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萬新精心選擇了一個“認罪服法”的策略
1月20日下午6點。身著武漢市第二看守所囚衣的唐萬新,在結束他的最后陳述后,微笑著向遙遙相望的上海友聯、德隆國際、德隆新疆的訴訟代表,他的老部下們,招了招手。
在位于常青路上的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原定三天的對德隆案主要犯罪嫌疑人唐萬新的庭審,經歷了兩天時光后即告提前結束。記者在庭上看到,審判員、律師,以及以唐萬新為首的七名被告仿佛都松了一口氣——很明顯,所有人都希望這場庭審早些結束。
站在被告席上的,是德隆首腦唐萬新以及德隆旗下干將王恩奎、董公元、李強、洪強、張龍、楊利等七名自然人;此外同列被告的,是上海友聯管理研究中心有限公司、德隆國際戰略投資有限公司,以及新疆德隆(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三名法人被告——這三家公司,是唐萬新掌控德隆的核心機構。
上海友聯、唐萬新、楊利、李強被控吸收公眾存款罪。起訴書稱,上述被告利用下屬金融機構,采取承諾保底和固定收益率,與不特定社會公眾簽訂委托投資協議的方式,變相吸收公眾存款450億元。
唐萬新的第二項被控罪名是操縱股價。起訴書稱,新疆德隆、德隆國際戰略投資有限公司及其總裁唐萬新,高管王恩奎、董公元、洪強、張龍采取連續買賣、自買自賣等手段,長期操縱股票交易價格,非法獲利98.61億元。
除此之外,楊利個人被控挪用資金罪。
唐萬新庭審兩日,江城武漢陰雨連綿。天氣寒冷,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口仍然人頭攢動;各家媒體聚集于此,期待旁聽庭審。盡管德隆案系列庭審已歷經德恒證券案、中富證券案、伊斯蘭信托案、金新信托案、大江國投案等五個回合,此前各案庭審均公開審理,亦有數案已產生一審判決,武漢中院仍然對此案采取了非常嚴密的控制措施。所有媒體通過正式渠道提出的旁聽要求均被拒絕。
《財經》記者輾轉拿到旁聽證件。庭審原預計持續三天,旁聽證共三張,每天顏色各不相同,且必須核對身份證,對號入座。記者在旁聽席上看見,一百余名旁聽人員多為湖北省內的公檢法工作人員。
庭審安排在武漢市中院最大的法庭。武漢市檢察院派出陳杰、魏號國、田寧作為公訴人。審判長由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審判員高勇擔任。
1月19日上午9點,庭審拉開帷幕。在法警押送下,七名被告排隊進入法庭。唐萬新走在最前面,這是他2004年回國自首后的首次露面。唐剃掉了招牌式的八字胡,戴著黑色寬邊眼鏡,身形略有消瘦。
三排辯護席上,來自上海、湖北、北京、新疆的數家律師事務所的13名律師組成了陣容強大的辯護團隊。
顯然,唐萬新與其律師的分工有過精確設計。
唐萬新本人采取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合作態度。庭審一開始,唐萬新即表示,愿意服從法庭判決。“起訴書所指的兩項罪名的基本事實和我在德隆所起的作用都屬實,我愿意服從法庭判決。”只是在法庭辯論階段,唐萬新才對自己的行為有所回護,但他的態度仍極為溫婉:“我只是為自己做幾個情節的辯護。”
與唐本人的柔順相比,代理律師陶武平顯得咄咄逼人。對于非法吸儲罪名,陶武平做無罪辯護,其策略與此前五個回合的德隆案庭審如出一轍;對于操縱股價罪名,陶武平做輕罪辯護。
在“為自己做幾個情節的辯護”之時,唐萬新重述其“善莊”理念,正與律師辯護意見同聲相應:
——“集中持股是一個組合投資的方法,明顯不同于莊家”;
——“德隆從來沒有把收益放到自己的腰包里,全部給了客戶”;
——“德隆的產業整合是成功的”;
——“(對于最后崩盤)我個人非常痛惜”,責任在于投資者擠兌。“如果不是擠兌,不至于此”……
唐還強調,自己從海外歸國,應當算作自首歸案。
唐萬新的自我辯解,如果聽者報以同情,或可認為是自欺;但在識者眼中,不過重復謊言(唐萬新及德隆的興衰之跡,參見《財經》2006年第1期封面文章“梟雄唐萬新”)。
不過,原來人們預期的唐萬新將利用最后陳述階段發表長篇演說,并沒有成為現實。幾乎是在法官的催促下,包括唐在內的七名被告一一表示“認罪服法”,最后陳述就此結束。
決定唐本人命運的關鍵,并不完全在于此次庭上的表現。
據記者獲悉,在庭審之前十余日,法院已經于1月初安排過一次預審,提前交換了證據。正是進行過這次預審,此次庭審方有可能提前一天結束;也許是從包括預審在內的前期程序上感受到命運的走向,包括唐本人在內的各方被告才在庭上表現得如此從容。
2005年12月底,起訴書剛剛從檢察機關送至武漢市中院。也是從那時起,唐萬新個人命運的不確定性也大為減小。由于唐沒有被控以金融詐騙類罪名,如非法集資罪、騙貸罪、票據詐騙等——此類罪名的法定最高刑均為無期徒刑,唐已經不太可能獲重刑。此番被控的兩項罪名中,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刑期不高于十年有期徒刑,操縱證券交易價格罪刑期不高于五年有期徒刑。
此前德隆系列庭審案,已有德恒證券案、中富證券案、伊斯蘭信托案產生了一審判決結果。這些案件中的被告均被控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獲刑最高者為德恒證券總裁韓新林,為五年;最低者為中富證券總經理助理彭軍,為一年。
法律專家向《財經》指出,即使兩罪并罰,唐最終獲刑逾十年的可能極小。認為唐僅將獲刑三五年的預測已見諸媒體。庭審結束時,法庭宣布將擇日宣判。
評論
僅憑現有的立法和司法機制,還遠不能預防和懲治下一個唐萬新
唐萬新該當何罪
□ 李曙光/文
唐萬新的故事起伏跌宕,具體章節真是起承轉合,驚心動魄。實際上,唐圈錢操作手法非常簡單,其中的關鍵,用民間術語說是“拆東墻補西墻”,用金融術語來說叫做“以新貸還舊貸”,用法律術語來說則是“做一個永遠不對債權人集體清償負責的債務人”。
這么一個非常簡單的圈錢游戲,居然能在中國的現實中演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正劇。當眼前的大戲落幕、神秘的章節徹底曝光以后,我們突然發現,現有的法律體系對唐萬新圈錢運作以及所導致的損害后果所能給予的處罰手段,居然是那么貧乏,甚至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專業的法律描述。
唐萬新此次被控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和操縱股市罪,可是唐萬新何止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何止是操縱股市?唐萬新對形成自我“金融帝國”的渴望和對逐利的瘋狂,對金融體制的破壞,對投資者和債權人利益的傷害,對整個資本市場、證券市場的投資信心和環境的打擊,都已遠遠超出了現有的刑法和其他相關法律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和操縱股市行為的規制。
當刑法學家在僵化、恪守具文的刑法理念下討論唐萬新案例是不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這種概念的時候,唐萬新已經造成了一個私人公司570多億元高負債的記錄。當《公司法》、《證券法》專家在跟不上資本市場節奏的金融法框架下討論唐萬新是不是在操縱股市的時候,由于德隆“老三股”的狂跌而引起的股市震蕩、客戶擠兌,使得證券市場有崩盤的危險。
唐萬新案涉及多項正在修改、已經修改和新制定的法律。如《破產法》中的債權人集體清償和保護機制;最近人大常委會討論的《刑法修正案(六)草案》中涉及的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的犯罪、關于嚴重損害上市公司和公眾利益的法律;新修改的《公司法》當中有關違法的關聯交易以及上市公司董事、監事與高管人員的忠誠、勤勉義務;新修改的《證券法》當中對于內幕交易、操縱市場和欺詐客戶的行為的認定等。
但是目前看來,即便這些新的法律出臺生效以后,似乎對于唐萬新類案件也未有對價的處罰和威懾機制。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操縱證券市場價格罪,其最高刑不超過十年。新《刑法》中關于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的犯罪與嚴重損害上市公司和公眾利益的犯罪,其最高刑也是在十年以下,罰金則在30萬元至300萬元之間。新《公司法》與《新證券法》規定的對于上市公司高管人員違反誠信義務以及操縱市場行為的民事賠償訴訟機制,能否在司法實務中有效運作以及與刑責對接,目前還是個未知數。我們目前的刑法理論、民商法理論、經濟法理論、金融法理論以及司法體制及程序,無法對唐萬新案例做出一個具有良法效應的令人信服的解釋。
這暴露了中國法律在處理轉型期、新的金融生態犯罪時出現的法典的貧乏、法條的無力、法律結構的失衡,也暴露了我們目前這種司法體制和司法運作機制已經不足以應付帶有新型、交叉、邊緣特征又有傳統違法犯罪因素的綜合類案件。
因此,僅憑現有的立法和司法機制,還遠不能預防和懲治下一個唐萬新。中國市場經濟走到今天,確實是有一個“良法”和“惡法”之辯:惡法——壞的制度安排,一是沒有對應的條文來應付轉型社會出現的新型的案件;二是處罰的成本會很高;三是可能會保護那些對社會、市場、金融體制危害極大的行為。而良法——好的制度安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首先,它是一種衡平的制度安排,即在現階段足以滿足對轉型社會出現的各種犯罪的“對價”的裁定與處罰要求;二是它是一個正義的、有預期的制度安排,符合大眾對某種行為危害度和犯罪懲罰性認知心理的需要;三是它具有對同類行為預防警示的作用,對同類的未來的行為有威懾的作用,同時還是一種低成本的、能與效益相抵的一種制度。
今天中國金融領域需要的“良法”,是一個金融法治生態鏈條:立法的警示和威懾——監管當局的處罰——民事的賠償——刑事的追究,是建立一個有預期的、能夠防范控制和處置金融風險的金融法治生態環境。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本文刊于06年1月23日出版的《財經》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