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焰殊燈照楚騷,暗驚心跡上秋毫,行文澀似填驢卷,求紙珍逾拾鳳毛,難得故人逢念我,不知退筆不辭勞,客來倘問臨池興。唯望詩家噪一高。”
“異同劉柳不須剛,童子隈墻作態頑,南海共知翁仲歿,東周誰見冶長鰥,誤書偶得思逾適,大草偷揮手更嫻,天下一高吾許汝,家門月旦重如山。”
這是章士釗先生贈高二適先生的兩首律詩。對高先生的人品,學問作了高度的評價,對高先生的書法,尊之為“天下一高”,天下一高者,本代書法之第一人也,這樣的評價,高先生當之無愧。
高先生學問高深,一代大儒,讀書,為文、吟詩而外,于臨池一道,精奮故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攀、求索,成就了他一代草圣的地位。成就之高,法書之妙,實為千百年來所鮮見。先生書妙,妙在:
一、氣質好。堂皇中正之氣,凜凜然射人眼目。草書之狂放,直有山岳震動,江河奔流、一瀉千里之勢。即作行草書,亦意態狂放,氣勢奪人。書如其人,以此為最。
二、結字美。不論真書、行書、章草、今草,皆體質高古,清奇雄媚。龍蛇矢矯之姿,獅吼鶴張之態,信手而出,萬化千變。真所謂無處不精妙,字字有神采。
三、點畫精。重如高山墜石,筆力千鈞,輕如春蠶吐絲而力能扛鼎。圓能如折釵,曲處如屈鐵,空靈如行云,自然如流水。流暢與滯澀并兼,剛勁共柔綿相濟,故能字字挺勁暢快,瘦硬入神。
四、變化多。風格多樣,面貌多變,往往一字萬變,各各不同。常融真書、行書、章草、今草,間或隸書于一爐,清剛新奇、拙巧兼優,熟中有生。結字之大小不錯落,體勢之偃仰向背、欹正偏側,行間之虛實疏密,用筆之濃淡干濕,皆從心所欲,自然天成。
五、節奏強。或徐或疾,往往隨心情,景遇之不同而隨意轉換。情緒激昂或抑悒不平時,時作狂草,其勢若驟雨旋風,放筆狂掃,以?胸中之蘊積。心氣和平時,則筆下如涓涓細流,鶯歌燕語,婉轉生趣。真如白居易詩: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之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錚,大珠小珠落玉盤,滿眼珠璣,美不勝收。
是故,二適先生之書,境界、品位之高,結字點畫之情,邁宋超唐,直逼鐘、玉。正如前輩先生之評:“剛勁不可名狀,奇拔無可形容”(俞律)“驚矯縱橫,筆隨神馳”(蘇淵雷)動天地、感鬼神非虛語也。
先生法書之高境界,高品位,是有大學問作底蘊的。歷來的書壇巨匠,無不如此,都是那一時期的文壇代表。高先生學問淵深,林散之先生譽之為“江南文豪”(1974年,在中央路林先生寓所,親為余言)。高先生之一生好學,罕有其匹。嗜書如命,自云:“一日無書則不能生”。即使垂暮之年,重病住院,在病塌上亦手不釋卷。他遺書教千冊,雖非善本,但都是他反復讀過的,有的書甚至反復研究數十年,以至“幾能背誦”。先生讀書,務求透徹,故能校前人之得失,發前人所未發。凡有心會,即予批述,故每本書上,他用蠅頭小楷作的題記、跋語、批注,空處殆盡。章士釗先生《柳文指要》一書面世后,高先生首讀一遍,即指出書中謬誤不明之處甚多,作糾章200則。章先生學界泰斗,畢生治柳文,而高先生猶能從中糾正謬誤不明之處如此之多,先生治學之嚴,學問之深,于此可見。
先生對劉禹錫研究至深,校讀劉文凡20年,著有《劉賓客集校錄》一書,惜乎此書至今未得面世。柳文中有些章節,章老不甚明了,京師學界,亦乏解人,只有請二適先生代勞,寫成《柳子厚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說書后題》《跋劉賓客天論》兩篇文章,窺豹一斑,這才使世人略知二適先生校讀劉集所下的功夫。為此,章士釗先生在書中贊道:“二適近年猛進,多所發明,吾忝長歲年,彌得企望。”
二適先生于詩,同樣有極高的成就,亦一生以詩為性命,詩宗老杜而得其神髓,更傾心于江西詩派,神明變化。語必驚人,言心已出。抗戰時期,國民政府避地重慶,立法院駐地在獨石橋,院內建一亭,邀當時文人名士宴集,請章士釗先生為此亭題名,章老曰:“院中詩人,無逾二適,何不以‘高亭’名之。”遂命此亭為高亭,高先生也因此有了“高亭主人”這個號。
先生暮年,能與談詩論文的老友,或遠離或過世,后得交林散之先生,詩文遂有知音,二老常討論至深夜,由此過往甚密,詩文交往亦多。這是由切磋學問而結成的至交,林老以為諍友。高先生亦有詩寄林老嘆曰:“今代何人與其賞,只留老眼互為看”。一日我去散翁處,偶然談及高老,林老說:“高老學問淵深,江南文豪”。可見,林老對高老極是欽佩的。一九七四年端午節。高二適先生請林老下宴,我和桑作指有幸侍側,席間,高老向林老提議:“今日詩人節,不可無詩,我們四人各作一首,純原作指不會,我們二人代作,你代作指作,我代純原作。”高老得先成。其一
高亭即是抬屈亭,五日冤沉湘水深。
豈意子爍有微尚,揚波經恐陸全沉。
其二
文章興廢本無常,殊縷能煎續命湯。
子酌靈均呼不起,楚人辭賦滿甘棠。
后來淥出送我,前面還有一段長序,開頭曰:“詩人節,林散之來敘舊,遂邀同徐原午宴于南京六合里之高亭,義主吊屈大夫也,適往歲端陽,必集客賦詩,今寮友寥落殆盡,嗟嗟!湘蘭沅芷,吾輩不復有高邱無女之思……”,在第一首“高亭即是抬屈亭”下注“高亭在重慶,今則隨我所在也”,在第二首前書曰:“純原不習五七言,余代作一首”。說明第二首是代我作的。書法極佳,我視如珍寶,惜手后來在征集高老作品展第一本高老書法集過程中遺失了。
先生多次說:“我最大的苦惱,是滿肚子的學問,無處可說,無人可傳。因此不論何人,學生、友人,甚感八、九歲的孩童,只要愿學,他都傾心相授。湖州筆店費在山先生,就是從先生去信,求買筆開始的,以后費提出要向先生求學柳文。先生滿腔熱情,每次都以書信往還相教授,常深夜起而作講疏,細至此字讀什么音,平聲還是仄聲,應作何解,此文之精髓在那里,文字之佳妙是那些,那些文字是歷來刊書之誤,應作為何校正,校正后文句辭意都順了。并囑咐,做學問,讀書,要弄懂,不要如吞棗然,若有不明,再來問。這種不厭其煩,誨人不倦的精神,今天很難有人能這樣做了。費在山先生感高先生教導之恩,將自己收藏的大部份高老書簡、手稿、講疏,捐獻給了姜堰“高二適紀念館”,我們今天才有幸能看到這些精妙絕世的作品。有這樣深厚、廣博的學問作根基,這正是成就高先生一代草圣的重要條件。
高先生書法之高境界,高品位,是有精深的文字訓詁之學為基石的。現在有不少書家,甚或著名書家,作品中屢見錯字,就是因為只注意基本技法的訓練,而不作深入的文字研究。高先生精通訓詁,我們從他對急就章的研究,可見一斑。先生用十年之功,著成《新定本急就章及考證》一書,對我國文字的淡變,如何由古文演變成隸,由隸變草的途徑,作了前人所從未作過的考究。糾正歷來對章草刻本之偽誤與前人釋正之誤,并將章草結字的來龍去脈,層層分析,步步透徹,這是何等的功夫,故馬一浮先生看后發示了這樣的驚嘆:“序論詳贍精切,誠當今罕見之文字,使讀者了然于隸變源流,非賢者用力之久,何以及此。”其手稿,書法至精至妙,難以手跡付樟,然固印刷及低張差劣,故書法之精神大為失色,實為憾事。近聞有重新精印出版之計劃,正是我們所期望的,有了這樣對文字的精深研究,先生作書,自然是能夠信手拈來,從心所欲,一字萬變,各各不同的了,他自創草書譜,當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先生書法之高境界,高品位,更取決于他的高氣質。高先生天資聰慧、狂放、率真,既是一種秉賦,也是一種熏陶,可以斷言,沒有狂放率真的性格,聰敏的天資,極高的悟性,作不得狂草,也就成不得草圣,歷史上顛張狂素,無不如此。狂放率真的氣質,決定了高先生必定做真人,有話必說,真理必求,不畏權勢,不隨人俯仰。1965年,對蘭亭敘的真偽問題,先生首先著文與位高權重的郭沫若進行抗辨而聲振文壇,引起全國的轟動,試想這要有何等的膽識。
先生的生性狂放,鑄就了他達觀自信,敢于藐視一切,特行獨立的氣概。因此,他有激情,有寄托,有遠大的志向和抱負。為詩、為文,才能有出入千數百年,縱橫于百數十家,取長補短,自得其環而又超乎意外的精神。為書法,才能有“不作芝即作索靖”,成為“能隨時,隨人變化,轉換”的多副本領的大家數。這是一種大氣磅薄,頂天立地的精神。我們今天來欣賞先生的書法,一幅有一幅的意味,一時有一時的境界,即使書寫同一內容,亦因彼時彼地與此情此景的不同而變化各異。或真、或行、或章草、或今草、或狂草。作真書端莊秀美,刀削劍淬,清挺無比。作行書、逸宕奇傲,灑落不群,作狂草如急風聚雨,亂石潛奔。這種出之自然,隨意能變又了無痕跡,筆隨神馳的手段,無人可及。
先生書法的變境界、高品位。是作出了超乎常人的勤奮,才得到的。業精于勤,這是左右不變的真理。成功的關鍵,在于刻苦勤奮,百折不撓的精神。結字美,點畫精,沒有數十年如一日的奮發鉆研,是得不到的。高先生臨池勤奮的精神,也是常人所難以企及的,數十年的寒暑不輟,勤動奮進,兼取博采,蟬蛻龍變,才卓然自立。
高先生涉獵到的碑貼有數百種之多,幾乎無數不包,且都用到功,凡學一體,臨一貼,必探精微,至超越而后可。我們從先生學書走這的路即可看到。為對《龍藏寺碑》的研究,就先后用了八年時間,亦曾因久臨無功而苦惱,后從唐薛少保之信行禪師碑而得到啟發,悟出“久習龍藏,不由褚入,故無成也。凡書法門徑堂奧,均有一定之軌轍。是故薛之信行禪師為褚之階,而褚房梁公亦由龍藏蛻變演化而成,書之一道,常由悟徹而入,臨摹則亦可深深臻到一種神妙之境。”先生研究章草,不是只作依樣葫蘆,而務求知其演變,探其本源,畢十年之功,終于糾正了石本之偽和釋正之誤,悟出了“章草乃今草之祖,學之善則筆法亦與之變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他喜愛宋克的書風,對宋克的作品,七姬權厝志,章草,出塞詩,杜甫壯游詩,張懷瓘論用筆十法等口,都作這長期的、系統的臨摹和研究。由對宋克的折服“仲溫矩矱鐘王,達以勁氣,龍跳虎臥,仿佛遇之,可謂復古而能變,豪杰之士也”。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他又看出了宋書的不足,“波險太至,筋距溢出,遂成佻卞”,同時看到“其勝處在精氣內含沖和”,“得此筆墨,蓋進而求之,更參漢刻如武氏祠望畫榜,當更有一變”,“草書點染曳帶之間,若斷若續,婉轉生趣,而鋒棱宛然,真意不失是為入神”。可見,先生學宋克的目的,不是做第二個宋克,而意在超越。先生就是這樣,每學一人,必深入研究,由不似至似,就后必超越而后可。先生晚年章草,比之宋克,更覺厚重強勁,確實是超越了宋克的。
先生對唐太宗、唐高宗父子的書法,至為欽佩,認為“太宗書法奇傲逸宕,剛勁骨重,高宗書秀媚挺勁,柔媚筋多”,都是書壇圣手。先生對大唐紀功頌,萬年宮,李貞武碑,溫泉銘等等,都下過很深的功夫,他也要學生們臨害,并親授筆法。我珍藏一幅臨溫泉路,就是他的示范之作。挺勁厚重,比之太宗又別有一種趣味。他對唐太宗的屏風書,認為“形勢最佳,古今無對。”于是進行深入的研究和臨寫,但是他學習太宗的終極目的,還是要超越。“良馬不羈,長轡難勒者,太宗有焉。要能變易文皇形模,才稱圣手,二適有焉。”這種既學之,也必超之的豪邁氣概,堅定的信念和抱負,正是先生最可貴的品格。
先生行草宗二王。在臨十七貼時自言“甲辰大暑,臨此最勤,舒父氏年六十二矣,右軍筆法始稍解矣,嗟嗟!卅年功夫乃得此耳。”又云:“吾書由右軍入,繼攻憲候,斯乃大得乎矣,二適書成大家,將于此中求矣!”于此足見先生于書漢一道,何等執著,何等的堅毅,代費的精力,流過的汗水,是可以想見的。
天資聰疑,勤奮而自信,不斷進取追攀,這就是當代文豪,一代草圣高二適先生成功的根本所在。
在姜堰高二紀念館開館前夕緬懷先生之德,我百感交集,成詩三首,以為紀念:
其一
白眼先生曠世才,江西筋骨杜陵胎。
臥床猶作后山哭,自古真情不染埃。
其二
繭低縱橫真絕倫,錘張骨節二王魂。
日華云朵三春麗,正氣浩然北斗尊。
其三
中正氣能勇,天真理必求。
雄文一篇在,浩氣貴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