致了物價下降。
上面所談的第一點,現在已經得到解決;第二點還在持續,并不單是日本,全世界都在面臨這一問題;日本最需解決的問題,是我剛才講的第三點,要增加貨幣供應。銀行在解決了不良資產問題之后,信貸能力增強,信用中介加強,就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條件。
《財經》:現在日本人都把整個20世紀90年代稱為“失去的十年”。你可否講講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是不是一個泡沫經濟崩潰后的震蕩過程?
竹中平藏:你問的問題很重要。90年代日本的經濟增長率平均是1%,而80年代是4.5%,90年代的經濟增長率很低。
我先講講為什么90年代增長會那么低。1989年12月29日,東京股市日經平均指數上漲到38915點,日本股票總市值達到國民生產總值(GNP)的1.6倍,這是頂點,此后開始漫長的下跌。這其實是先有資產價格膨脹,再有下降,日本經歷了泡沫經濟和泡沫經濟的崩潰。隨著資產價格的下降,企業大量借款無法償還,銀行產生了很多不良資產。在資產負債表上表現為資不抵債,經濟增長也大幅放緩。
所以,日本結構改革的重點是處置巨額的不良資產,調整日本企業和政府的資產負債表。到現在為止,才算清理完。經濟增長率也達到2%-3%。
《財經》:為什么日本經濟的蕭條會持續了那么長的時間?
竹中平藏 :這是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正如我剛才解釋的那樣,日本平均經濟增長率在90年代只是1%。作為一個成熟經濟體,我估計日本潛在增長率應當達到2%-3%。
為什么在這么長時間內,經濟增長如此緩慢?這個在某種程度上是很容易解釋的。因為很長時間日本的銀行與企業都背負著一個資不抵債的資產負債表。所以,首要的事便是調整資產負債表。對于銀行來說,調整資產負債表意味著處置不良資產;對于企業來說,意味著壓縮貸款。
日本經濟目前已經基本完成了調整資產負債表的工作。現在我們處于非常新的前沿位置,可以進一步發展經濟了。
《財經》:日本經濟有沒有可能早些復蘇?
竹中平藏:像印尼、韓國、泰國,他們在經歷了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之后,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這些國家經歷的是大起大落的“V字型”復蘇。經濟可以在危機來臨后的某一年以10%的規模萎縮,然后是急劇的“V字型”復蘇。但日本的情況與此不同。日本在過去十余年間的增長不是負10%,而是正增長,不過只有1%。日本沒有出現危機。這是很富有諷刺意味的,因為沒有危機,所以沒有“V字型”復蘇。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日本經歷的是一種非常緩慢但非常穩定的停滯。這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危險的。日本經濟沒有出現那種類似其他國家的危機,這既是幸運又是不幸。這里有幾個原因。可以比較一下日本和韓國及其他國家的經濟。從宏觀經濟的角度看,一個主要原因是日本有大量的國內儲蓄,可以用來支撐政府赤字政策。韓國和泰國沒有如此規模的國內儲蓄,所以需要向其他國家借款,于是遭遇了金融危機以及“V字型”復蘇。日本有雄厚的國內儲蓄,所以沒有遇到類似危機。我們的曲線是這樣的(畫平線)。即使在90年代,日本經濟也是一條平線。
另一個原因是,日本仍然有非常具有競爭力的制造業,例如松下和豐田。我們經常用這個概念,“失去的十年”。但即使在失去的十年中,松下和豐田仍然增加出口,贏得了市場。這也支撐和支持了日本經濟。所以,我們并沒有這樣的下降(指圖中V字底部),也沒有“V字型”復蘇。
《財經》:如此說來,沒有危機,對日本其實不是好事,所以你說“有諷刺意味”。如果更早一些改革,經濟恢復是否會早一些?代價會小一些?
竹中平藏:當然,我覺得是這樣。
《財經》:但為什么以前的政治家很難實施真正的改革?直到五年前小泉執政后,才能夠真正地改革?
竹中平藏:這個問題不難回答。設想一下,如果日本遭遇東南亞那種類型的危機,許多政治家和日本公眾可能意識到改革的重要性。但是日本并沒有那樣的危機,甚至在上世紀90年代“失去的十年”中,日本經濟仍然繼續增長——盡管增長率很低,但還是在增長。這就是解答。沒有危機,也就缺乏改革的壓力。
【報道】
手術:難以承受之痛
回過頭來看,日本經歷了“失去的十年”,直至2001年以后才痛下決心改革,很有些“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之憾。在接受采訪時,竹中平藏拿出紙筆,一邊繪圖一邊講解其過程,承認“沒有危機”可能是“非常危險的”。
被動改革意味著首先付出“不改革的代價”,而且,改革仍然是極為痛苦的過程。我們采訪的企業家在2001年以后的改革中,都是身居高位的公司決策層人士。聽他們講起當年經歷,方知改革的震蕩如此激烈。
“90年代誰都沒有出來收拾局面。特別是1997年發生了亞洲金融危機,日本那么多公司被卷入危機,但是誰都沒有及時處理問題。”西田健一就這樣說。據他回憶,他所在的丸紅——日本最大進出口商之一,直到2001年11月才痛下決心,要在第二年著手解決企業的負債。這一財年,日本的GDP增長只有0.4%。
2001年12月,丸紅的大量投資出現虧損,同時賬面上有6000億日元貸款。以往的靠山銀行也面臨經營惡化,無力相助。2001年12月19日,丸紅的股價跌到歷史最低點每股58日元。
作為專務董事之一,西田現在還記得,當時丸紅的七位董事如何徹夜不眠地討論,公司應如何自救。最后,董事會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公司將大批資產折價變現還貸,不惜資產大縮水;同時,讓50歲以上的員工提前退休,公司支付至58歲的退休金;公司職員大規模減薪,社長減薪一半,副社長以及擔任專務董事減薪40%,其他員工則減薪10%。
回過頭來看,改革的步子走對了,5000多人的公司減少了上千名員工,企業的資產負債表干凈了。丸紅避免了破產厄運,又步入發展軌道。至2005年10月,丸紅的股價已逾600日元,較當年最低點升了10倍。
比丸紅動手稍晚的,是松下——竹中平藏所稱“90年代仍然支撐著日本經濟的企業之一”。
前松下副社長少德敬雄覺得,在經濟環境并不好的90年代,松下一直有利潤,有可觀的財務報表,而這對企業正是最危險的事情。2000年上半年全球范圍的IT泡沫破裂之后,松下才意識到,自身已經成了一個“重而慢”的公司。
2002年春,松下上半年的財務報表出現了4000億日元虧損。“這是松下歷史上創記錄的虧損。”少德敬雄說,“大虧損正是大幫忙。”
于是,松下的改革手術開始了,目標是朝向“輕與快”。多家“重復建設”的分廠被關閉,為此,松下將五家上市交易的子公司私有化,重新組建成一家Panasonic。14個業務重疊的領域被集中成四個,過去層級過多的管理架構也壓縮為五層。
最痛苦的改革還是裁員。松下被迫關閉在美國、歐洲和亞洲其他地區的工廠,甚至在日本本土先后兩次共裁減了兩萬名員工。這在日本引起極大震動。
“沒有人愿意再經歷這樣的痛苦。”如今已經擔任松下顧問的少德回憶說,“不過當我們這樣做了,其他家電企業也加入了這一行列。”
復蘇:沒有救世主
日本經濟在2003年一季度跌入谷底,2002財年的GDP增長為0.1%。此后,經濟復蘇從夏季呈現,卻時有徘徊,國際上的宏觀經濟分析家們悲觀者居多。
田中直毅告訴《財經》,他主持的21世紀政策研究所從2003年夏天起,就認定日本經濟開始復蘇。雖然當時日本企業還有大量庫存,銀行不良資產包袱沉重,貨幣供給的增量還不足2%,但是,田中和他的同事依據日美兩國統計的各種經濟變量,看到了資本市場新趨勢。“日本和美國的投資者改變了金融投資的組合,從債券轉向股票。我們的經濟模型歸納了這些現象,認為復蘇開始了!”
這是企業家抓住時機,重新投資的時候。在他看來,日本經歷的是投資拉動的經濟復蘇,其直接動力則始于2003年的設備投資。
復蘇的動力源自改革。誠如中國經濟學家許小年對《財經》所說:“日本長達十多年的衰退和蕭條不是周期性的,而是結構性的。”曾任通產省副大臣的渡邊修在接受采訪時說,今天出現復蘇,是因為日本企業在過去幾年中,已經解決了“三個過剩”,即產能過剩、勞動力雇傭過剩和債務過剩。
“企業的利潤率有了大幅增加,企業已完成了長期的結構調整。”在這位現任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的理事長看來,這正是信心所在,也是自2005年8月經濟恢復上升態勢的原因。
日本野村證券金融經濟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木內登英,也很贊同“三個過剩”的概括。他還認為,解決“三個過剩”的過程中,日本企業更早解決的是債務過剩和產能過剩,勞動力過剩稍在其后。
真刀真槍的改革始于2001年至2002年。
“到2004年,日本企業已經完全解決了債務問題,改變了資產負債表,從而有了剩余資金來擴大生產。2004年主要是購入設備,2005年則大量雇傭員工,增加工資,進而增加了內需。經濟就穩步復蘇了。”木內登英說。在他看來,這些年來日本企業的改革可稱“壯士斷腕”。
至于政府政策對于復蘇的貢獻,木內登英直言,主要在“政府撒手不管”,迫使民間企業進行改革。“以前日本政府用了大量資金擴大公共投入以支撐經濟,推遲了企業的結構調整。2001年以來停止了這種政策,雖然使GDP降低了,但改變了企業界的思維方式,使之認識到必須自己動手解決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政府政策貢獻不菲。”
“過去以為復蘇要靠政府,現在意識到我們不需要政府了,日本人在意識形態上發生了變化。”在接受《財經》專訪時,田中直毅這樣總結日本過去15年來最重要的經驗,正與木內登英不謀而合。
在當前,木內登英認為有兩個因素在支撐日本經濟的強勁復蘇:其一,日本企業加大資本投入,擴大產能;其二,日本內需的顯著增長。據他預測,2006年日本經濟的真實增長當在2.4%,而今后若干年均在2%左右的增幅。
“這是一個理想的增長,如果像上世紀80年代,平均增長率4.3%,就太熱了。”目前,木內登英最擔心的是人們因為健忘而過度擴張,他覺得現在的股市就稍有些過熱了。由是,他主張日本央行2006年能夠結束零利率,適當升息以使經濟平穩增長。
黃金期:技術制勝
“你如何看待日本的未來?”——在系列采訪中,我們屢屢提出這樣的問題。
滿頭銀發的加藤寬在回答這一問題時顯得最為興奮。他認為,日本經濟在今后十年將進入“黃金期”。
“我認為,日本具備了走向黃金時期的力量。過去,流向民間的資金被堵截了40%,阻礙了日本的發展,現在只要其中一半歸還民間,就能發揮很大的效用。”
在加藤寬看來,未來日本的黃金時期,與20世紀70年代的繁榮大不相同。這一經濟“黃金期”有顯著的高技術特征,其得益于在改革中放松管制引入競爭。日本這些年在電信業的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大有進展,光纜目前已經鋪滿全國,在兩三年內可以進入每一個家庭,在世界上均屬領先;同時,得益于近年來的結構調整和改革,日本企業致力研發續有所成,技術上更為先進,將來可以以其技術與其他國家,比如中國和韓國的制造業互補。
“所以,在未來的‘黃金期’,不是樣樣‘日本造’,而是日本大量提供技術,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的基礎性力量。”他這樣預測。
田中直毅雖然沒有使用“黃金期”的概念,但他關于日本技術優勢的看法,與加藤寬頗有相似之處。在田中看來,技術優勢更多地來自日本企業對于特異性(differentiation)的認知及靈活調整能力。中國加入WTO改變了制造業的利潤分配格局。最初日本企業也有抱怨,也曾寄望于人民幣升值。但2003年以來,日本企業的視角發生了變化,不再致力于在制造環節的競爭,而是以大量資源投入研發,追求技術領先。
比如說,通過廣泛使用機器人和自動化流程,日本制造業的工資成本可以控制在10%;通過三維軟件技術作產品設計,可以縮短創新周期。
日本在研發上的大量投入,以及支持企業支持研發的制度創新,在田中看來,正是未來日本經濟發展之基本支撐點。松下在浴火重生之后推出的戰略調整,或正是對于學者所述的一種例證和詮釋。
少德敬雄告訴《財經》,松下從2003年始推出“V(victory,意謂勝利)字型系列產品”,其特點是驚人價格、黑匣技術和獨特風格。“黑匣技術”,就是指其將產品制作或設計賦予極大的技術含量,整個過程一體化。“我們把這樣的新技術用于新產品,無法輕易模仿,對手一時難以超越。”少德說。至2005年,松下已經在家電、辦公設備和職業用品方面推出70至90種V字型產品。
在海外投資上,松下也調整了策略。例如在中國,松下已經從過去的生產普通電器與中國對手正面競爭,改為一方面生產高端產品,一方面向中國同業銷售零部件和模板,從而以技術優勢占領市場。據少德介紹,在2006年,松下在大中華地區銷售額有望達到700億元人民幣,其中50%—60%均來自零部件與模板。
少德很有信心地表示,松下由“重而慢”轉至“輕與快”,現在雖然利潤還不很可觀,但已經清晰地看到了未來發展的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