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粵海風》2005年第4期,先看目錄,見有陳漱渝先生的《丁玲冤案及其歷史反思》,立即找出閱讀。這篇大作視角新鮮,內容扎實,表達精彩,在此類作品中是罕見的佳作。
但是,陳先生卻說:“中國作協原秘書長張僖在他的回憶錄《片言只語》中還說:‘由于幾乎所有的當事人(包括丁玲同志本人)都沒有認為1940年的結論是有效的(因為那是在沒有提到紙條情況下做出的)’?!边@里陳先生說的“1940年的結論”是指1940年中央組織部在延安為丁玲1933—1936年被國民黨逮捕與軟禁所作的審查結論。結論說:“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倍×嵩诮Y論上簽名同意。中組部長陳云、副部長李富春在結論上簽字表示負責。
陳先生引用的張僖在《片言只語》中說的“那是在沒有提到紙條情況下做出的”,是什么意思呢?那是1943年延安審干時,丁玲在中央一部所屬黨支部補充交待了她1933年10月在南京被軟禁時給敵人寫過一個條子,大意是“因誤會被捕,生活蒙受優待,未經什么審訊,以后出去后,愿家居讀書養母”。不知道為什么該支部在1945年審干結束以后,為丁玲作了《復查小組對丁玲歷史問題初步結論》,說:“我們認為丁玲寫給國民黨的‘紙條’,其實質是悔過書。”對此,張僖解釋說:“中央黨校對丁玲被捕的問題又做了一個初步結論。”又是中央黨校做的,丁玲仍被認為是“屬于有問題但暫時沒有搞清楚的人”。這里張僖說的沒有人認為1940年的結論是有效的,不對;張僖所說的丁玲屬于歷史問題沒有搞清楚的人,也不符合事實。
對此,我有些意見,商請中國研究會主持日常工作的涂紹鈞與陳明同志。陳明說丁玲是堅持1940年的結論的。涂紹鈞與陳明都希望我出來說一說這事。
首先,我先說說延安整風審干的背景。1942年中央宣傳部發表了整風決定,反對主觀主義、教導主義與黨八股,“糾正干部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本文所引均見有關文件與資料)那還是為了純潔黨的思想。1943年中央下達的繼續開展整風運動的指示,沒有公開發表,一般黨員與干部并不知道內容。原來繼續整風的目的已經是純潔黨的隊伍,是肅清“暗藏在黨政軍民學機關內部的大批奸細分子”。1942年的整風是“思想斗爭”。1943年繼續整風是“革命與反革命的斗爭”。繼續整風的指示還說這些“內奸分子其手法非常巧妙,其數量至足驚人”。繼續整風的決定還說:“在各地整風的初期與中期……在公開號召中,必須絕對不提審查干部與肅清內奸的任務,只提糾正錯誤思想與檢查工作的任務?!?/p>
可是,在7月初,國民黨調動20多萬大軍,將陜甘寧邊區“南線緊緊包圍,待令出擊”,純潔隊伍的工作不能按計劃分階段進行了。7月15日,由彭真主持,康生作報告召開了中央直屬機關的“搶救失足者”大會,號召“未坦白的人”,“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會上有數名早已準備好坦白的人上臺交待坦白??瞪膱蟾嬲f:“到今天為止,已經有四百五十人向黨坦白悔過了。”接著,延安各機關單位緊急召開“搶救大會”,到8月15日,中央發出關于審查干部的決定時,“延安審查出二千多人(其中有一部分人被弄錯了或被冤枉了,準備在最后清查時給予平反),至今未殺一人”。審查干部的決定中還說“并準備進一步審查一切人員,不稱為肅反”。延安當時參加整風與審干工作的一萬名干部,已經審查出二千多人有問題,還要“進一步審查一切人員”;審干決定第一句說:“特務之多,原不足怪”??梢?,不僅對敵情估計過重,在做法上也是引蛇出洞與逼供信。丁玲的“初步結論”,是丁玲所在的中央黨校一部的三位支部委員為她作的。延安審干與肅反,根本沒有什么“初步結論”,這是三位支委為將它存入丁玲檔案而創造的說法?!俺醪浇Y論”只是個結論的草稿。審查丁玲是1943年。“初步結論”存入丁玲檔案的時間是1945年8月。這時審干肅反與甄別都已經結束了。中央1943年3月下達的繼續整風的時間為一年。這是為丁玲作“初步結論”的背景,顯然,“初步結論”不能說是中央黨校做的。
這個“初步結論”的做法,不符合中央審干或肅反的規定與要求,是非法的與無效的。因為它沒有經過本人過目與表態,沒有經過支部討論研究,更無經過黨校一部負責人審批。當時,黨校的審干與肅反結論,黨中央與中央黨校規定由黨校各部負責人審批。例如中央黨校三部為不少作家作的特務分子與特務嫌疑分子的結論,是由三部負責人張如心、閻達開與郭述守共同簽字的。建國后,我曾經參加過重審與平反三部為文藝家作的“特務分子”的結論,報經主管部門批準與平反。稍有黨的工作經驗的公正辦事的人,對丁玲的“初步結論”都不會認可的。
首先,黨中央不贊同“初步結論”。建國初,丁玲被中央任命為中央宣傳部文藝處長,批準丁玲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為行政七級的副部長級高級干部,這是由中宣部與中組部審查后,報請中央任命與批準的,對寫過“悔過書”、歷史問題“沒有搞清楚的人”能夠擔當此重任么?
其次,原中宣部副秘書長、一屆機關黨委書記熊復1978年9月27日寫的有關證明材料說:“1952年整風時,作協黨支部就提出過丁玲歷史問題。”熊復看過丁玲的檔案,“向周揚同志匯報上述問題,請示他怎么辦。他說,丁玲的歷史在延安審查過,沒有問題,不要審查了”。這說明熊復與周揚那時都沒有把“初步結論”當作問題。
1955年8月,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根據中央宣傳部的指示”,召開16次黨組擴大會議,揭發和批判丁玲、陳企霞等人的錯誤問題。9月30日,作協黨組“向中央宣傳部并中央”作了《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的處理意見的報告》提出“丁玲同志所犯反黨的錯誤和她歷史上被國民黨逮捕后在南京的一段經過是有一定關系的”。并說“會后擬即對丁玲的這一段歷史,重新加以審查,并作出結論”。
1956年夏,中宣部成立了審查丁玲歷史問題的專門小組,組長為常務副部長,成員有周揚、李之璉、劉白羽與張海(原為阮章競,未做工作,即調離)。到南京調查丁玲的材料,是劉白羽與作協審干辦公室主任和組聯辦公室主任去的。關于丁玲這段歷史,還發過函調,提審過在押犯人姚蓬子,調徐霞林來京交待等。中宣部副秘書長、二屆黨委書記李之璉在1989年第3期的《新文學史料》上發文說:“審查小組在同丁玲談話前后,作了大量的調查,也查閱了國民黨遺留下的檔案。無論從檔案中或證人的證詞中,都沒有發現丁玲被捕后或被綁架后,有叛變或自首、變節、投敵、反共的證據,調查材料和丁玲的交代是一致的?!睘槎×嶙鞯膶彶榻Y論的第一稿是李之璉起草的。結論的大意是:“丁玲同志被捕后面對敵人的威脅利誘,作了各種形式的斗爭,終于在黨的幫助下回到黨的懷抱。這個結論草稿經過張際春同志同意后,提交小組討論?!边@份結論,不是更具體而清楚地同意1940年的結論,不理睬“初步結論”么?可是,李之璉接著說在小組討論時有人認為,這種寫法太過分,丁玲被捕后繼續同馮達同居并生了孩子就是叛變,怎能說她與敵人斗爭?……審查結論前后修改了七稿,以后的修改由張海執筆。李之璉說最后的定稿是“不是變節性行為,定為‘政治錯誤’”,對她從南京回到陜北根據地,結論為:“是在黨的幫助下實現的?!?/p>
丁玲看過結論,表示同意外,又寫了三點保留意見(實際上否定了結論的錯誤性質)。送我“親收”。這時周揚讓我代表他與丁玲聯系,我沒有參加專門小組,感到以不插手為妥。一天午休時,我散步到了丁玲家,將結論與意見退還她。丁玲問我,對審查結論可否提意見,我說按照黨章規定可以提。丁玲被斗怕了,過分謹慎,再三問我可否提意見以及她提的意見是否合適。我說,除去你要求不提馮達是特務這一句外,都可以提。丁玲看我誠懇就問我,1940年作過結論了,為什么現在又審查。我說,你檔案里不是還有個“初步結論”么?丁玲“噢”了一聲。那么,我算不算一個認為“初步結論”是無效的人?
我分別向李之璉與劉白羽提出:我不管此事,將結論原件退還。丁玲把結論與三點保留意見送審查小組后,李之璉說:“我們把她的聲明交張際春簽署,與結論一起報送中央審批。”(黎注:具體說是報送中組部轉中央審批)反右初期,在作協黨組重新處理丁陳問題要改變“批黨集團”結論的時候,李之璉說,周揚突然“向部長提出,他‘不同意這個結論’”。部長把我找去說明此意,并要我把這個結論文件從中央撤回來,由他主持在中宣部部務會議上再討論。這次部務會議所謂再討論,只是由部長提出將丁玲的歷史結論改為:“1933年丁玲被捕后,自首叛變;從南京回到陜北是敵人派回來的,但并沒有提出新的根據。”我聽李之璉與張海說:這個結論從此放下沒有再議,也沒有修改。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為冤假錯案落實政策,丁玲的歷史問題又被提出來了。這時張僖任作協復查辦公室主任、秘書長與黨組成員。他在《只言片語》中說復查辦為丁玲作的復查結論,“在有關領導審閱后”,“著重加上了丁玲歷史問題的段落”,“丁玲同志1933年被捕問題,中央宣傳部曾在1956年做過審查結論,屬于在敵人面前犯過政治上錯誤”,可是,“丁玲表示不能同意”。這時,張僖卻說了實話:“爭論的焦點就是,是維持1940年的結論,還是維持1956年的結論?!边@里,張僖也不能不否定他說的丁玲“沒有認為1940年的結論是有效的”了。丁玲不同意作協復查辦為她作的復查結論,可是復查辦不修改也不上報,不為她恢復原級別待遇。每月80元生活費不夠用,丁玲被迫于1980年元月5日在結論上簽了字。1984年,丁玲又向中央組織部申訴,中組部經過調查研究,并報中央同意,于1984年8月1日發出《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對丁玲這段歷史,說:“1940年,中央組織部進行了審查,并作出了‘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的結論,以后多年來的審查,也未發現新的問題,因此仍應維持1940年中央組織部的結論。”張僖說:“這個報告曾經拿到中宣部部務會議上討論過,會上仍有不同意見?!笔聦嵤谴蠹叶纪猓挥兄軗P顧問說:“文件材料是否充分,恐怕還是不要太急了吧……?!钡诙?,周揚讓副部長賀敬之對這個文件提意見,賀敬之不干。此事在《詩人賀敬之》(賈漫著,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中有詳細記載。
《丁玲冤案及其歷史反思》文末,陳先生還說:“在反右運動中,周揚保過艾青,但艾青仍被劃為右派。周揚保過白朗,但白朗明確表示她跟羅烽一致,不劃界限,于是仍被劃為右派。”這里陳先生沒有說引文的出處。我仔細查閱《只言片語》,在第90—91頁找到了,張僖說得比較詳細,陳先生是自己簡單歸納的。他們說的都不是事實。1956年,艾青犯生活錯誤時,我不同意幾位領導人開除他黨籍的意見,提議給他留黨察看的處分,中宣部黨委與中直黨委都批準了,領導對我很不滿意。白朗對1955年批斗丁、陳反黨小集團及以后批判舒群、羅烽、白朗反黨性質小集團強烈不滿,因而,1957年批斗丁、陳反黨集團時又提出了白朗的問題。劉白羽找白朗談話,是要她檢討與揭發羅烽的問題。白朗只說羅烽被捕沒有問題,毫無揭發。劉白羽說:“對白朗,真是沒有辦法?!蔽覠o周揚“?!卑嗯c白朗的印象,一時也找不到“?!彼麄兊馁Y料,也許張僖是從某研究“周揚現象”的先生的著作中轉述的。
張僖50年代在作協兼任反領導小組成員、總支副書記,了解些作協的情況,但《只言片語》寫得不真實,全書十二個小題目中,后十個小標題都有重大虛假與偽造。2003年,劉白羽約我回憶作協舊事,談過四次共八個小時,當時就談到《只言片語》,他建議我寫稿澄清。現本稿只說丁玲的歷史問題。張僖接觸丁玲歷史問題是在他任作協復查辦主任以后,對丁玲歷史問題的復查,張僖是遵照周揚的指示辦的。例如《只言片語》中說的“中組部宣教干部管理局的郝逸民副局長,在一次會議上談到丁玲是否能先參加文代會的黨員會。張僖說‘這樣做很為難’”。事實是在1979年9月或10月,郝逸民在第四次全國文藝界代表大會領導小組會上說:“中組部讓我在這個會上說說,丁玲改正右派問題的結論已經寫出來了,右派分子的結論肯定是要改的,對結論文字的寫法丁玲還有些意見,中組部建議讓她參加文代會的黨員會議,在此以前她已經參加全國政協的黨員會議了;另外,丁玲在木樨地已經分了房子,每月80元生活費不夠用,因此建議恢復她行政七級的工資待遇?!焙乱菝癜l言后,周揚說:“對于沒有改正的右派分子,沒有恢復黨籍的人,我們不能這樣做?!睆堎抑貜土艘槐橹軗P的話。其實周揚自己這時落實政策的結論也沒有作出,中組部通知我們由他擔任文代會領導小組組長,并參加黨的組織生活,我們立即照辦了。
這時我任文代會領導小組成員、中國文聯副秘書長。在1958年春節黎辛調離作協以前,張僖任副秘書長、肅反領導小組成員、總支副書記、中宣部一屆黨委副書記。張僖在《只言片語》中說他是作協審干工作委員會委員、黎辛為辦公室主任,不對。作協審干工作委員會由羅立韶(兼辦公室主任)、李清泉、胡海珠、王翔云與黎辛組成,黎辛為主任,李、胡與王均為審干辦公室副主任。五個審干委員,除王翔云早逝外,現在都在北京,隨時可問。
1955年10月,我調作協任副秘書長,參加肅反領導小組并兼黨組秘書,這時黨組已停止活動,我不知道黨組成員有哪些人。1956年4月,我當選為作協二屆總支書記。1957年1月,又當選為中宣部二屆黨委副書記。1957年7月,作協黨組重新建立,由邵荃麟(書記)、劉白羽(副書記)、肖三、馮雪峰、嚴文井、秦兆陽、郭小川、韋君宜、張光年、康濯與黎辛十一人組成;黎辛仍兼任秘書,管黨組機要室與批示文件。副秘書長張僖分工管事務與財務,具體管行政辦公室。副秘書長黎辛分工管業務與人事,具體管組聯辦公室與人事辦公室,還簽發些黨組與行政公文?!吨谎云Z》中說張僖兼任中央直屬機關黨委副書記與作協審干委員會委員,均屬不實之詞。1957年整風,作協整風領導小組(包含領導反右),由黨組十一人與總支書記及三位副書記胡海珠(常務)、張僖與黃其云共十四人組成,由邵荃麟、劉白羽、郭小川、嚴文井與黎辛五人組成核心小組。我啰嗦述說上述任職的目的,是說明50年代我在作協工作時,張僖沒有參與黨組的工作、干部工作及主要的整風領導工作。張僖說他列席黨組會議,不清楚,他只列席黨組議論有關行政工作的問題的會議。1957年整風,因為有些黨組成員有問題,在7月份以后黨組會與整風領導小組會都不召開了,張僖同志了解的情況有限。郭小川在1957年8月21日的日記說“召各單位小組負責人的會,介紹艾(青)、羅(烽)、白(朗)、李(又然)丑行”,這個會張僖是理應參加的,召開此類會超不過三次。9月5日,郭小川的日記,寫“下午開核心小組會,談機關反右斗爭”。這類會張僖不參加,而且開得也少,作協反右的事,邵荃麟、劉白羽與郭小川去周揚處研究的比較多,文化藝術界,含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反右派斗爭的大事,都是周揚在中宣部教育樓主持召開的會議上匯報與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