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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同路上

2006-01-01 00:00:00梁劍東
延安文學 2006年4期

我們走在嗣同路上

我和唐吉走在嗣同路上。這是一條以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名字命名的街。唐吉是中午從上海坐飛機下午到達長沙的,我舉了一個大大的“唐”字招牌,在黃花機場接了她,然后我開了半個小時的車,回到了我所居住的我們現在所走的這條嗣同路所在的小城。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她是上海人,我是湖南一個小城市人,天遙地遠,而且“阿拉上海人向來看不起鄉下人”,我們現在能夠肩并肩走在一起,這要感謝比爾·蓋茨,感謝美國人,發明了計算機,WINDOWS,萬維網,可以遠程聯絡。

夜幕降臨,現在,我們走在嗣同路上。

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們起先走得很快,雄赳赳氣昂昂,像是急著要來赴這個會,或是急著要去干一件什么事似的。后來我們覺得這很可笑,于是放慢節奏,像一對真的情侶那樣慢慢踱起步來。唐吉把額前正中的一片頭發染成了紅色,用咖哩水固定了,凸兀地垂直在她頭頂,像一面獵獵飄揚的紅旗。我也是這樣,不過我的紅旗比她的小多了,我的板寸頭發短,飄揚不起來,只是象征性地往天空伸出一點點去。這是我們約好在機場相識的標志。唐吉還穿著質地很好的純白色的吊帶裙,胸前虛張聲勢或隱或現地露著一小片雪白的肌膚和看上去很深的乳溝。街上的兒童小鳥一樣嘰磯喳喳地奔跑嬉鬧著,渾然不覺我們在他們身邊驕傲地走過。但街上的大人們特別是一些五、六十歲的老男人們不時投來偷偷的怪異的目光,在唐吉的胸前身后頭頂腳下匆匆掃過。

這讓唐吉越發感受到一種身為大都市人的優雅與驕傲。

我對唐吉說:“唐,你真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上海人的氣質。和你走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驕傲。”

夜風輕輕拂。我們的心情好極了,于是腳步又變快了,又開始雄赳赳氣昂昂起來。

我叫什么名字

街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有賣花花綠綠的書刊報紙的,有賣五顏六色滴滴溜溜迎風轉的小風車的,有賣紅紅圓圓的冰糖葫蘆串的,有賣黃黃綠綠海南特產菠籮西瓜的,有賣黑不溜秋湖南特產臭豆腐的。

唐吉說:“小柯,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我說:“那黑不溜秋,在油鍋里翻滾煎熬著的是長沙臭豆腐。你要不要嘗一嘗?”

唐吉說:“臭?哇噻,好嘢!阿拉上海人吃慣了甜食,我今天就要嘗嘗這臭的!”

我們于是走到一個賣臭豆腐的推車跟前。我大吃了一驚:“芋頭,是你!你賣臭豆腐了?”夾著一雙半米長的筷子,正撥弄著油鍋里的臭豆腐的芋頭猛然抬起了頭:“啊,麻鱉,是你!” 一股臭氣直朝人的鼻孔奔襲過來,唐吉“嗷”地一聲大叫,跳到一邊去了。

芋頭嘿嘿地一笑:“麻鱉,女朋友?”

我說:“是朋友。網上認識的,有半年了。喊她過來,她就過來了。”

芋頭繼續嘿嘿地笑:“哦呵,網上釣了一個靚妞,怪不得如此神氣,頭發都染成紅色的了。小心你那個鄰居老太太又有的說了!”他最后的一句話說得像個暗號,逗得我也呵呵笑了起來。

芋頭又問:“氣質蠻不同、蠻高貴、蠻優雅的嘛!WHERE?”

我說:“上海的!”

芋頭于是傻了一樣,眼睛瞪得溜圓,直直地放著光望著我:“麻鱉!”最后,他恍過神來,用普通話朝逃離一邊遠遠站著的唐吉喊道:“嫂子,你過來!”

我說:“芋頭,你這樣喊做什么?你莫做了好事。”這是湖南話,意思是你不要亂搞瞎摻和。

芋頭嘿嘿地一笑:“你小子有本事,居然釣了一個上海NEW COOKIE。我就要給你做了這個好事。”

唐吉走了過來,盡力屏住呼吸。她身上的法國香水味幽幽襲人,芋頭也盡力屏住他的呼吸。兩個人像潛水一般,昏暗的光線像黑暗的水底。芋頭終于憋不住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說:“你這上海新甜點跟我這湖南臭豆腐還真不一般!”

唐吉還憋著氣,只好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知道是認可響應芋頭的話還是打招呼。

我怕唐吉憋壞了,于是趕忙買了五個臭豆腐,拉著她匆匆離去。

走了十來步遠,芋頭追了上來:“你忘了給錢。你以為我掙錢容易?”

我連忙拿出一張十圓的鈔票給他:“對不起,真的是忘了,不好意思。”芋頭接過錢,轉身就走。

我扳住他的肩膀,說:“芋頭,你還要找我零錢。你以為我掙錢就那么容易?”

芋頭嘴里咕噥著,甩開我的手大搖大擺地轉身走了。“猾頭!”我罵道。

唐吉終于出了一口氣,放肆地吐納著夜風夾帶的新鮮空氣。在一棵僻靜的大樹下,我自個吃了一個臭豆腐,捅了捅她:“外面臭,里面香。你也嘗一個吧。”

唐吉將信將疑地說:“真的嗎?”

我說:“你是上海來的客人,我這個東家還會騙你不成?我們都認識半年了,你還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還到湖南來跟我見面干什么?”我接著又說,“當年,毛主席從一個鄉下人變成了城里人,住在北京天安門,還念念不忘他在鄉下時吃的臭豆腐呢!”

唐吉于是背朝著大樹干,避開街上路人的目光,屏住呼吸,用美玉般的牙齒小心地咬開一小口,卷動小巧的舌頭,細細慢慢地嘗試起來。仿佛品咂茅臺或黑牌威士忌一樣。她終于品到臭豆腐的鮮美和芳香了。她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于是很快吃完了一個,又接著吃下一個。

唐吉吃完了最后一個臭豆腐,從精致的小坤包里掏出濕的面巾紙揩了揩嘴唇,又用一支口紅描了描,歪起腦袋,問道:“小柯,剛才那個小販是你朋友?”

“我讀小學和初中時的同學。我們叫他芋頭。”

“芋頭剛才叫你什么?”

“麻鱉。這是湖南話,意思是烏龜,王八蛋。這和你們上海話‘小鱉三’差不多。”

“哈哈。”唐吉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小柯,麻鱉,這還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我有些莫名其妙。

“在賓館住宿登記臺,你看過我的身份證,知道我叫唐吉了。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在網上,我叫她“唐”,她叫我“小柯”,“這樣吧,我告訴你,咱們扯平。我姓柯,名徳。我的名字叫柯徳,朱德的德!”

“哈哈。柯徳,你這小鱉三!”

“哈哈。”我們放聲大笑。

“噫,怪了。” 唐吉忽然止住笑,“你為什么強調說是朱德的德,生怕別人不知道是道德的德?朱德都死那么多年了,現在的小孩子都不認識他是誰。就是大人,你突然間這么說,他也會發懵,想不起你是哪個朱德的德。”

“哈哈。”我忍不住又大笑,“說順口了,成習慣了。唉,唐,問你一個純私人的問題,但你別介意,這與其它的任何事情都無關,只與這件事有一絲兒瓜葛,絕對沒有其它的意思。得了,你老實地告訴我,你是哪年出生的?”

唐吉頓了頓,似乎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很認真地說道:“怎么哪?1974年。”

“看來我們倆是兩傻瓜,在網上誰也沒騙著誰。”我在網上登記的也是一個真實的出生年份——1970年,我說,“哦,難怪的,你比我小幾歲。1977年,我開始上小學。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一首詩,叫做《繡金匾》,一繡毛主席,二繡周總理,三繡朱德總司令,接下來的第二篇課文還是一首詩,《文化大革命好》,詩歌里一連寫了三個就是好。兩首詩編排在一起,特有意思,特順口。我們那時還不識字,但卻都會背。我們是這樣背的:‘第一,預備——起,繡金匾,一繡毛主席,二繡周總理,三繡朱德總司令,然后,第二,一起——背,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我們同學特喜歡這兩首詩。那時候放學回家,是需要整整齊齊排著隊,一邊喊著口號或唱著歌的。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排著隊,常常就這樣朗朗地背誦著。我們那一屆新生有十個班。人特多。你知道,那時沒有搞計劃生育,我們是中國二十世紀最后一批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人。遇上還不相識的同學,我就會自豪地告訴他,我叫柯徳,朱德的‘德’!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三繡朱德總司令的‘德’,人家一聽就明白了。哈哈,就這么回事!”

“哈哈。”唐吉也笑。

“可是,只過了兩年,到1979年,我的妹妹們開始讀書時,就沒有第二篇的那節課文了,老師說,文化大革命不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是,第一篇課文始終還是保留著的,你肯定讀過:繡金匾,一繡毛主席,二繡周總理,三繡朱德總司令。你比我小幾歲,正好做我的妹妹!”

“哈哈!”我們無邪地壞笑起來。

恐懼·幽靈

就在我們開懷大笑,或者說在一陣哈哈的但確實是沒有任何邪惡意思的壞笑時,我突然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恐懼。

有一個人,從我和唐吉中間穿過,走到前頭去。我定睛一看,卻不曾見到一個人影。我猛然覺得,這個人跑到我的身后了。驀然回首,卻又發現他在我的左邊。往左冷眼一瞅,他卻似乎在我右邊。

我叫了一聲“唐”。唐吉問:“小柯,這是什么地方?”

一陣風吹來,我和唐吉打了一個顫。說實在話,我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唐吉這么一問,我立刻就明白我們走到什么地方了。我竟然頭也沒抬想也沒想順口就答道:“大夫第。”

抬眼一看,一堵青青的墻橫亙在我們面前,正是大夫第。密密麻麻釘了許多釘子的拱型木門半開半掩,射出一線微弱的黃光。我說:“這就是大夫第。譚嗣同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他的父親是朝廷的一品大員,位及大夫,也就是和現在的副總理級別差不多。這個高干子弟后來跑到北京去要求變法,他和皇帝是哥們,不料皇帝的媽慈禧老太太不同意。他是戊戌六君子中惟一一個自愿請求砍掉自己腦殼的。人們現在管這地方叫譚嗣同故居。他曾瘋癲癲地說‘我自橫刀向天笑,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又胡說‘我不下油鍋誰下油鍋’,這個地方一直顯得陰森森秋氣肅殺。”

唐吉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根,呼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令人眩暈的幽香,同樣輕輕地說道:“唐,我感覺到了。”

唐吉驚駭地說:“你感覺到了什么?”

我說:“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對你說過的那件事嗎?你到湖南來的目的之一不也就是為了要探險那件事嗎?”

唐吉把手緊緊地插進我的臂灣,我們開始像情侶一樣地站立著。唐吉壓低著聲音說:“幽靈?”

“嗯,幽靈。”我同樣低沉著聲音回答她,“一個人,從我們身邊過去了。”

唐吉抬頭望了望我,然后把頭埋進我的胸前。我說:“其實,也沒有什么。你不是想親眼看看譚嗣同的模樣和在歷史書上得到的印象是不是一回事嗎?你走過去看看。”唐吉于是走過去,借著昏黃的光,透過門縫向里望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干癟的老頭伸出光溜溜的頭來,操著外地口音說:“看什么看?走,走,到一邊去!”看來是個新來的看夜的臨時工,外地人做臨時工,工資低。唐吉是客人,大上海的千金小姐,再怎么也不能讓她受了驚嚇。我于是氣憤地走上前去,說:“你神氣什么?紀念館不能看嗎?”

看門老頭說:“就不能看。關門了。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回家床上看去。”

唐吉“撲哧”一聲笑了,眼睛仍然停留在屋里面。我揚了揚拳頭,罵道:“老鱉。” 看門老頭“吱呀”地一聲把門關上了。唐吉又“撲哧”地一聲笑:“小柯,你們湖南人怎么那么喜歡說鱉?”“哈哈。”我也笑了,“辣椒吃飽了沖的。”

“哈哈。”我們一起放聲大笑。

“唐,你在門縫里看到什么了?”我問。

“一個人的半身雕像,底座上寫著:譚嗣同,1865—1898年。然后呢,一個光溜溜的老鱉的頭,突然湊到我跟前,用鼻子使勁吸了吸,眼睛盯著我的胸部,說‘看什么看?走,走,到一邊去!’,嚇了我一跳。”

“哈哈。”我大笑,“春光泄露啦?”

“噫,怪了?” 唐吉忽然恍然大悟地說道,“1865—1898年?33歲?對了,難怪我怎么老覺得他臉熟!譚嗣同好靚呃!”她大叫一聲:“酷哥!”接著又說,“就在這時,我嚇了一跳,酷哥然后就隱到一片黑暗中去,徹底消失了,門也就在這時吱呀地一聲關上了。”

我說:“關了就好了。現在,從感覺上說,我們是安全了,沒有人跟蹤我們了。不過,遺憾的是,你從那么遠來,酷是玩不成了,都叫那老鱉給攪了。”

唐吉說:“這個夜晚真那么乏味嗎?”

這個夜晚真那么乏味嗎

夜風輕輕地吹著,嗣同路似乎顯得很繁忙,黑鴉鴉的行人在那里穿梭不停,來來往往。我們就坐在大夫第的門坎上注視他們。

A,有白頭發,但神采飛揚,帶著微笑,自以為辛苦了一輩子、為誰工作了一輩子該享享清福了的老人,唐吉說像她他媽的爸。但也有歪垂著頭,自以為老境頹唐而以更慢的步子踱著的老人,我說像芋頭的媽。有一個賣腳力的老頭拖著一輛板車雄赳赳地跑過來了,我說像他媽的必死的盧。唐吉說:“Mr. Lu是誰?他礙你什么了,你要說他必死?”

我說:“你爸是誰?你要罵他是他媽的爸?”

唐吉說:“這樣吧,我告訴你,你說給我聽,咱倆扯平。”

我說:“好。公平。誰也不欠誰。”

唐吉說:“我爸一生得意,從我小時候起他就是干部,從紅衛兵隊長到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到造反派司令,再當到革委會主任,從經理到老年活動中心主任。從我BABY起,他就教育我要像他一生那樣偉大,要像他一生那樣勤儉節約,一心為公,仿佛雷鋒不是雷鋒,雷鋒是他。再后來,他罵我是孽種,罵我還不結婚,罵我把頭發染成各種顏色招搖過市,讓人一看就煩躁,就覺得別扭。他說我媽那時有多順眼多么美麗,而我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不像他的女兒,也越來越不像我媽生的!我氣憤極了,就說,是他媽的生的。”

我大笑:“原來如此。你爸結婚結得早,我爸比你爸的年紀要大得多。我爸以前是解放軍的一個排長,但那支隊伍的前身卻是國民黨的一支投降部隊。他的黑色中山裝的風紀扣總是扣得嚴嚴實實,像套中人!他老是指責我的中山裝的最上面一粒扣子不扣。他罵我如果打仗,我準會是一個叛徒。我說我絕對不會是叛徒。他不耐煩地指著我、芋頭和另外兩個正在一起玩的同學的臉說‘反正你們會是叛徒!走沒走相,站沒站相,坐沒有坐相,看你們走路的樣子,就像叛徒甫志高!如果現在打仗,因為我們年紀大了跑不動,而你們會跑得沒有人影,你們會跑開去滾鐵環打玻璃彈子球。’甫志高是電影《江姐》里的叛徒,我們那時最不喜歡甫志高了,他走起路來像是去偷東西,縮頭縮腦,搖搖擺擺。好了,我爸也經常說我不像他那樣有理想,芋頭他爸還罵過芋頭是雜種呢,我們這代人的共性就是都不像爸媽。在這個問題上,咱倆又扯平,你就由你爸去罵吧。他們現在都到了一個可憐的年齡,縱然是罵,也已經是有氣無力了。毛主席說,這個世界終究是我們的,他們再偉大也不是他們的。我們還是說點別的吧。”

唐吉“撲哧”一笑,說:“小柯,你不要猾頭,你還有必死的盧沒有說。”

我說:“好吧,就談談必死的盧。盧是一個不同的人。盧是80年代初和中期我讀初中時的語文兼歷史課老師。他以前是一個右派,拖了十幾兩十年板車。盧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總有一死,人必然會要死。盧的這句話讓他當了右派,讓他拖了十幾兩十年的板車。必死的盧有一次把我們帶到大夫第,說這個人以前就經常在這條路上走,在這條路上玩,他也死了。我問,他怎么看著比你還年輕,就死了?他不屑一顧地把手往屋外街心一指,忽然像發神經一樣地高昂地說道,同學們,你們看,你們看見了嗎?他就是在這條街上玩!我們定睛看去,街上黑鴉鴉的一片人。他接著說,他和你們一樣地在這條街上玩,你們也可以和他一樣地玩。盧的手忽然收回來,指著畫像說,他和你們一樣,玩累了,就回來,坐在這里。盧最后又像發神經一樣高昂地說道,就是這個人!他正在這條街上走,正在這條街上玩!”

唐吉聽到這里,把頭扭轉去看了看。大門緊閉著,她于是放心地把頭靠到我的肩膀上。

B.街上當然還有中年人,也還有青年,或系著領帶,或邋里邋遢,或單身,或雙行,或一群人,或走,或跑。唐吉說,那一路跑的都是趕著去酒吧,去約情人。我說,也不能那么武斷,他們只不過是自以為事業有成,裝作要趕去談一樁生意,結果不小心談了一夜愛。唐吉說,他們或走或跑的姿勢也各有不同,有的昂著頭,有的低著頭。我說,有的是為了看地上有沒有錢撿,有的是在瞭望泄欲的地方。

C.街上當然還有兒童、還有少年。或走,或跑。走的是才學著走路的,被大人緊緊地拉住小手一家人很親密地并排走在一起。跑的是兩個或者更多一些結伴而玩的孩子。唐吉說,她發現有一對夫妻走過來了,兩人緊緊地牽著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的手,臉上均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唐吉接著又說,那個男人拋給她一個極其燦爛極其甜蜜似乎比他的女兒還天真無邪的微笑,眼睛卻狠狠地盯了她的前胸一把。唐吉說:“小柯,這個男人這樣看我,我都快暈了,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男人會這么看女人?你知道嗎?我最討厭那種偷偷摸摸的眼光,像是偷我一樣。”

我說:“唐,抬起頭,讓我也微笑著盡情地把你看個夠吧!”

蝙蝠還是蝙蝠嗎

一只黑乎乎的夜蝙蝠,撲打著翅膀,從一個角落里忽然飛出來,躥到一塊霓虹燈廣告牌下,那里有許多蚊子在燈光下聚會。一個小女孩尖著嗓子叫道:“媽媽,蝙蝠!”

唐吉忽然問道:“小柯,你說很多年后,等小女孩長大了,這個記憶忽然闖進她的腦海里時,她會認為她只是看見一只黑色的蝙蝠嗎?”

顏色的固執記憶

我說:“是啊,唐!怪不得我會被你一‘網’打盡,我會對你一‘網’情深。你總是有那么高的水平提出那么哲學的問題。是啊,小女孩的記憶將是蚊子和平的PARTY,還是蝙蝠為著生存奮發努力的拼搏或者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殘忍?抑或,僅僅是霓虹燈令人眼花繚亂、變幻不定的光輝?”

“抑或,只是一只五彩斑斕的蝙蝠?”唐吉說。

“啊,你是說黑蝙蝠不成為黑蝙蝠了?”我嘆服地說,“唐,你這么設想就更顯得哲學了。其實,也未必是設想,我忽然憶起我童年的顏色來!”

“嗯?”

“黑與白。小時候,我攢了一木箱子小人書,全是黑白的。有一次,我買了一本《山村槍聲》,正翻著一頁,一個兒童團員躲在一片樹林里監視一個地主婆,這一頁畫的是茂密的樹林子,因此畫得黑糊糊的。冷不防,一個叫尹小梅的女孩把它奪了過去。嘩啦一下,這一頁就被撕爛了。這片黑糊糊的樹林子就鍥進我的記憶的深處了。她后來說要賠我一本,我沒有讓她陪。她沒有零花錢,她是一個上海知青的私生女,反正我不要她賠!還有,就是看電影,黑白電影,黑壓壓的人頭,白白的銀幕,黑黑的影像。特別是露天電影院,還有一片黑黑的天。每場電影放映前,都會有新聞簡報,免費放給大家看讓大家受教育,那非洲人黑黑的皮膚和雪白的牙齒在銀幕上反差特別明顯特別耀眼。”

唐吉咯咯地笑著說:“那你受了教育沒有?”

“當然受了。”我回答,“我等到青春期來臨,心里就暗暗想,我要找的女孩子一定是要牙齒白白的。”

“那你看看我的牙齒白不白?”

“白。上海酷姐,海派靚女么!哎,唐,你的童年記憶不會是一片蒼白吧?”

“紅!紅是我記憶中一抹久遠而固執的光芒。我他媽的爸有一次帶我到街上去玩,他很疼愛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后讓我騎到他的頭上。我們到了街上,天上地上到處是紅旗漫舞,像發了火災一樣通紅。我當然不知道這是干什么,只記住了整個一片通紅的顏色!永遠也揮之不去。我他媽的爸溫和地摸了我一次頭,我的童年就剩這一抹記憶,模糊而久遠、固執!”

牽手

我們坐累了,休息夠了。唐吉說,再這樣乏味地坐下去,她會后悔來到湖南的。她會后悔認識我的。她再也不會和我交結下去的。我說你不和我玩了,我會再到網上來找你,看你的BLOG網絡日志,回寫BLOG給你看。她說網上也不玩了,再也不和我玩BBS,EMAIL,MSN,不看我的BLOG不和我玩博客了!我們于是起身繼續往前走。

當一切歸于沉寂時,一切真的會變得乏味。我真的忽然又感到一絲恐懼了。恐懼會像蟲子一樣撕咬你的心。唐吉也感到害怕。整條街上亂糟糟的,人人都在看地上有沒有錢撿,人人都在尋找著泄欲的地方,人人都在向著自己的目的地行進、奔走。而我們的內心卻感到了空谷一般的寂靜,這怎么不會讓我們覺得害怕呢?

唐吉插在我臂彎里的手,似乎變得更有力。為了壯膽,她用低啞的聲音唱起了張惠妹的歌。讓歌聲驅走寂靜!

今天晚上當我醒來的時候

我的腳趾頭在蠢蠢欲動

它說今天晚上心情很不錯

想到街上走走

于是暗暗的天空開始燈光閃爍

世界變得有點“無厘頭”

我的心情像土撥鼠在挖洞

想找出口

我要找到出口……

誰負責轟隆隆的節奏

快出來

一起到遙遠的外層空間

去甩一甩頭

我今天決定我要放縱

我要HIGH過頭

我要到所有的夢中和世界牽手

牽手,牽手,奇怪的話少說

牽手,牽手,我的熱情全年無休

牽手,牽手,煩人的步驟先跳過

牽手,牽手,我隨時隨地有空

牽手,牽手,我要今夜刮起臺風

這世界,現在,在我們眼里,只是眼前的這條嗣同路,這條被我們踩在腳下的嗣同路。這世界因為我們內心微妙的變化而變化,但我們努力地說:“我們今天晚上的心情很不錯。”我們努力地告訴我們自己說:“今天晚上我們的心情很不錯。我們今天晚上的心情很不錯。”

個人化的欲望必需得到宣泄

我問唐吉:“唐,一個人的情緒,怎么可以瞬息萬變呢?一個人的情緒,好好的,怎么會在一瞬間突然得到改變呢?”

唐吉說不知道。隔了一會,她說:“這或許可以用來解釋瘋子。這或許也可以用來解釋天上的流云,白云變蒼狗。”

這個問題讓我們思索了好一會。我們依然沒有找到新的話題。唐吉說:“我們必需找到一個話題。我們的欲望必需得到宣泄。要不然,我們應該立即去酒巴,去搖滾,或者拉上芋頭去賭一把,或者,我們也應該去看地上有沒有錢撿。總之,我們的青春不能在沉默中消亡,不應該在沉寂中流逝。”

生活是灰色的煙圈

我說:“芋頭?是的,芋頭還欠找我的零錢。我會去找他要的。我不去找他,他就會認為我錢很多,還會認為我是一個傻瓜。這樣吧,我們先抽一根煙。”唐吉說:“好。”我知道唐吉抽煙的。她在一封電子郵件中告訴過我。但吸煙并非她的嗜好,她只是在社交紛繁的場合或著一個人獨處時,才會偶然地點上一根煙的。我于是掏出一包“箭”來:“唐,給。”我們吸煙不多,但即使是抽著玩,也都是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地習慣于抽這種美國牌子的煙,它不像中國煙那么虛淡,也沒有粗壯的雪茄那么折騰嗆人。

灰色的煙,裊裊盤旋、上升。“生活是灰色的。”唐吉說。“生活是灰色盤旋上升的煙圈,黑的白的全都融合在里面。散盡了,消失了。過去的永遠是過去,逝去的永不再回來。”我幽幽地暗笑。

“你不要笑。我知道這是你寫的。你在一封電子郵件中,用英文寫了一首詩。我不會侵犯你的知識產權。我只是引用了你這首詩中的一句話。”

我吐出一串煙圈,吧噠吧噠地咂著嘴唇,說:“得了,得了,那首詩是我寫給我的法國和阿根廷朋友的,后來轉發給了你。但這句話的原創者其實是芋頭。芋頭說,生活是他媽的美妙的灰色!”

唐吉猛吸了一口煙:“芋頭,他一個賣臭豆腐的,還能說出他媽的美妙的詩句?”

我說:“每一個圈子,每一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詩人,都有喜歡將思想變成文字的人。芋頭開啟了我們這一代‘叛逆文學’的先河。芋頭并沒有真正地寫作或者說發表過一首詩,但僅此一句,已經奠定了他作為‘叛逆文學’先驅者的地位。芋頭原來不賣臭豆腐,兩個星期前他是一個送牛奶的。我剛才突然發現芋頭在那里賣臭豆腐,也大吃了一驚!現在,一經你提起他,聯想到他的詩句,我恍然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賣起臭豆腐來了!”

唐吉把煙頭準確而優雅地彈進路邊的垃圾筒里,扭頭說道:“為什么?”

“芋頭這輩子再也不會送牛奶了。芋頭這輩子再也不會喜歡喝牛奶了。芋頭開始喜歡黑乎乎的東西,比如臭豆腐,勝于白白嫩嫩的牛奶。”

“為什么?”唐吉把頭扭轉回去,望著前方夜色茫茫的路,一臉茫然。

上海的知青爸爸和長沙的知青媽媽

“我先不跟你解釋芋頭的事,我先跟你講一個女孩尹小梅的事吧。尹小梅的身上淌著和你一樣高貴優雅的上海血液。”我告訴唐吉。

有個女孩叫尹小梅。

她的眼睛像幽深的井。

她的嘴巴像蒙娜麗莎。

她的故事被我們傳說。

她的故事令我們傷感。

“尹小梅、芋頭和我同在一條巷子里長大,我們是同學。”我告訴唐吉,尹小梅還把我的一本叫《山村槍聲》的連環畫小人書撕壞了,她是一個知青的私生女,她沒有零花錢,我沒有叫她賠。芋頭和尹小梅有一段是愛不是愛的故事。

尹小梅的父親是一個上海知青,我們看過他的像片,帶一副眼鏡,文質彬彬,名叫尹詠誠。他是1965年9月來到湖南的,和一個叫陸華玲的長沙女知青相識了。后來兩人茍合一起生下了尹小梅。尹詠誠是最早的一代知青,他是主動要求上山下鄉的,準備在湖南農村當一輩子農民。但后來有一件事徹底打破了他當農民的偉大理想。有一次,尹詠誠帶領一幫知青跑到城里去支持一派紅衛兵隊伍與另一派工人隊伍的戰斗。戰斗結束后,開批判大會。工人造反隊的一個小頭目被迫作檢討,尹詠誠嫌他動作慢了,揚起皮帶就向他抽去。于是一股鮮血從這個小頭頭的雙眼中流了出來,最后落得一眼失明。尹詠誠也最終只好像一只落水狗一樣逃回了上海,因為人家要復仇要廢了他這只外地來的四眼狗。尹詠誠臨走時,把尹小梅送給了城里一個獨身女人,尹小梅叫她奶娘。作為交換,尹詠誠還得到了一張回家的火車票。

“有一首歌,我們小時候都聽過,或許還唱過,不知道你還有沒有一點印象,記不記得?”我對唐吉說,“尹小梅最會唱了。尹小梅的嘴巴唱起歌來像蒙娜麗莎。”

尹小梅為什么最會唱這首歌?因為尹詠誠曾經通過尹小梅的奶娘轉贈給她一張像片。像片夾在一封信里。像片上的尹詠誠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身著黃軍衣(雖然是黑白照,但應該知道這是黃軍衣),一手叉腰,一手揮向前方,站立在一棵老樹下面。像片的左上側還印有四個豎寫的白色的小巧的行書字——“根深葉茂”。像片的反面就是這首歌: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

我們的道路多么寬廣,

我們的前程無比輝煌,

我們獻身壯麗事業,

無限幸福無上榮光。

……

向前進!

向前進!

……

尹詠誠就是唱著這首歌,跑到湖南來與長沙女知青陸華玲相識的。但這仿佛只是兩顆流星的相撞,與地球上的尹小梅毫無關系,尹小梅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親母親。她對她的母親陸華玲毫無印象,對她的父親尹詠誠也就是那一張像片。所有關于她父母的回憶,都是她聽她奶娘敘說后,在腦海中想象生成的。

“你母親那時可漂亮咧!看你如今的俏模樣,就想象得出你母親那時候有多漂亮!一雙眼睛是最像的了,你父親那時在我們面前經常說你母親的眼睛和屋后那眼老井里的泉水一樣幽深漂亮!”這是尹小梅的奶娘說的最多的話。

尹小梅因此一次一次地拿鏡子照自己的眼睛,一次一次地跑到屋后的老井邊,彎下腰,把頭伸進井里去看泉水。水面,霧靄騰騰,把個井底世界融為一片灰色,一切都籠罩在里面,顯得幽深而模模糊糊。這是母親的眼睛嗎?寂靜像幽靈蕩漾在井底,迷惘像大霧游走于尹小梅的眼中。

奶娘說:“你與你母親的眼睛是最像的了。常年四季總那么憂郁,哪來那么多煩悶呢?那年除夕,應該是1969年吧?所有的知青都回家探親去了。你的父親母親沒有回去,他們在我這里吃的年夜飯……”

這個故事,尹小梅聽了無數遍。她常常拐彎抹角地引導奶娘娓娓地訴說。在奶娘的訴說中,她一遍一遍虛幻地回味著她從未見過的母親的眼睛。

在奶娘一遍一遍隱晦的敘說中,尹小梅像猜謎一樣,隱隱約約猜出了一段謎。就在1969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或者1970年的大年初一的凌晨,在這個世界上,在美國的英國的或者日本的許多精子都在奮力前行與卵子匯合時,在中國,也有那么一粒精子與那么一粒卵子匯合了,一個小小的生命如同所有偉大或著卑微的生命一樣開始孕育生長了!

芋頭是誰

“你想知道芋頭是誰嗎?”我問唐吉。

“芋頭是誰?”唐吉問我,“我現在在聽尹小梅的故事。你提他干嗎?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只關心尹小梅,讓他狗屁的叛逆詩句暫時滾他媽的蛋吧!”

“芋頭是郝衛東。他小時候總顯得那么迂氣,一天到晚捧著一本書,不是小人書,就是《紅小兵》——一本只看了一年就改名為《新少年》的雜志。芋頭和我是1978年上學期加入紅小兵的,右臂上帶著紅小兵的臂章,神氣得不得了。芋頭那時候傻乎乎地還會背一首小詩:紅小兵,志氣高,要把社會主義祖國建設好。學馬列,批林彪,從小革命勁頭高。紅領巾,胸前飄,聽黨指示跟黨跑。氣死安東尼奧尼,五洲四海紅旗飄。安東尼奧尼是意大利世界級的藝術大師, 他曾拍了一部影片叫《中國》, 受到批判。很多年后,他帶著他的作品《中國》回到中國, 受到歡迎。我記得很清楚,到了1978年下學期的時候,有一天,芋頭站在講臺上,搖頭晃腦氣昂昂地又在那里向我們宣講那首詩。老師走了進來,狠狠地責備了他一頓,說‘你一個少先隊員,少先隊的中隊長干部怎么還念紅小兵的詩,一點覺悟都沒有!你怎么可以這樣呢?你回去把你爸爸媽媽叫來!’芋頭回去后,被他爸爸用皮帶狠狠地揍了一頓,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混小子,雜種!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不像老子,你怎么一點政治覺悟都沒有?!你讀書讀到屁眼里去了?老子像你這么大,都要求參加革命了,你媽媽像你這么大,又冷又餓還要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襖。你現在有書讀,有飯吃,你白吃了!你今天中午不要吃飯!’芋頭還因此寫了一份深刻的檢討,被撤消了中隊長職務,是在全校同學大會上撤消的,以教育全體少先隊員,記住自己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兒童團員,只有少先隊員,根本就沒有什么紅小兵,我們要徹底忘記它。芋頭就是這么迂氣。我們因此叫他芋頭。他長得濃眉大眼,有的同學說他長得像墻壁上和毛主席像并排掛在一起的華主席,有的同學說他長得像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潘冬子。”我說,“芋頭就是那個被尹小梅的爸爸上海知青尹詠誠一皮鞭打成了半個瞎子的工人造反派小頭頭的兒子!”

唐吉大吃了一驚。而且是嚇了一跳,她以為幽靈又來了,忍不住打了一個顫,往我身上靠了靠。但這會兒幽靈并沒有出現。

我告訴她:“尹小梅、芋頭和我在同一條巷子里長大。芋頭的爸爸開始并不知道尹小梅的身世。我們經常在一起玩。玩‘跳房子’,玩‘丟沙包’,玩‘踢毽子’,玩‘跳橡皮筋’,玩‘跳馬蘭花開二十一’,玩‘捉蟋蟀’,玩‘滾鐵環’,玩‘打彈弓捉特務’,玩‘打玻璃彈子球’,男孩子的花樣她跟著我們玩。女孩子的花樣我和芋頭哄著她玩。但她沒有小人書,她奶娘窮,沒有零花錢給她。有一次,我和芋頭還帶她去看了一場電影。為什么記得看了這場電影?因為這部電影里的主人公李俠就是我們這座城市里的人,他的真名叫李白,他也曾經在我們腳下的這條嗣同路上玩過走過,后來就一直走下去走到上海灘發報去了,他還娶了一個上海紡織姑娘。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永不消逝的電波》。我們那時都以為尹小梅是孤兒。芋頭有一次逗她,你也可以像李俠一樣給你爸爸媽媽發一封電報,說‘永別了,戰友們’,氣得她眼淚直落。當然,尹小梅也有過歡樂與笑容。那是我們在小巷里跳橡皮筋的時候。我們一邊跳一邊有節奏地念道‘江姐江姐好江姐,你為人民灑熱血;叛徒叛徒甫志高,你是他媽的大草包’,我爸走過來說‘你們就像叛徒甫志高’,有時芋頭他爸恰好也在邊上,他就會補充一句‘你們就是他媽的大草包’,我和芋頭灰溜溜地不吭聲,尹小梅則樂得在一邊抿著嘴笑,以為表揚她是江姐。芋頭還有一臺‘紅燈牌’的收音機,她最喜歡聽了,一聽到‘嘀嘀嗒,嘀嘀嗒,小喇叭開始廣播了’的聲音,她就神氣得不得了。她還撕壞了我一本《山村槍聲》的連環畫小人書。我坐在火箱上看這本書,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她從后面走過來,突然地搶這本書,想嚇我一跳,結果撕壞了。我不要她賠,但她自己嚇得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喊‘爸爸呀,媽媽呀’。我真的沒有要她賠。我還又找了一本《七把叉》的小人書給她看,哄她不要哭了,這是一本描寫資本主義社會勞動人民貧苦生活和揭露批判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小人書。她最喜歡看《七把叉》了,七把叉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他最后吃雞,吃得太多,脹死了,我們和她都沒有雞吃,我怎么會要她賠呢?不過,我現在有時候想一想,如果有一天,能夠見到她的爸爸媽媽,他們肯賠,我還是會要他們賠的。每個孩子都有小人書,她為什么沒有呢?她當時哭著喊她爸爸媽媽也就是要她爸爸媽媽買一本賠我的意思。那本小人書只要一角二分錢。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們償還這筆錢的!”

我接著說:“但我找不到她的爸爸媽媽。芋頭也找不到。尹小梅自己也找不到,她只有一張她爸的像片,是奶娘拿給她看的,夾在一封信中間。芋頭也看過這封信。在這封狗屁信里,尹詠誠大談了一通他在艱難歲月的革命理想,大唱了一通知青戰天斗地的英雄贊歌,大吹大擂了一通在那個火紅的年代人們的美好情操、高尚道德和良好的社會風氣,然后又大批了一通那個黑暗的年代的罪惡,最后號召尹小梅要像他那樣自強,自立,自力更生,奮發向上,認真學習,長大后做一個對黨對社會有用的人。”

“狗屁!”唐吉忍不住罵道,“和我他媽的爸一個鳥樣!”

我忍不住笑了:“哈,我早說了這是一封狗屁信嘛!”

“她媽媽呢?”唐吉顫動著,輕聲叫起來。

“芋頭和尹小梅后來談了戀愛。芋頭的爸爸從尹小梅一雙漂亮得似乎與眾不同的眼睛猜出了一些什么,并最終弄清楚了尹小梅的身世,于是像尹詠誠當年打他一樣舉起了他的皮帶,暴打了芋頭一頓,終于打散了這一對鴛鴦。尹小梅的奶娘隔年也因病去世了。尹小梅后來說,她想離開這座城市,她在這座城市把她的愛丟失了,她丟失了她所有覺得珍貴的東西。尹小梅失去了依靠,于是開始尋找她的母親。她以前從她奶娘的嘴里知道,找她父親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她因此只有去找她的母親。她通過電視臺一個尋親欄目找到她母親了。但電視臺的人最后告訴她,她的母親老早就有了一個安定溫馨的家庭,希望尹小梅不要來打攪他們,尹小梅長大了,應該懂得如何自強自立了,應該學會理解與尊重上一代人的艱難與苦楚。尹小梅的媽媽不肯與她見面,電視臺說他們也失敗了,失去了一次好機會,沒有做成這檔提高收視率的好節目,大家都遺憾,節目組不收你的費用,你堅強一點,走吧。”

“真他媽的!”唐吉罵道。

一切復又歸于沉寂。

“尹小梅在哪里?我們找她玩去吧。”唐吉說。

“尹小梅死了。”

尹小梅撲到堅實的大地上

尹小梅后來找了一個當大官的男人,他是A市人,在A市組織官員到譚嗣同故居參觀學習時認識尹小梅的,以后就經常到我們這個城市來參觀學習或開會。這個男人的年齡比她爸爸還大幾歲,有很多的錢。但這不是問題,絕對不是問題,問題是,這個人確實官大,他是一棵大樹,他的性格與他君臨天下、說一不二、統治一切的英雄氣概決定了尹小梅永遠只能做他的“金絲鳥”,永遠也別想飛出這棵大樹。這種狀況,對尹小梅來說,太不公平,而且似乎隱藏著許多壞的預兆,最終有可能玩出一場危險游戲。芋頭和我隱隱嗅到那絲可怕的氣息。我們有點眼紅,也有點憤怒。但尹小梅說,她需要這樣一棵大樹,她才招工進入一家工廠, 就剛好趕上國營企業競相破產的熱潮, 她裹挾在下崗大浪中下崗了,她一時找不到工作,她沒有生活來源,她只能如此。她還說這個男人讓她找回了偉大的父愛的感覺。芋頭和我當時也都在參加革命工作六年后,突然嘗到失業的滋味,一無福利分配的住房,二無積蓄,三無做生意的本錢,正處在橫遭一悶棍而不知所措灰溜溜的關頭,對于她這般解釋,也就只有搖頭又點頭的份了。

但是,尹小梅的最后一句話,激怒了芋頭,讓芋頭爆發出了“叛逆文學”史上第二個雋刻永恒的經典句子。芋頭憤怒地吼道:“找回了你他媽的偉大的爺愛!”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需要我們去猜想與推理了。因為芋頭和我都需要趕快去找一份工作去謀生活命,就像尹小梅一樣要趕快找到一個生活的支點。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去理她,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抱怨,也根本無所謂抱怨,一抱怨,就會變成他媽的媽和他媽的爸了。抱怨是那些中年、老年職工的事。我們一邊灰溜溜地,但一邊也像小鳥終于飛出了鳥籠子一樣很愉快地下了崗,急匆匆地去尋食。芋頭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早上送牛奶。這是一個很不幸的差事。

那天晚上,我們猜,尹小梅坐了一晚上,因為她房間里的燈光一直亮到了早上。尹小梅住在一幢六層樓高的公寓的第六層。這是一幢由開發商們作為拆遷補償而建的“安居工程”樓房,我們小時候住的那條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小巷在90年代興起的大規模城市拆遷改造中被拆毀后,她就和所有的原住老居民一樣被遷出城區, 安置到這幢臨近郊區的簡易公寓來住。尹小梅一直坐到燈光不那么刺眼,晨曦開始點點地透進房間里來。然后,她像金絲鳥飛到鳥籠子邊沿上一樣坐到了窗臺上,這個推理出來的過程是正確的必然的。然后,她以為她真的是一只小鳥,可以飛了,可以在藍天里自由地飛,飛到花園里,飛到草地上。這個推理是個事實。

尹小梅先是勇敢地向上一飛,然后,飛呀飛,飛呀飛,飛在藍天里,飛到花園里,飛到草地上去。冷不防,她似乎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尹小梅!”

尹小梅確實是聽到有人叫了她一聲。聲音是那么熟悉。她輕輕地應了一聲。這是那個早起送牛奶的青年郝衛東。那個尹小梅初中時曾經暗戀過,后來確實談了半個月戀愛,長得濃眉大眼像華國鋒或潘冬子,長大后他媽的窮光蛋一個的送牛奶青年郝衛東,也就是那個后來我知道為什么要拋棄牛奶去賣黑乎乎的臭豆腐的青年“芋頭”。“芋頭”郝衛東扔掉自行車,大叫一聲“尹小梅”,一個弓箭步跨上來,兩只手空空如也地伸向天空,想要接住她。弓步姿勢跨得極標準。80年代初上初中時,看過電影《少林寺》和電視劇《霍元甲》《陳真》后,他練過一陣子武術。牛奶瓶“乒乓乒乓”在身后摔得滿地碎渣。白花花的牛奶滄海一樣橫流。流走了“芋頭”郝衛東半年的工資。

尹小梅輕輕地應了一聲,努力地想把身子往上抬,飛回去一點,但一切都那么遲了,她的頭在那么一瞬間已撞上堅實的大地,轟然一聲,腦漿迸裂,紛飛四射。

她直直地橫躺在芋頭身邊,幽深發黑的眼珠子翻成白色的,翻到眼眶的外面來,蒙娜麗莎的嘴唇猙獰地扭曲到一邊,紅的白的濺了芋頭一褲子。“芋頭”郝衛東就那么傻了一般弓著步屹立著,兩手空空如也地伸向天空。那武術的架勢極為標準。同時也像我們小時候在學校里排練的一個文藝節目中的一個舞蹈動作那樣標準,這個舞蹈動作是這樣的:我們一邊唱著“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里,來到草地上”,一邊燦爛地微笑著邁開一步把手伸向天空去;我們接著唱“我們像小鳥一樣,等身上的羽毛長得豐滿,就勇敢地向著高空去飛翔,飛向我們的理想”,然后又是燦爛地微笑著邁開一步把手伸向天空去……

這個夜晚有點怪

“我說完了。我累了。我想休息了。你沒有睡著吧?你睡了,我也要去睡。”我對唐吉說。唐吉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

我于是搖了搖她。她搖了搖頭,恍過神來,說:“我有點想哭。”她的臉上分明淌著晶亮的東西。

她接著又搖了搖頭,說:“小柯,我發現一個人從我們中間跑過去了。”

“幽靈?”我緊張地問。心想,這一次,我專注于講故事了,竟沒有覺察到!

唐吉使勁地點了點頭。我問:“唐,是不是剛才那個人?我們原來見到的那個幽靈?”

唐吉使勁地搖了搖頭。我說:“奇了,不是大夫第那個人,又會是哪一個呢?”

唐吉說:“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那個人,那個叫李俠,原名叫李白的人。那個和譚嗣同一樣出生于你們這座城市的人。我在上海灘的南京路,霞飛路,或者幸福路,茂名路,西藏路,淮海路上都似乎看到過他。我原來以為他是去發電報給延安,向黨中央報告底層的秘密情況, 沒想到工作之余他也和我們一樣地在街上閑逛。”

我于是趕快往四邊瞅了瞅,但沒有任何影子了。我定睛往街心一瞧,滿街人都還和原來一樣正常,兒童和少年在天真爛漫地歡呼雀躍,大人在看地上有沒有錢撿,或者急匆匆地尋找泄欲的地方。我定睛往天上一看,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的涼爽,星星眨巴著眼睛,坐在月亮旁邊,聽月亮講那過去的事情。夜的景像一切正常。

“這個夜晚還是一個正常夜晚。”我告訴唐吉,并安慰她。

“這個夜晚有點怪。” 唐吉說。

我們終于沉默下來了

我們沉默下來了。

我們不能不談點什么。我們不能沉默下來。

我們一沉默下來,就會覺得難受。

我們一沉默下來,就會想到去酒吧,去搖滾。去讓DJ把我們HIGH到最高點。但這會兒還早,我們要留著精力去對付下半夜寂靜的時光。

我們一沉默下來,就會想到那些在街上急匆匆地穿梭著看地上有沒有錢撿的人們,但我們今晚不想去尋錢。就讓那些人去把錢都撿盡好了。我們明天一早起來,還可以去和他們做生意,把他們今天晚上撿的錢全部賺回來,或者去與他們賭一把,把他們今天晚上撿的錢全部贏回來。

但這一次,我們終于沉默下來了。

我們在想幽靈。我和她——柯德與唐吉在想幽靈。

幽靈,我的孩子,我對你說

我們在想幽靈的什么?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黑夜里,那一點點,一團一團,晶晶亮,閃閃爍爍,飄飄忽忽,或隱或現的鬼火肯定就是幽靈了。風一吹,像2000年天空的汽球和1976年天空的紅旗一樣擺動,忽左忽右,搖搖晃晃。

幽靈就是那些死去的人。幽靈就是一段飄然逝去的時光。幽靈就是那些死去的物,譬如花、螞蟻。有一支遷徙的螞蟻大軍,在轟隆隆的雷雨來臨之前,急匆匆地行進著。三個孩子銀鈴般天真爛漫愉快的笑聲感染著螞蟻行軍的心情,它們也因這三個孩子的快樂而快樂,這可以從它們輕快的行軍步伐上看得出來。這三個孩子就是我,芋頭和尹小梅,我們閱讀了一本《我們愛科學》的雜志后,趕在下雨之前來觀察螞蟻、燕子和蜻蜓。忽然,大腦殼蟻王游手好閑的剝削階級樣子讓我們感到了驚訝和氣憤。但,最終,真正感到驚訝的不是我們,是這些螞蟻。這支遷徙中的螞蟻大軍遭到了滅頂之災:有一只腳伴著愉快的笑聲踏向了它們,這是我的;接著,另一只腳也踏上來了,那是芋頭的;一個小女孩失聲的尖叫湮沒了螞蟻絕望的呼救。“尹小梅,你又不是螞蟻,你叫什么?”我們愉快地笑著說。螞蟻中最聰明的哲學家至死都沒有想明白,螞蟻的這場滅頂之災,到底是要從“蟻王”封建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運氣因緣因果報應論中尋找答案?還是要用“工蟻”無產階級唯物主義的偶然性或者必然性,或者偶然性與必然性相統一的理論來加以解釋?“如果它想通了的話,它可以獲得諾貝爾獎。”很多年后的某一年某月某日,螞蟻的身影忽然闖進我的心里,我懺悔了很久。我然后把我的懺悔告知芋頭。我們在一起思考螞蟻哲學家臨終前思考過的問題,我們探討了很久,也同樣沒有得到答案。然而,那支死去的螞蟻大軍在我們心里復活了,那么多的幽靈占據了我們的心。

幽靈就是譬如這支死去的螞蟻大軍之類的東西。

但幽靈是可愛的。幽靈只在我們思想的時候,躥到我們身邊,潛進我們的意識里飄忽游蕩起來。它甚至不鉆進我們大腦皮質的深層,它從浩瀚遙遠的宙外飄來后,只在一邊竊竊地私笑,然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幽靈在我們泡吧和搖滾的時候,站得遠遠的。幽靈在我們所有的游戲進行時,都站得遠遠地觀看或聽,從來不來打攪。幽靈真是一個可愛的受人尊敬的孩子。可愛與受人尊敬遠勝于他媽的媽和他媽的爸。

幽靈,我的孩子,我對你說,我們終于逮住了你的蹤跡,發現了你的秘密。在這個有月亮有星星的夜里。幽靈,你來吧,你原來跟蹤了我們那么久,從上海灘到大夫第,我們終于想到和發現你是可愛的,在這個有月亮有星星的夜里。

幽靈,你來吧,來吧來吧,來吧。所有的幽靈,都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來PARTY。

幽靈來了,也許你會覺得,不再有那么多沉悶。

1970年的花謝了。

1970年的花都謝了。

幽靈是那一點點的鬼火,譬如2000年的天空里迎接新世紀曙光的煙花和汽球,以及1976年的天空里歡呼“文化大革命”勝利的紅旗,被風吹了起來,在荒原野地上搖搖擺擺,飄忽不定。

我們的沉默終于又被打破

我們的沉默終于又被打破。唐吉看見一個手抓著一只大鳥的農民伯伯走過來了。農民伯伯朝我們微笑著,搖了搖手中的大鳥,像是打招呼。我們于是也笑了笑,算是響應他的招呼,朝他走了過去。我們有了一個把戲看,氣氛開始活躍起來。“哈哈。”我和唐吉忍不住快活地笑出聲。

“要么?吃了補。便宜賣。”農民伯伯向我們兜售起他的大鳥來。

這是一只巨大的、通體白色的鳥,只尾羽顯出一點點翠綠色。我忽然暗暗吃了一大驚。這是一只白頭相思鳥!和古老的銀杏是珍稀植物一樣,白頭相思鳥是一種受到法律保護的珍稀動物。它通常有著一個雪白的頭顱和翠綠的身體,個頭并不很大,公鳥身上翠綠的顏色比母鳥更鮮艷,公母雙雙共飛與棲息。像眼前這樣通體白色,個頭巨大的白頭相思鳥,還真罕見。

我說:“這是一只后,還有一只王呢?”我抬頭看了看農民伯伯。

農民伯伯露出贊許我好眼力的眼光,得意地微笑著:“王,我吃了。”唐吉和我又暗暗地吃了一驚。

“你不怕坐牢么?捉一只要判十年,捉兩只要判二十年,你還吃了一只,恐怕要判死刑。”我微笑著說。

農民伯伯頓時驚慌起來:“你不要嚇人。你不要嚇老百姓。你們街上人就是喜歡嚇我們鄉里人。你們兩個紅頭發腦殼,要真是兩個警察?那就怪了!”

他這么一說,我們心里頓時樂翻了天。我繼續微笑著說:“我就是警察!你不許動,把手舉起來,這只白頭相思鳥被沒收了,歸我們了。你走吧!”

農民伯伯經常被人嚇唬。他真地又被嚇住了。他嚇得突然一下松開了手。

大鳥飛了

就在農民伯伯松手的一剎那,大鳥撲閃著翅膀,“呱啊”地一聲叫,一挫身,倏然飛入了天空。

大鳥像一只滑翔機。沿著街心,在人們頭頂一飛而過。滿街來來往往的人驚悚地抬起頭,愕然地望著它。大鳥像一個英雄,或者IDOL,在人們的注目禮中,漸漸盤旋上升。大鳥給我們帶來了興奮,我和唐吉歡呼著跟隨它向前跑去。

大鳥忽然又折了回來。它的突然變向的飛行,形成了一股漩渦,刮起了一陣大風。刮得樹葉“唰唰”作響。天空頓時灰塵漫漫,紙片、樹葉婆娑飛舞。滿街的人猝不及防,一片驚呼,紛紛迷了眼,拿手不停地擦著眼睛。

大鳥在城市的上空尋找著出路,尋找著它的家園。可是這里只有鋼筋水泥的石林一片,它根本看不到茂密森林的影子。它于是忽然又俯沖了下來,因為道旁有兩排矮矮的梧桐樹,它想那里是它可以暫時歇歇腳的地方。

大鳥俯沖下來了,挾帶著一股凌厲的風聲。它屹立在了一棵稍高的梧桐樹的尖峰,喘息著。大街上出現了片刻的寧靜。所有的人都定睛望著它。所有的人定神下來都發現自己在颶風和灰塵暴突起時錯位了。賣書的站到賣蘋果的一邊去了。賣蘋果的站到賣菠籮的一邊去了。賣菠籮的站到賣風車的一邊去了。賣風車的站到賣臭豆腐的一邊去了。麥當勞的經理跑到人行道上,站在一個叫化子倒扣在地上的要飯的瓷缽上,用手遮擋著風沙瞭望,而叫化子趁著混亂跑到二樓經理室把酒臨風笑看一切。大鳥從一家賓館的總統套間外面飛過時,一個胖男人正趴在一個妓女的身上,嘴里念叨著“嗯!啊!就照這樣做!是這樣的,我同意!好!我一定要奪取最后的勝利!”大鳥的翅膀猛然刮打得窗玻璃嘩啦作響,胖男人嚇得一個激凌,翻身躲到妓女的身下去了,而妓女趴到男人的身上來了,快活地吐出了一口被男人壓得憋了多時的悶氣。

十字路口,司機們正手忙腳亂地指揮“倒車,前進”,警察揮舞著交通棒尋找秩序的破壞者,發現大鳥傲然棲息在一棵樹尖上后,立刻奔向它,一邊氣急敗壞地吼道:“就是它!抓住它!抓住它!”這場景就像我們小時候坐在細雨紛飛的露天電影院里看的日本電影《追捕》里捉拿杜丘的情形一樣。“就是它!”這聲音像晴空里一聲霹靂,又把短暫的寧靜打破了。人們開始找各種工具去襲擊大鳥。一粒石子率先飛向了它。

石子還沒有接近大鳥,大鳥已捕捉到了石子微弱的風聲。大鳥再次憤怒地一飛沖天。它通體的白色像一道閃電,急遽地撕破黑暗的夜空,在夜色茫茫的天幕上劃出一道白得發亮,亮得耀眼的長長的優美的弧線。大鳥在夜色中在人們的矚目中被置于絕境。大鳥劃出的弧線是亙古未見的絕境。人們被再次驚呆了,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們和大鳥作戰或者歡呼

大鳥劃出的閃亮的弧線,再次煽燃了我們亢奮的情緒。我們不要沉默。我們一整夜都在尋找著刺激。大鳥現在給了我們興奮與刺激。大鳥是我們的DJ。我們——我和唐吉立刻“啊啊”地呼叫著毫不猶豫地跟隨它向前奔去。

大鳥刮起的大風,虎虎地,摧枯拉朽般地席卷著大道兩旁還未長大的梧桐樹,天空到處是灰塵、紙片、綠或黃的樹葉婆娑飛舞。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遮擋著眼睛或擦拭著眼睛。只有我們在風沙中歡呼奔跑。

大鳥忽然沖入了一家音像店。粗笨的紅木音響正歇斯底里或者憂傷地唱著。

現在 你認為你可以區分天堂和地獄

藍色的天空和痛苦

綠色的田野和冰冷的鐵軌

一個微笑和面具嗎

你認為你能嗎

他們有沒有同你交易

把你的英雄出賣給鬼魂

塵土給大地

熱氣給涼風

冷冷的關懷給所有的改變

你是不是為了一個木籠中的主角而走進一場戰爭

多么希望你能在這里

我們僅僅是兩個失去了靈魂的在魚缸里年復一年地

游來游去的人

在同樣的老地方奔跑

我們又找到了些什么呢

……

呱噪的聲音更激起了大鳥無比的憤怒。大鳥一扇翅,CD、VCD、DVD嘩啦一聲落了一地。巨大的聲響,形成一首絕妙無比的搖滾。大鳥“呱啊”地陰慘慘地高興地一聲大叫。音像店里的人嚇得抱頭鼠竄。大鳥“呱啊”地陰慘慘地高興地一聲大叫,又飛落到音響箱上。它鋒利的碩大的爪子緊緊地抓牢扣在按鈕上。CD“吱吱”地慘叫著,往前一連跳過好幾首曲子。音樂發瘋一般地狂呼亂叫奔瀉而出。

我們選擇了這樣一個時辰出生

探求的夢沖洗著朦朧的眼睛

穿透歷史的圍墻,趕走夜的陰影

清晨,我們掛起了一盞紅燈……

這是大鳥點播的歌。大鳥陰陰地大笑。我和唐吉拍著手掌大聲叫好。大鳥于是又轉過頭來朝著我們陰陰地大笑。然而,大鳥的爪子鋒利無比,力大無比,大鳥的爪子緊緊地摁住快進鍵,音樂“吱吱”地慘叫著變了形,像金屬劃過玻璃發出的那種令人膽顫心驚毛骨悚然的聲音。大街上“抓住它”的喊聲四起,漸漸逼近,巨大的噪聲令大鳥更加煩躁,大鳥于是又一飛而起,向站在門口的我們沖了過來。

大鳥沖出大門時,我們真正領略到了它的爪子的鋒利和力度。它的爪子劃破了我和唐吉的臉和眼睛。我們的鮮血嘩嘩地流淌了下來。大鳥的暴行頓時激起了我們的狂野,鮮血在臉上流淌讓我們感到了一種快慰。我們與大鳥戰斗起來。

我們與大鳥戰斗起來。我們——唐吉、柯德,與大鳥戰斗了起來。

我們歡快地與它戰斗。我們——唐吉、柯德,與大鳥歡快地戰斗。店子外面,圍觀的人群大聲歡呼喊好。更多的鮮血從我們的血管里噴涌而出,在我們臉上狂野地流瀉,讓我們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慰。我們為大鳥歡呼。

大鳥終于沖出了重圍。大鳥終于是真正地殺出了一條血路。大鳥潔白的羽毛,現在沾滿了血跡,斑斕耀眼。大鳥殺出店門時,圍觀的人群驚訝和畏懼得鴉雀無聲,紛紛退讓,你推我搡,猝然間倒下一片。

我們抹了一下臉,大聲地叫喊著,從倒下的人群之中快速穿過,繼續跟隨大鳥狂奔而去。

大鳥在嗣同路上,“呱啊、呱啊”狂野地笑著,飛!大鳥在嗣同路上飛時,又撞到了一對情侶身上,男的六七十多歲,腋下夾一個公文包,女的二十五六或二十七八三十歲,嬌滴滴的。大鳥把那個男人撞倒了,那個男人老了,根本不經一撞,大鳥的翅膀一扇到他的臉上,他就倒了,公文包隨之被拋向天空。令人意外的是,公文包里裝有大撂的錢,大撂的錢被甩出公文包,挾帶著幾頁零星的公文一起飛舞。一時間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天空下起了紙幣雨。

人們歡呼著“大鳥,好”,一邊紛紛地跑過來撿錢。大鳥也歡快地“呱啊”地一聲笑。笑傲江湖樣地一聲笑。撿錢的人以為大鳥又突然折了回來,頭一縮,你避我讓,推推搡搡中又倒下幾個。

大鳥一往無前地往前飛,沖!

大鳥沖到芋頭的臭豆腐攤位前了!

大鳥一路上,一往無前地往前飛,往前沖!沖到芋頭的臭豆腐攤位前了!我和唐吉大聲地歡呼:“芋頭!芋頭!”我和唐吉緊張地大聲呼喊:“芋頭!芋頭!”

芋頭猛然一抬頭。芋頭猛然一抬頭就愣住了!芋頭看見一團巨大無比的紅的白的東西突奔到他眼前。芋頭愣住了。芋頭愣住的一瞬間,那團紅的白的東西撞上他的臉,與他親密接觸了!我和唐吉的心猛然跳到嗓子眼,緊張到了極點。

芋頭猛然一聲吼,抓住了大鳥,順勢往下一摜。大鳥被甩進了油濤滾滾的油鍋!“吱”地一聲叫,騰起一縷黑煙。

芋頭陰陰地怪笑著,操起他的那一雙半米長的筷子,夾住大鳥,不緊不慢地來回翻滾。大鳥肥壯無比。但那紅的白的終于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大鳥成了一堆黑乎乎枯焦的東西。芋頭燦爛地微笑著。

這個意外的結果令我和唐吉目瞪口呆。唐吉無助地戚戚地喊了我一聲“小柯”,我呆呆地喊了她一聲“唐”!

我們都呆呆地看著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滿街的路人在一陣難熬的寂靜之后終于恢復了喧鬧。人們開始蜂擁地跑過來。警察也跑了過來。有人在喊:“你瘋了!這是珍稀動物,是國寶。你不怕坐牢么?”有人在喊:“我們要抓你去坐牢!”

總統套間的那一個胖男人從窗口躲躲閃閃地探出頭來,看見那只嚇了他一大跳的大鳥被煎成黑糊糊的像臭豆腐一樣,忍不住高興地大叫一聲:“嗯,啊!好小子!干得好!”

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我對唐吉說:“唐,詩人瘋狂了。”

唐吉隱含著哀痛說:“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詩人瘋狂了,將難以再清醒,他還會繼續瘋狂下去。藝術家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擁有獨特的思維,有著與眾不同的思考問題的方式。比如,顧城。比如,金斯堡。比如,克魯亞克。”

我們的頭腦中閃過那個美國人艾倫·金斯堡的身影。

艾倫·金斯堡和艾倫·金斯堡的《嚎叫》的只言片語:“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DJ,DJ!DJ音樂SHOW

我們于是不容細想就以大鳥那樣飛一般的速度沖過去,拉起芋頭的手飛一般地轉身逃跑。我們飛快地跑過兩條街,最后又折回到嗣同路。我們回到嗣同路時,局勢已恢復平靜。警察走了,到其它地方撲空去了。人們還是那樣熙熙攘攘,在那里走來走去。兒童少年在歡呼雀躍。大人在看地上有沒有錢撿或急匆匆地尋找泄欲的地方。一切正常。

我們松了口氣。轉身走進一個酒吧。我們走過酒吧喧嘩的二樓,走上三樓,這是一個專營午夜場的地方,有許多小BAR,但還沒有營業,里面靜悄悄的。

唐吉拉長聲音喊道:“DISK JOCKEY!”帶著溫溫軟軟甜甜的上海腔,很好聽。蓄著長長頭發的DJ先生于是聞聲吸引了出來。

芋頭和我與DJ是老相識了,我們嚷道:“DJ,DJ!DJ麻煩你音樂SHOW!我們親愛的上海朋友來了,我們今晚要包場!請你將所有的門都關上!”

DJ看著我們三個五彩斑斕京劇臉譜一樣的臉,一愣,緊接著拍著手掌微笑地說道:“好。酷,斃了!”

我們笑說:“哈哈,是,是。爽,一切皆爽,爽透了!”

我們叫來一個二十歲模樣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俊俏小姐給我們上了一件青島啤酒。小姐歡喜地對我們說:“酷,你們真的好酷嘢!”我們歡喜地對她說:“你和我們一樣都好酷嘢!”

我們然后叫DJ為我們放了許多歌。我們喜歡DJ。DJ夜夜都把我們的心情調理得好到極點或壞到極致。

我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聽,或者和著音樂哼或唱。我們傾耳細聽“讓我們蕩起雙槳”“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輕輕地唱“洪湖水呀,浪打浪”“瀏陽河,彎過了幾道灣”。我們輕輕地哼和吹口哨“小小竹排江中游,滔滔江水向東流,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斗”。

小姐送點心進來,歡喜地對我們說:“哇噻,你們玩酷嘢!”

我們大笑,于是又唱起“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小姐說:“哇,我記得媽咪喂我奶時,她唱的就是這首歌嘢!”我們說:“光榮屬于你,不屬于你媽。這世界,他們再偉大,也不是他們的。”“哈哈!”我們說完,一邊用夸張走調的聲音唱著“光榮屬于新世紀的新一輩”,一邊樂得和她一起大笑,笑得滾到一堆去了。

五顏六色頭發的小姐花蝴蝶一樣美麗,花蝴蝶一樣快活地飛走了。她的心情和我們的心情一樣好到了極致。我們于是繼續聽,或者唱我們的歌。我們聽“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軍港的夜靜悄悄”。我們接著唱“我的中國心”“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孩子,這是你的家,誰敢進駐你的家,孩子趕走他”。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們接著唱“少林,少林”“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唐吉唱這首“牧羊曲”唱得好極了,仿佛她就是白無暇。就在這時,我們看見芋頭的眼睛里淚花點點,終于積蓄不住,釀成一粒晶亮的淚珠子滾落下來。芋頭說,他看《少林寺》看了十遍,當看到影片結尾小虎走進少林寺當了一名真正的和尚后白無暇失望地離去時,他發現尹小梅也用白無暇那樣的眼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剎那間,他覺得他的青春在那一刻開始萌動了。他說他的青春就是在那一刻萌動的,他的青春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唐吉于是又唱了兩遍:“……冬去春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腰身壯,膽氣豪,常練武,勤操勞。……小曲漫山飄,漫山飄,風雨一肩挑,一肩挑。”唐吉唱的時候,芋頭擺開架勢打起一套拳來。看過電影《少林寺》和電視劇《霍元甲》《陳真》后,他練過一陣子武術。他擺的架勢非常標準,他一邊打拳,一邊開始吼起歌來。他最后邁開一步,雙手握拳很有勁地捶向天空,他以為他把天都捶得爛似的。他一邊使出這招沖天拳,一邊吼著“風雨一肩挑,一肩挑”,這時候,他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一點淚花,他燦爛地微笑著,微笑中透出一種冷俊。COOL。

我和唐吉拍著掌連聲喊“好,OK!”

我們于是接著唱“掌聲響起”“花祭”“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冬雨”“牽手”……

我們最后開始吼我們心愛的搖滾“一無所有”“跟著感覺走”“翅膀之歌”“多么希望你能在這里”“夜”“好極了”“走失的主人”……

我們以邁克爾·杰克遜的“顫栗”作為一個短暫的休止符。

我們終于累了,唱得聲音都有點顫栗了,我們需要休息一會兒。

長頭發飄飄的青年DJ與我們相識很久了。他為我們適時地奉上羅大佑的歌。我們贊賞地遞給他一瓶啤酒:“你是一個真正的DJ,其余的都是他媽的笨蛋。”我們和他都喜歡大佑。大佑是我們的音樂導師。我對唐吉和芋頭說:“唐,芋頭。你們說,大佑一個臺灣人,居然做了大陸整整一代人的音樂導師,這豈不證明兩岸人的心分明還是相通嘛,是不是?”“哈哈!”我們大笑。

我們于是傾心地聽了唱了十遍“童年”。

聽了唱了十遍“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聽了唱了十遍“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聽了唱了十遍“船歌”。

聽了唱了十遍“鹿港小鎮”。

聽了唱了十遍“首都”。

聽了唱了十遍“滾滾紅塵”“愛人同志”“皇后大道東”“臺北紅玫瑰”“戀曲1990”“戀曲2000”。

當唱著戀曲1990,“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轉回頭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醒來時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時,芋頭伸出手去輕輕摸了一下唐吉的秀發。芋頭說:“尹小梅也和你的秀發一樣柔順美麗。尹小梅的身上也淌著和你一樣高貴優雅的上海血液。”我和唐吉于是又看見他的眼中淚花點點。美麗的1990已經遠去。美麗的1990年有芋頭心中永遠的哀怨。

唐吉伸出手去,擦去芋頭眼中的淚花。我們最后又聽了唱了十遍“光陰的故事”。

我們唱“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再次的見面我們又經歷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著舊日狂熱的夢,也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著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

我們在“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的歌聲中沉沉睡去。

艾倫·金斯堡《嚎叫》片斷

我們在“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的歌聲中一覺醒來。我們醒來聽到警笛“嗚,嗚”地尖叫。我們是聽到警笛“嗚,嗚”的尖叫和一陣雜亂而鏗鏗鏘鏘上樓梯的聲音醒過來的。

芋頭極燦爛地微笑著。顯得異常冷俊COOL。

芋頭極燦爛地微笑著說:“我這個月的收入又被那紅的白的全砸了。我未來的幾年青春或許也都被它砸了。”

我和唐吉的頭腦中忽然閃過昨夜的星辰和月亮,閃過芋頭昨夜同樣燦爛的微笑。

我和唐吉的心中忽然有一絲哀痛,不為別的,只為芋頭燦爛的笑容。

我們碰杯,一仰脖干完了各自手中的啤酒。透過綠色的瓶底,我們互相看見我們臉上的笑容。芋頭的笑容尤為燦爛。

唐吉伸出手去,一下握住瓶底,輕輕地撫摸著瓶底上芋頭的笑容。我們都微笑著。我的頭腦中掠過艾倫·金斯堡和他的《嚎叫》HOWL片斷。

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

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

黑人巷尋找狠命的一擊

天使般圣潔的西卜斯特渴望與黑夜機械中

那星光閃爍的發電機溝通古樸的美妙關系

他們貧窮衣衫破舊雙眼深陷

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

吸著煙飄浮過城市上空冥思爵士樂章徹夜不眠

他們睜著閃亮的冷眼進出大學

……

他們套著短褲蜷縮在沒有剃須的房間

……

他們整夜沉浸于比克福德自助餐館海底的燈光

飄游而出然后坐在寥落的福加基酒吧

喝一下午馬尿啤酒

傾聽命運在氫氣點唱機上吱呀作響

他們一連交談70個小時

從公園到床上到酒吧到貝爾維醫院

到博物館到布魯克林大橋

一群迷惘的柏拉圖式空談家

就著月光跳下防火梯跳下窗臺

跳下帝國大廈

絮絮叨叨著尖叫著嘔吐著

竊竊私語著事實和回想著軼聞往事

……

責任編輯:閻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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