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城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就是那幾個異人。通常人們會在他們的名字前加個“憨”字,沒有不認識他們的人,也沒有他們不認識的人。他們的名字,在街談巷議中出現率最高,用今天的詞匯,大概可以稱之為“公眾人物”。
異人之一:勇
勇姓什么不重要,小孩子大都以為他就姓“憨”。他的父母是什么人?他是怎樣長大的?這些都不重要,從記事起,他就是一個很兇很橫常拿棍子嚇唬小孩的憨憨。
勇人高馬大,剽悍兇猛,模樣活像電影里窮途末路的匪首。在我童年的時候,小孩子晚上不睡覺,大人們說一句“再不睡憨勇來了”,就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勇其實不十分憨,也有人說他是“憨精精”,他是幾個憨憨中惟一娶妻生子的人。他年輕的時候,并不經常行乞,只在過節的時候,背著一個大背簍,到每家每戶要些年糕之類的吃食。平日里,就到山里放夾子捕狐子,用狐皮換錢維持生計。狐子是沾點仙氣的靈物,一般的人不敢下這樣的手。所以大家看見了憨勇,就都有些懼怕,除了因為他長相兇悍,品性刁蠻,還有這一層原因。
憨勇上門行乞的時候,持一節一米多長的木棍,遇狗打狗,遇有膽大的小孩敢圍觀尾隨戲弄他,就拿它驅趕。一棍子掃過去,小孩子們哄一下散開了,不多一會兒就又聚攏了過來,還是“憨勇憨勇”地跟著喊,他就再趕。有時候也真打,所以大人們都叮囑小孩子不敢逗弄他。那時候大家都不怎么寬裕,上門行乞的人卻很多,只有一些老弱病殘才可能得到施舍,但憨勇每回都能滿載而歸。他年輕壯碩,像座鐵塔一樣堵在門口,眼冒青光,嘴里嘟嘟嚷嚷嬸子奶奶地亂喊,不給不走,給少了也不走,人們就都說憨勇“不好打發”。好在一年只來幾次,端午節要棕子,大年三十要年糕,大家也就早早給他準備好了。
人常說憨憨不老,憨勇就是這樣,我記憶中他一直就是個青壯年。也不知多大歲數,只知道有一天他那條從不離手的木棍橫拖著,另一端牽著一個矮胖的女人。人們都說,憨勇有老婆了,不知哪弄來的,不僅是個瞎子,且比憨勇要憨十倍。那女人真的很憨,一雙眼睛都凹進去了,又看不見她的男人,卻肆無忌憚地在大街上給憨勇撒嬌發嗲,說一些憨話,逗得路人都開心不已。
誰都看得出憨勇再不那么橫了。他和那女人說話的時候,粗啞的嗓門硬是搓捏得彎彎溜溜,聽起來怪怪的,特別可笑。那女人時不時地跺腳踏地,當街撒嬌撒潑,憨勇像是老爺爺對小孫子,心肝寶貝地哄勸著,對女人是百依百順。旁人一邊看著笑,一邊都在心里感慨著。
那女人不久就生了個兒子,而且一個接著一個,一連生了好幾個。想不到幾個孩子都心明眼亮,十分健康。憨勇成了一個大家庭的掌門人,他像一個心智健康的男人一樣,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養家糊口的使命。僅僅用夾子捕狐子顯然已經太落后了,跟不上生產關系的需求了。不知是自己想到的,還是經什么人的點化,總之,憨勇捕狐子技術大大提高了,有時在集上,看見他肩上搭著三四只狐子,那血還往下滴呢。人們說,憨勇造大孽了,用炸藥炸狐子呢。有人遠遠看見憨勇過來了,趕緊就躲開了。憨勇可不在乎,肩上搭著毛茸茸滴血的獵物,雄糾糾氣昂昂的,像是戰場上歸來的英雄。
畢竟是個憨憨,他經常把自己也炸傷,胳膊上、大腿上,常用破布胡亂包扎著,滲出斑斑血跡,挺嚇人的。偶爾還瘸幾天,一手拄著一條棍子,一手還拉著另一條棍子一一他的女人形影不離地跟著他。
大概有那么一段時間,小城的人們突然見不到憨勇和他的女人了。有時忽然想起:憨勇是不是又生了兒子了?怎么好久不見了?人們互相詢問。慢慢地,有人打聽到:憨勇遭報應了,炸狐子把自己的眼也炸瞎了。
原來是一對憨憨兩只瞎眼,現在是一對憨憨四只瞎眼了,還有一堆孩子,憨勇的日子怎么過啊!街坊鄰居們都在嘆息。
聽說憨勇不是一次被炸瞎的,這之前,已經傷過一次眼睛,早就半瞎了,這一回,基本成全瞎了。
瞎了的憨勇,開始正式以行乞為生。他依然人高馬大,剽悍兇猛,只是眼睛灰蒙蒙的,沒有了那股青光。靠著一點微弱的辨識力,他仍然走在前邊,仍然用那根木棍牽著他的女人,有時還帶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
時間過得飛快,大家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了,不過乞丐并不見得少了,只是沒有人再討吃食,卻改要鈔票了。
憨勇再不走家串戶了,他開始專跑“事情”。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必定不請自到,一手展出一張拾元的鈔票,一手抹鼻涕眼淚,還要假嚎幾聲:我的姨呀,我的叔呀。或者抱個拳:恭喜恭喜!十元的鈔票硬塞在事主手里,事主便只好拿出多一倍的禮金回謝他,也是花錢買個辦事順心吧。時間長了,誰也知道這是一門必到的親戚、一份必酬的禮,都不以為怪,早早地備好了禮金,等著他來。小城遂又多了一個慣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吃“霸王飯”吧。這個憨勇,好像總有一個高人在背后指點著他,使他在最貧瘠最荒涼的歲月里,經過了那么多的溝溝坎坎、天災人禍,卻仍然好好地活著,而且繁衍出了人丁興旺的一個大家庭,真是匪夷所思啊。
聽說憨勇最終是死于非命,被人活活打死,扔在一條野溝里。對于這件事,街坊們議論紛紛,但卻沒人知道其中緣由。都認為這憨憨一向仗憨耍橫慣了,鄉里鄉親都可憐他、讓著他,可到頭來他還是吃了這個虧,這也是小城的一件無頭公案吧。
他的女人早他幾年就死了,要不憨勇也不會出事吧。孩子們也都大了。聽說有一個在公路邊開了個小飯館,賣飯給過路的人。有一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流浪了。還有個女兒也嫁人了,憨勇好像不止有三個孩子。我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
異人之二:石頭
那時候通訊全靠信件,一個長年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的郵遞員,就成了人們最熟識也最歡迎的人。小城當時的郵遞員姓韓,他就像小城的一張活地圖、一本活的戶籍薄,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人家,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人們說,老韓識人之廣居小城第二。
這第一呢,就是石頭。
石頭誰都認識。從大人到小孩,他都能點出姓名,說出來歷。常把人聽得一驚一乍的。
他是我的一個鄰居,人人都叫他“憨石頭”。憨石頭個頭很高,瘦得弓著腰,一張長臉上帶著幾分憨相,見人就憨笑。也不知道他怎么記住小城那么多沾親帶故的關系,怎么認識那么多人。有大姑娘小媳婦從他身邊經過,他便要憨笑著過去搭訕: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就是XX的老婆,XX的女兒嗎?人家掉頭便跑:這憨憨精得跟鬼似的,嚇死人了!
石頭是我所知道的那個年代小城惟一公開的個體勞動者,他的主業就是拾糞。小城三天一集市,遇集時進城的農民為了辦事便利,會把牲口隨便拴在哪家門口的石凳石墩上,于是不一會兒地上就多出一堆驢糞蛋、馬糞蛋,石頭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一手挎著柳條筐,一手提著鏟子,動作麻利,手段嫻熟,很快就收拾得一干二凈,然后怕被人搶了寶貝似的一溜煙跑回家了。那時候小城還有很多人家喂著豬,大街上一口肥豬一搖三擺尋尋覓覓地踱過來了,緊接著,你會看見石頭提筐握鏟緊緊地跟在后面。
石頭家的院子里常年糞積如山,據說賣糞是很能賺錢的,石頭因之也是家里的大功臣。偶爾還會穿一套簇新的青色中山裝,見人端詳,便很害羞的樣子,說是媽媽用賣糞的錢給他縫的。
雖說是鄰居,還沒見他空著手走是什么樣子,糞筐糞鏟是永不離身的。小孩子若不學好,大人便會訓斥他:長大了像憨石頭一樣拾糞去。我的弟弟偶爾一次測驗沒考好,父親就嚇唬他說要去買一副拾糞的家當了。
除了拾糞,石頭還愛撈“河財”。
河里發大水的時候,從上游沖下來一些樹枝、干柴和炭塊,膽大的人便要扛著桿子有兩三米長的“河財”籬子去撈“河財”。石頭膽大,再大的水也敢站在石岸上一籬一籬地把“河財”從山水中耙出來扔到高處平地上。我們常站在城墻上看山水,水流太急,看得人眼暈,浪頭也越來越大,眼看著有人剛剛撈出來的“河財”也被裹走了。這時候石頭看起來就像吸附在岸邊的一只小甲蟲,手里的長籬像觸角一樣不停地揮舞,驚險得很。
石頭雖然穿得還算齊整,可總有小孩子欺負他,說他身上有臭味,扔石子、土塊打他,他們人多,一還手就散了,剛提起筐,后邊的石子就又扔過來了。石頭便上這戶人家告狀,憨大個子,卻像個六七歲的小孩,委屈得不得了。這家父母便好言相慰,說回來一定好好揍兒子一頓。石頭便像得勝了一樣,手舞足蹈地出來,遇見打他的小孩,還提醒人家:你要挨打了。他剛一出去,人家父母就拉著自己小孩回去,掩了門小聲訓道:別惹石頭,惹下了他要偷咱的東西的。
常有人說石頭會在人不在意的時候,順手牽羊地偷人家院子里一些小東西。有時候看得出他是被人打了,就猜可能是偷東西被發現了。但我是沒有親眼見他偷東西。可大家還是漸漸地對他有一些警惕。現在想,大概他成天拾糞,天生一個只會摟財的憨憨,就疑心他逮住什么都往家里摟吧。
小城南北街相交的拐角處有個公廁,一次有個小孩把一只新鞋掉進了糞池,怕回家挨打,就蹲在公廁的墻角嚶嚶地哭。石頭扛來一桿“河財”籬子趴在池子邊上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終于撈出了那只鞋。石頭頭一次被一群小孩簇擁著,凱旋的將軍似地高高挑著那只鞋,一路歡笑著到河里洗鞋去了。
后來有人把鑰匙掉進去了,也是石頭給撈的。那一次石頭把新衣裳也弄臟了,還被他媽媽用笤帚把他追得滿街跑。但再遇上這樣的事,石頭還是會自告奮勇,甚至是喜形于色地去做。
石頭的父母沒有固定收入,父親干點搬運之類的粗活,母親會裁縫,幫人做衣裳賺錢補貼家用。石頭的兄弟姊妹有六七個,除了石頭,個個都是健康正常的孩子。雖然小時候都吃了一些苦,但轉眼間齊刷刷成了家立了業,也是一件令人稱羨的事。
只有石頭,還是瘦長條一個,不過后來換了營生,改拾破爛了。聽說他常跟母親慪氣,說是他拾糞拾破爛給弟弟們娶了媳婦,非得給他也娶一個。母親說你是個憨憨誰跟你,石頭邊嚎邊說誰是憨憨?是你不給我花錢。
不管他怎么鬧騰,最終也沒有娶上媳婦。那一年我回家,聽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石頭死了。有人說石頭是去撈“河財”被大水沖走了,也有人說石頭因為娶不上媳婦喝醉酒掉進河里了。不管怎么說,石頭是死了,被水沖走了。
想想小時候常和小伙伴一起嘲笑他身上臟、有臭味,不禁有些難過。這回他不用再跟人急了,是真干凈了。
異人之三:恩恩
恩恩是個好聽的名字,不知他的父母當初有何用意,是說得到這個兒子是上天賜予的一份恩惠?還是希望這個兒子有一天會施恩于人。也許兩者都有。
恩恩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善憨憨”。說他憨吧,他口齒清楚,手腳麻利,長得也是濃眉大眼,蠻周正的,又很勤快,很能干活,誰見了都要問一聲:恩恩,去哪兒?他也會樂哈哈地應聲。說他不憨吧,他連媳婦都不懂得要娶。問他什么時候娶媳婦,他說:要等做好了箱箱柜柜。等到同伴們都兒女成群了,問他,還在等做箱箱柜柜呢。
與憨勇一樣,恩恩也是紅白喜事中不請自到的一個,不同的是,恩恩是來報恩的。
紅白喜事在飯店宴請其實也就是近年來才有的事,過去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操辦,過大“事情”來幾百個客人是常事,必須一撥一撥地輪流著吃。于是壓的大鐵鍋從早到晚熱氣騰騰地開著,系著圍裙的女人們在大鐵盆里洗著洗不完的碗。擔水的人苦就重了,一天到晚一根扁擔不離肩。街角的水房每天是定時開放的,所以只能爬坡過河到很遠的地方擔泉水。
這個擔水的差事就是恩恩的。沒有人雇用他,更沒有人強迫他。一聽到哪兒過“事情”,他趕忙就來擔水了,好像那就是他的一件事,非他莫屬了。有時他知道得遲了一點,來晚了一點,主家就會著急地問:恩恩怎還沒來?出去看看。在家過“事情”,不像在飯店那么清利,親戚們住的遠近不一,有來的有走的,從設席到散筵,總得三兩天。恩恩會善始善終,什么時候主家不發話,他絕不會撂擔子。臨了,主家也就拿兩盒待客的煙塞給他:恩恩這兩天受苦了。恩恩就歡天喜地跑回家了。
這些事,我們那兒的人都知道。我見他擔水是在1986年。那年清明前,我的祖父去世了,我從學校請假回來,看見家里像趕大集一樣,人來人往,亂紛紛的。祖父已被“偷葬”(因擇取的吉日尚遠,先將人下葬,后在吉日再舉行正式葬禮),我正在靈前放聲大哭。忽聽大門外亦有人悲聲大哭:外爺,外爺,我外爺咋去世了?父親說:是恩恩來了,先磕個頭吧。一面看他磕頭,一面又象訓小孩一樣訓斥恩恩:這是你的爺爺,再不敢亂叫了。他那時大概已有三十多歲了吧。
恩恩就在我們家擔了幾天水。我這才知道,原來,恩恩還是我的本家兄弟。我們寨山里王家,人丁雖不甚興旺,卻是頗有聲望的。聽祖父說,原來男丁沒有得過功名是不能上家譜的,于是,有的人兒子都有了,自己還是譜上無名,就只好花錢捐個功名。到了近代,還頗出了幾個聲名顯赫的女兒女婿,寨山人一向是很自豪的。想不到的是恩恩居然與我同出一宗。
憨歸憨,一家子就是一家子,對恩恩從此還是多了一份關注,遠遠看見了,也要像他一樣親親熱熱地打聲招呼。
后來聽父親說,恩恩確實是頂了一個孝子,替祖父做了他這個做兒子的沒能做的事。原來,祖父的棺木上山的時候,抬棺的雖有好幾個人,但因為山路很陡峭,幾次都抬不上去了,是恩恩一直幫著抬到墓地,最后從墓室進去時又是恩恩趴在棺木下邊用背馱了一下,棺木才得以順利安置。人們都說憨憨的勁兒可真大。
這恩恩可真是一個恩人。這么多年了,小城人家大概都曾承過他恩惠吧?上天派他來,就是讓他替世人受苦的嗎?
我想恩恩會說話會干活,身體健康,動作協調,要比電視上報道的那些智障者強不知多少倍。我看過一個譯制片,講的就是智障者的故事,他們容貌上就有明顯的智障特征,四肢不協調,說話吐字不清,明顯有殘疾,但經過學習和訓練,還找了一份工作,最后還結婚成家。恩恩與他們相比,根本就是個正常人。與正常人相比,他又到底缺了些什么呢?他不懂得干活是要有相應的酬勞的,他不懂得累了是可以偷懶的,他不懂得別人的事是與他無關的……不過,在偷嘗伊甸園里那只蘋果之前,人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除了義務幫人干活挑水,恩恩是有家的,家里有熱飯熱炕等著他。除了老母親,恩恩還有一個英武的當過飛行員的親哥哥。我聽說恩恩在老母前也是一個大孝子,什么活都干。那幾年來串門的鄰居常愛揭開水缸蓋子看一看,一看就知道這家男人懶不懶。恩恩家的水缸當然永遠是滿滿的。不幸的是,老母親過世后不久,哥哥也病逝了。哥哥的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工作,要接了自己的母親去,中年喪夫但仍然剛強利落的嫂嫂沒法安置這個憨叔叔,就一把賣了祖產,把屬于恩恩的那一份錢交給了市里的福利院,安頓恩恩在那兒度過他的后半生,自己這才隨兒女們去了。
前一段,我的一位領導,也是我的同鄉,和我說起恩恩的事,原來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他說很想去看看恩恩,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福利院,他已經托人去打聽了。
如果消息確切的話,恩恩應該就在我們這個城市。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還幫人干活么?他年紀也大了,如果是正常人的話,應該在家里享兒孫福了。不知道福利院的生活怎么樣?給人干了一輩子活的恩恩,上天會眷顧他的晚年,也賜予他一份恩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