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紹武
生于1928年,江蘇無錫人,雕刻家、畫家、書法家。長期從事美術教育和美術理論工作。1942年開始學習傳統國畫,1947年考入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1949年后為中央美術學院),1951年畢業并留校任教。1953年赴蘇聯列賓美院學習雕塑,1959年畢業獲藝術家稱號。回國后繼續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1977年為副教授,1986年為正教授并任雕塑系系主任,1989年離休。曾任國家教委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北京市人民政府專業顧問。現為中央美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學術委員會常設小組成員,首都規劃委員會專家委員,中國工藝美術學會雕塑委員會會長,中國城雕全國藝委會常委,中國美術家協會雕塑委員會委員。

錢紹武是從江蘇無錫那座大名鼎鼎的錢家大院里走出來的,在他的前面,已經走出了錢穆、錢基博、錢偉長、錢鐘書……作為錢家的晚輩,錢紹武卻是這個“名門望族”中唯一的藝術家。得天獨厚的家學淵源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自幼拜家鄉的名畫家秦古柳先生學畫,更使其對中國的藝術傳統筆追神摹,心領神會;父母皆為一流英語教授的家庭背景以及六年出洋留學的個人經歷,使他通曉英、法、俄等多種外語,因而對西方文化藝術有著通暢而透徹的了解和領悟……所有這些文化素養,給了錢紹武非同凡俗的視野和胸襟,并為其藝術創作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濃郁的中國氣派。

錢紹武的雕塑作品大氣磅礴,沉雄渾厚,詩意盎然,內涵深邃。近十多年間,他在祖國的大地上塑造了一系列光彩照人的雕像:《李大釗紀念碑》、《李白紀念碑》、《杜甫像》、《張繼:楓橋夜泊》、《聞一多》、《曹雪芹》、《瞎子阿炳》、《媽祖像》、《炎帝像》、《孫中山》、《孔子像》……每完成一件作品,都會在中國雕塑界引起一陣或大或小的震動。
除雕塑之外,錢紹武還工于中西繪畫,尤善以中國傳統的水墨白描筆法勾勒人體;精于書法,是以筆墨抒情、在紙上歌舞的高手;他還對中國古典詩詞具有獨到的領悟,長吟短唱,神思渺渺;此外,他在藝術理論方面的建樹也足以令人嘆為觀止……
錢紹武先生對此曾做過這樣一段“夫子自道”,他說,我的家族是非常傳統的,對中國古典藝術是作為童子功來要求的。所以,我的書法訓練也是從小就開始的,而且我對書法的興趣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越老越濃,對書法的奧妙也是越老體會越深。
他少年時代隨秦古柳先生學畫,而秦先生每天下午的時間都用來練習書法。正是在老師的熏陶下,他也從小就成了一個書法迷。從那時開始,至今年逾七旬,有時可以不畫畫,卻從未中斷過臨池習字。即使在文革中,他也靠給別人抄寫大字報來體味書法的奧妙。錢先生把書法藝術視為認識“抽象美”的捷徑,是懂得“構成”因素的要途,是把結構、空間、線條、韻律、節奏都變成情感的基本功,是把嚴格的規則和個人的創造激情融為一體的最好訓練。

錢紹武先生看重書法藝術,還源于他對書法的表現功能的清醒認識,即所有藝術都是表達情感的,不能傳情也就談不上藝術。而書法作為一種高度抽象的藝術,同時又是高度抒情的藝術,這種獨特的藝術個性,也是令錢紹武著迷的內在原因之一。
很多人都認為中國的書法最主要的是線,把中國的繪畫也看成是線的藝術。對此,錢紹武先生卻有自己的不同見解。他認為,線在中國書畫藝術中只能說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表現手段。中國人從來不講書畫是線的藝術,而是講筆墨,講用筆。用筆和用線是大不相同的,用筆的范圍要比用線寬廣得多。比如梁楷畫《潑墨仙人》,幾筆墨塊兒潑上去,沒有線,但是完全符合書法的原則,是典型的用筆,用筆的表現力比用線要寬得多。一筆下去,全部情感都包含在其中。該是點就是點,該是線就是線,該是空就是空,該是飛白就是飛白。如果單純講\"線\",飛白就很難運用,點也很難理解。但是一講用筆,那就一通百通,點是用筆,塊面也是用筆。所以從實質上看,用筆才是中國書畫藝術的基本語言,而\"線\"并不是基本語言。
錢紹武還從中西藝術比較的角度,分析了歐洲人在20世紀以來最愛講的\"點、線、面\"的概念。他認為中國人的用筆,類似于歐洲人所講的筆觸,歐洲人很早就懂得筆觸。但是中國人對用筆的理解和掌握,卻是歐洲人所無法比擬的。假如問中國藝術對世界藝術最大的貢獻是什么?那就是用筆的原則。在用筆方面,能夠像中國人所做到的那么精微奧妙、那么豐富多彩,對歐洲人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沒有中國這么廣泛的群眾性的參與和創造,也不可能積累如此豐富的用筆的經驗。歐洲人講寫實,講究點、線、面,目的是如何把現實物象模仿得像,從古希臘開始就一直是模仿論。中國藝術從來就不是模仿的,中國人認為單純的模仿不是藝術。我們的藝術傳統是寫意,是表情達意的,是抒情的。這是中國藝術的最根本的目的。抒發感情,也就是西方人講的表現,中國的書法藝術絕對是最古老的表現主義。

錢紹武《夜月秋涼》
錢紹武先生的書法成就,長時間為他的雕塑家之名所遮掩,而一向謙遜內斂的天性,又決定了他從來不事張揚。這使他的書法藝術直到古稀之年才大放異彩。錢先生的書法大氣磅礴,雄風浩蕩,以魏碑墊底而參以隸書和行草的神韻,真個是筆酣墨暢,神完氣足。我曾見他當眾揮毫,一張生宣高懸于素壁之上,錢先生以超長鋒軟羊毫飽蘸濃墨,向壁而書,氣貫雙腿,力達兩臂,重筆若高山墜石,輕筆若春蠶吐絲;章法布局,似成竹在胸;輕重緩急,皆心手相應。那種從容蘊藉,那種瀟灑自然,那種力鼎千鈞的氣象,那種外圓內方的含蓄,全都在點畫飛白之間凸現于紙端。

錢紹武《線描人體》

錢紹武 小楷

錢紹武《泰山頌》
錢紹武先生對自己的書法藝術是十分自信的,這種自信來源于他數十年臨池的基本功,來源于他對這門藝術的深入研討和深思熟慮,更來源于他在藝術實踐中真正達致的那種直抒胸臆的酣暢淋漓。一個藝術家最了解哪種藝術手段是利于表現自我的。作為一個雕塑家,他的表現常常受制于材料、題材以及制作周期的漫長,他積蓄在內心的情感,往往需要更加便捷更加通暢更加淋漓盡致的藝術手段來抒發來傾訴來宣泄來表現,錢紹武選擇了中國最古老的書法藝術,這與其說是一種偏愛,不如說是一種宿命。
如今,他的書法作品高懸于中國最高黨政機關的會議大廳,高懸于中國最負盛名的名山大川,高懸于中國培養美術人才的最高學府,高懸于那些游人如織的風景名勝……他的書名現在正以突飛猛進之勢,岌岌乎幾欲蓋過他的雕塑家之名,作為雕塑家的錢紹武先生,似乎正面臨著一個日益崛起的書法家錢紹武的新的挑戰!
錢紹武在留蘇期間曾對素描下過苦功,而且他還臨摹過數百幅米開朗基羅等大師的畫稿,這使他的素描風格一下子與蘇聯同學拉開了距離。
當時的錢紹武或許根本想象不到,幾十年后,他會把當年練就的一手素描本領,與中國古老的毛筆宣紙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獨屬于自己的藝術形式:水墨人體。
1979年,錢紹武曾出版過一本《素描與隨想》,里邊收錄的50多幅作品都是嚴格意義上的素描人像,與我在這里所論及的水墨人體似乎并無關聯,但書后附錄的幾則錢紹武先生的教學隨筆卻引起了我的重視,因為他在其中論述了自己對中國傳統筆法的認識,尤其是對宋代人物畫大師梁楷的三幅作品的不同筆法,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探討。
錢紹武所舉出的三幅梁楷畫作分別是:《六祖撕經圖》、《李白行吟圖》和《山陰書扇圖》。基于三個人物的身份、性格及所正在從事的活動的不同,梁楷采用了三種截然不同的筆法來描繪他們的形貌、服飾和動作,對此,錢紹武先生發表了這樣一段評述:“梁楷所畫這三位人物都曾穿著寬袍大袖,如果僅僅從客觀表面現象來看,大體樣子和基本質感應該是差不多的(指衣服本身),但是梁楷所用的筆法竟這么不同。可見它們決不是客觀對象的簡單模仿和表面抄襲。這種不同的變化,決不是輪廓線的明暗、遠近、硬軟等等概念所能解釋的。相反,梁楷遵循著另一個原則,即'筆法'的原則,'筆法'變化的依據除了包括對象表面特點以外,更重要的是對象的感情和性格,經作者加以體會以后,自己的感受和理解。這種筆法就不為表面真實所局限,也就更深刻地、更本質地、更強烈地表現了對象。”
我在這里引述錢紹武先生在20多年前寫下的這段論述,意在提示這樣一個事實,即錢紹武其實很早就開始了對中國畫“筆法”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表現形式的探索。這種“筆法”,作為中國畫的基本語言,錢紹武不僅是深諳熟知的,而且對它的理論思考也早在70年代就已經開始了。
如果說,幾十年前對中國畫筆法的探索,還只是為畫好素描和做好雕塑服務的話,那么,當錢紹武先生年近七旬的時候,他轉而把這種筆法當成了表現千姿百態的美妙人體的主要手段。自80年代末開始,錢紹武以水墨白描的形式勾勒人體的小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精妙。漸漸地這種獨到的畫法成了氣候,甚至成了錢紹武的看家絕活兒。人們每每驚嘆于老畫家的造型之準確、觀察之精細、筆墨之嫻熟、畫面之簡練,與其大器晚成的書法藝術一樣,幾乎成風靡之勢。殊不知,這看似簡單的畫面,蘊含著藝術家數十年的從東方到西方、又從西方回歸東方的苦苦探求和心靈孕育,實在非一日之功也。
錢紹武先生寫過一篇《我畫水墨人體》的文章,簡要地談了自己的創作心得,他寫道:“研究人體,表現人體的美和生命力是藝術家的天職之一。而作為雕塑家,更是離不開人體。因為這是他表現思想感情的主要對象和主要手段,也就是說,我們以人體為基本‘語言’。”……正因為如此,對人體的練習和追求始終堅持不懈。
在談到自己為什么畫面越來越簡的時候,錢紹武寫道:“一個人老了,就怕事,萬事求其簡要,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我們中國畫家越老越走簡化的路子。我年輕時講解剖,講精到,講深入刻畫,現在就不想那么畫了,覺得筆墨精簡一點,反而給人們留下想象的余地,讓人們去'想象',就把有限變成了無限,高妙之極,何樂不為?這是我現在所奉行的第一個原則,而且在實踐中深感‘簡’要比‘繁’難得多。第二點,我現在全用毛筆宣紙作畫,這是因為,我本來是學國畫出身,對筆墨的掌握有點基礎,再加上自己又是個業余書法家,對筆墨、宣紙情有獨鐘,覺得毛筆宣紙對傳達感情要比其他工具靈敏、充分、直接得多。就這樣畫來畫去又積累了好幾百張。”
欣賞錢紹武先生的水墨人體畫,畫面的造型以及人物的表情之類已被淡化到極點,剩下的只有那簡約而充滿力度的線條和筆觸。那一根根挺拔的、富于彈性的墨線,在表現著畫家在創造它們時的精神狀態,其濃淡、干濕、虛實、疾徐,無不體現著畫家彼時彼刻的心情。畫中人物的俯仰屈伸已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畫家寄寓在她們形體上面的筆墨要素。這是一種高度凝練、高度抽象的藝術,既包含著中國傳統的簡筆人物畫的精華,也明顯的熔鑄著西畫速寫的因子。我以為,如此精彩的水墨人體畫,只有像錢紹武先生這樣學貫中西、精通諸多藝術門類的藝術家才有可能創作出來。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錢紹武的這些人體小品,都是用一種長鋒細軟的羊毫筆勾勒出來的。在下不才,也曾斗膽試用過這種毛筆,只想拉出一根短線亦不可得,請讀者諸公不要笑話,在下也曾在書法方面下過20多年苦功,一般的筆墨技巧早已不在話下,我在這里強調這一點,只是為了說明錢紹武先生所用工具之難于駕馭,惟其難也,方顯出先生的手段高明,功力深厚。
錢紹武的水墨人體,開拓了中國傳統人物畫的疆域,豐富了中國傳統筆墨的表現力,同時也為中西繪畫技巧的融合,開辟了一條新途。從這個意義上說,其“但開風氣”的作用,可能要遠遠大于其本身所具有的觀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