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調整我們的創作心態和創作心境,使之適應全球化的語境?眼下文藝創作中的眾多問題事實上都與之有著密切關系。
經濟全球化所引起的強勢文化滲透力越加增強和民族國家文化抵制力的凝聚與形成,成為全球化浪潮中日益引人關注的風景。盡管恃強文化來勢洶洶,美國大片的傾瀉與泛濫早已引起世界各國的驚惶不安,不同地域民族的抗阻也在集聚。法國電影人的理性狙擊、印度電影的反潮而上、韓國電視劇的散播東亞,激起波波文化漩渦。隨著國力的增強,中國政府也在向世界播布文化,例如最近連續舉辦了法國文化年、美國文化周,以后還要每年都搞類似活動。雖然政府行為可以形成比較強力的推助,但是文化的傳播與滲透卻更依賴自然行為和市場行為。因為前者一方面只能聚集起暫時的推力,不似后者可以是隨時的、韌性的、無孔不入的流動,另一方面還容易被視為“宣傳”而遭遇觀念抵制。英語里的 propaganda(宣傳)一詞,如果再被涂抹上意識形態油彩,就構成情緒強烈的貶義詞而難以讓人接受。
真正成功的文化行為,其影響力的產生方式是滲透,其效果的發揮方式是情感調動。實現這種目的的一條適宜渠道是依賴于文藝作品的感染力。試想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的蘇聯文藝,影響了我們兩代人的情感。最近電視劇“韓流”對日本形成的情感沖擊,帶動的不僅僅是相關文化產業和旅游業,更是日本民眾對大韓民族的刮目相看。
文藝是潛移默化影響世界和溝通人類心靈的載體。但是我們眼下的文藝有這種滲透力嗎?我不得不說十分缺乏。我們的當下創作心態、創作心境不利于創作出真正能夠感動世界的作品。我從這個基點來觀察中國當代文藝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創新能力。
創作心態和心境的差異,決定了文藝作品選材、關注點、表達方式和風格的差異。我舉一個例子來使這個眾所周知的命題顯得生動化。前不久中國文聯代表團訪問臺灣,交流中大伙明顯感覺到了大陸和臺灣詩歌的情調差異。臺灣詩人王基隆來內蒙參觀時,詩境里充滿的是孤獨與鄉愁:“驟雨洗亮青青草原,遠方炊煙裊裊直升。絢爛彩虹婉約落下著陸草原,筑成一道半圓的七彩拱門,迎接所有的往事和過客,霧濛所有的煙雨與鄉愁。”大陸詩人寇宗鄂游阿里山時,由于午飯有魚,思考的卻是釣魚的算計:“人把鉤埋伏在水里,魚把刺隱藏在肉里。上鉤和卡刺是必然的事。”[1]雙方討論時,我們說他們太風花雪月,他們說我們過于劍拔弩張。
是的,大陸文藝作品較易形成一種固定的形象色彩。過去是長期受階級斗爭思潮影響,近一二十年則受政治經濟結構調整、一些人私欲爆發的環境影響,我們的文藝作品有較濃郁的火藥味,比較集中于揭示人性惡,而遠離了傳統文化提倡的溫柔敦厚、孔子提倡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另外,漠視蕓蕓大眾的生活與利益,更缺少對農村與農民的人文關懷,緊盯都市酷族生活的時尚與流行,熱衷于宣泄和揭秘,津津樂道于人與人的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再加上性和暴力的佐料,組成一種現代東方雜燴炫示圖,更加惡意誘拐了創作傾向。
一些狹隘的先鋒、前衛寫作中,私有表達、自我慰藉、內在滿足成為目的,冷漠和殘酷成為流行表情,愛、憐憫、善念遭遺棄,意義、情感、情操被忽視,人文情懷被當作過時的價值觀受到質疑。對人物的怪異的物化性描寫,對情節的任性的冷漠化處理,最終使文藝由有情之物變成無情之物。但文藝從來就是心靈的事業,與人的愛、同情、惻隱等善良情感密切相關,而作家則應該通過充滿道德詩意和倫理自覺的寫作,對讀者的心靈生活發生積極的影響。我們的文藝創作究竟失落了什么?
對內,這種作品對于社會文化素質的改造很不利,它使公眾遠離了文質彬彬和幽雅;對外,這種作品對于中國人的形象塑造很不利,它使人以為中國人的心地骯臟陰暗。
大陸近年一些在西方走紅的電影,大多揭示特定生存環境與特殊生活方式下人性的變態和扭曲,引起西方人的津津樂道。他們就像當年看我們的女人裹小腳、男人扎長辮一樣,現在看我們的亂倫、野性美、變態形象。已經有許多文藝批評家抨擊了這種現象背后隱藏的后殖民心態,說它是用展示原始野蠻的方法去迎合異域文化中的獵奇心態。我這里只探討它對于受眾建立價值判斷的心理影響。
我們的文藝即使是想要謀求全球利益,也必須首先考慮到民族的利益,而不應該為了創作者個人的利益去損害前者。民族文藝提高對世界的影響力,既要求我們避免特定的意識形態語匯與思維方式,也要求我們不能簡單約束自己以適應西方口味。如果非要去適應西方的“場”,就會像東方學家薩義德說的那樣被人家的磁場所吸附,就始終無法擺脫西方霸權話語的籠罩,也就喪失了自我。
常聽到中國留學生抱怨,說是西方人看了中國這些電影,和他們傳統的對中國的扭曲印象吻合了,于是認為中國人野蠻、不文明、人性丑惡、只喜歡權術傾軋與人際爭斗、缺乏基本的人格尊嚴與誠信、缺乏對人的關愛,于是看中國人低一等,甚至看做劣等民族,弄得他們很難受,不好做人。這應該是中國文藝作品推向世界的極大問題。
文藝作品表現人性不等于僅僅揭示人性惡。人性有善的一面,至少有求善的一面,一直都被經常性忽視了。事實上,推向極致的惡好寫,推向極致的善反而不好寫。我們一些人走火入魔般地熱衷于寫愛的變形,卻不會寫愛的純潔與高尚。僅僅用一句“我不相信”,就推翻了一切的善,并不能掩蓋自己的表達無能。勾心斗角的政治文化壞人心術,古來民諺“老不看三國”即表達了這種意思。不能總把人看成壞的,處處強調以牙還牙,就背離了“以德報怨”的古訓。
以為揭示惡才深刻,韓劇作了反面回答。大家都知道電視劇抓取觀眾注意力的有效辦法是加快節奏,而韓劇節奏之慢人所共知,根本無法與美國產品相比肩,但它卻依然獲得成功。韓流征服中國、日本的眾多觀眾,靠的是什么?是它的人性美,是它表達的深受儒文化影響下的家庭倫理觀和傳統美德。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或說韓劇在中國流行是國人對于國劇的審美疲勞造成。我們應該再深入追問一句:對于國劇什么東西的審美疲勞?回答是顯而易見的:對于人性惡的暴露癖、真善美力量缺失癥的審美疲勞。韓劇的走紅,體現的應該是中國觀眾對于真善美呼喚的心聲。
人性之美使人向往,人性之丑令人厭惡和畏避。儒文化、中國傳統文化里有著豐厚的內涵積淀,善良、淳樸、寬厚、誠實、忍讓、克己都曾經是我們性格中的美德,我們的文藝作品為什么喪失了在生活中對之發現的能力?
結論:當今世界的文藝創作,真善美當立,惡之花當敗。這本是文藝創作千年不變的規律,是文藝之所以為文藝的立身之本,而又為我們的實踐所再次證實。
我們的作品里要有東方美德與人類關愛,要有大愛、終極的愛,要用悲憫情懷來關注人生。只有這樣文藝創作才能平抑浮躁,走向神閑氣定。自然,這種氣質不是外在的強加和附貼,而應該是內里精神的自然流露。
當然,大環境左右著創作生態。從反映論的視角我們明白:任何創作潮流和趨勢都是時代心理的映射,人不能拔著頭發離開地球。盛唐就產生李白《朝發白帝城》、王維絕句和岑參邊塞詩,晚清就產生《官場現形記》、《20年目睹之怪現狀》。動蕩和轉型的社會就會大浪淘沙、泥沙俱下。像外力攪動了湖底的沉渣泛起,想尋求一池秋水的平靜境界,須待社會再次恢復平靜時。我不是說創作要脫離社會階段實際而高蹈入空中樓閣,而是說在真實映射社會現實的基礎上,我們的創作要自覺向往光明,真善美則應該成為文藝表達的終極目的。
拋掉政治功利主義,我仍然認為文藝是有使命的。從世紀所賦予中國文藝的功能看:魯迅時期是警醒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80年代是反思歷史,開創未來。那么,全球化背景下21世紀中國文藝的任務就是:贏得全球形象,讓中國人干凈、純潔、高大、文雅地站立起來。
[1]這里只是舉出一個典型的例子來說明問題,這不等于說,大陸詩人就只陷于人心防范。寇宗鄂先生的詩以哲理見長,但他仍然有許多抒情詠物詩里充溢著豐富的情感和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