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成長,背井離鄉,浪跡天涯/我見過沙漠、雪峰、女人和羔羊/現在我老了,頭白了/我回來了,又回到故鄉。
——沈葦《兩個故鄉》
在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誕辰1 000年以后,我看到了這首詩。我突然覺得,這首詩像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祭文,是為他而寫的。
在喀什噶爾,各種味道都充分地發揮著想象,想象一個1 000年前的故事
2005年10月,喀什噶爾陽光明媚,來往的風里都浸潤著一種詩歌般的氣息:由遠處沙漠漫來的塵土的味道,庭園里透出來的果子和綠葉的味道,街巷里小男孩撒尿被空氣蒸發的味道……各種味道都充分地發揮著想象,想象一個1 000年前的故事。
江浩汗的土屋仍在呢!這里曾是喀喇汗王朝的王都,最古老的屋子據說有800多年的歷史。我去過那破敗的屋舍,雖然它不能見證一個偉大學者的出生、流離和死亡,但起碼它離他的距離很近。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曾在這屋舍里走動過,聽過他美麗的母親碧薇熱碧亞輕輕歌唱的聲音。
其實,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并不是出生在喀什噶爾的王宮里,他的出生地在離喀什噶爾40多公里的一個名叫烏帕爾的地方,那里是當年喀喇汗王朝的行宮所在,樹木蔥蘢,水源充足,氣候宜人,一派鄉間的恬靜和安適。小路上毛驢的脖鈴在響,農舍里公雞在打鳴,沙棗花開的時候會漫來整屋子的香氣。我不知道為什么出身上層社會、教養良好的碧薇熱碧亞會選擇在這兒,而不是在華貴的王宮里生產。沒有人向我解釋這一點,但一到烏帕爾我就明白了,烏帕爾的靈秀是高高的江浩汗難以相比的,這兒雖然沒有什么王者之氣,然而與自然如此融洽,與百姓如此貼近,那清秀的小山、遍地的樹叢,都那么適合迎接一個學者的到來。于是,烏帕爾的山水有幸,誕生和容納了一個永世不朽的生命和靈魂。
在讓他當君主和學者之間,上蒼選擇了后者。為了讓他成為一個偉大的學者,他被命運驅逐出了故鄉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全名是麻赫穆德·本·侯賽音·本·穆罕默德·喀什噶里,按維吾爾族的習俗,本名的后面加綴的就是他的祖父名和父名,這就向世人公布了他的身份,他是喀喇汗王朝11世紀中期侯賽音汗的兒子,穆罕默德汗的孫子。那個時候,喀喇汗王朝已經分裂成東西兩部分,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祖父是東部王朝的第二代大汗,父親在接任汗位以前是王朝所轄巴爾斯汗城(今伊塞克湖南岸)的汗。
青少年時代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他除了能在家庭和學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外,還隨著父親走遍了中亞各地,在伊犁河谷、中亞七河流域、錫爾河流域游歷過,這些游歷使他的思想日趨成熟。
這個王室子弟有沒有在王宮擔任過官職,歷史沒有記載,因為學者的光芒掩蓋了他所有的過去。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祖父當大汗15個月就把汗位傳給了長子侯賽音。祖父的一個妃子記恨在心,為了讓自己的兒子依不拉音當上大汗,她下手毒死了包括侯賽音在內的許多王族成員和大臣。在這場宮廷政變中,惟有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僥幸逃出了王都。他是憑借怎樣的力量逃脫這場厄運的,我們不得而知,也許這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但可以推測,如果沒有這場宮廷政變,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是有希望繼承汗位,成為一個賢明君主的。但在讓他當君主和學者之間,上蒼選擇了后者。為了讓他成為一個偉大的學者,他被命運驅逐出了故鄉,這一年是1058年。
這使我記起了里爾克的一句話:“一個人只有在第二故鄉才能檢閱靈魂的強度和載力。”是的,故土雖好,但過于閑適,過于溫暖了。終日在喀什噶爾花果的甜香和黑眼睛、長睫毛姑娘的顧盼里,人總是會懈怠一些,哪怕再強的斗志也會消融在這種輕歌曼舞的氛圍中。故鄉總是讓人不忍離去,何況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是一個王朝的繼承人,他也曾經希望以自己的學識治理好這個王朝。但是最終他沒有實現這個愿望。對于他個人來說,這也許是個悲劇。但對于歷史來說,這卻是一個轉折,突厥語族部落可以留下自己的印記而不至于消亡于時間的沙塵之間了。
因為看過各種文明的此消彼長,他知道保存比傳播更為重要
苦難就是這樣,摧毀一個人的幸福,只是為了讓他記住應去的方向。在苦難中,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潛伏多年的淵博學識蘇醒了,他怎么能忘了那些蒙古草原、伊犁河草原、中亞草原上曾經叱咤風云的突厥部落呢?突厥汗國雖然滅亡了,但突厥語仍然像鳥兒的啾鳴一樣在草原上唱響呢,怎么可以眼看著阿拉伯文化蠶食掉突厥文化而置身事外?
因為看過各種文明的此消彼長,他知道保存比傳播更為重要。
這時候,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才找到了比當一個大汗更加宏偉和永恒的目標,找到了行走的意義,從而把流亡當成了一次遠征。他放下了家庭的仇恨,放下了個人的恩怨,放下了關于身份、地位的一切關聯詞,他把這些記憶塞進了腰間奔逃而出時系好的布腰帶里,在鄉間,這條系緊袷袢(一種維吾爾族服裝)的布帶原是旅人用來裹住馕餅的。但對于一走就可能永不回返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來說,他裹住的就是家與國。
中亞的大地是如此廣闊,散落著的突厥部族在山巒、河流和戈壁、草地間游蕩。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就像倦鳥尋巢一樣向他們投去,在每一個部落里生活、學習,聽不同的突厥人唱歌、誦詩、講英雄故事和美麗傳說。他告訴后人:“我走遍了突厥人的所有村莊和草原。突厥人、土庫曼人、烏古斯人、處月人……的語言全銘記在我的心中。”有整整15年的時間他是在突厥人的部落里度過的,行走和記錄成了他惟一要做的事。 這個身無分文的落難貴族,用他的雙腳丈量了中亞大地的長度和寬度,并把它繪成了地圖。在地圖上,喀什噶爾是一個中心,是中亞的中心,也是自己搏動著故鄉音律的心房的中心。1 000年以后,人們拿著現在用精密儀器測量和繪制的地理圖去對照,居然發現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地圖是十分準確的。
這個曾經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和所有的突厥語族人成為了朋友。在氈房或者泥屋里,他認真觀察鐵匠們打鐵、銅匠們制壺、婦女們刺繡,在河流間的土地上,他和農人一起播種和收割,他還留意著醫師們為病人診病的方法,他記下那些可以救命的草藥和處方,這些東西后來竟成了維吾爾民族醫學的典范,有很多方子至今還在沿用。
和離開故鄉時一樣,他又兩手空空了,而那部書,又這么徹底地掏空了他的靈魂、思想、歲月和力量
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一直到1072年才結束,那時,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已經年近70歲了。他不但走遍了中亞大地,還在布哈拉、撒馬爾罕以及內沙布爾等中亞文化名城停留過,向那里造詣很深的突厥語族學者求教,和他們一起討論突厥語各民族的文化。現在,該是找一個地方安定下來的時候了,整個突厥語民族的古往今來都在他的胸中,他要把它們傾倒出來,像倒一杯釀造了多年的美酒一樣,他迫不及待地要聞一聞那醇香的氣味。于是他選擇了當時伊斯蘭文化的中心,蘇丹國哈里發的首都巴格達。他為什么要選在一個以阿拉伯文化為主的地方締造突厥語的巨著呢,甚至用阿拉伯語來注釋突厥語呢?也許他預見到:只有這樣的相互比較,才能使突厥語發出更悅目的光芒。當然我覺得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巴格達賽爾柱蘇丹國的王后托爾坎哈敦也出身于喀喇汗王族,是他的親人。
王后為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提供了創作的條件:書齋、筆墨、飲食以及良好的社會地位和氛圍,在這里,他可以像在家里一樣安心寫作。巴格達成了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第二故鄉。一個和喀什噶爾同樣散發著濃郁文化氣息的古城,突厥語的中心和阿拉伯語的中心開始遙相呼應,并在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筆下握手言歡,互訴衷腸。
在可以看到河水、草地,可以聽到鳥鳴、歌聲的書齋里,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花費了五年的時間,埋頭著述,反復修改。在阿拉伯正午的陽光下,他一定能感受到故鄉那種從未有過的親切,似乎呼吸的都是從東方帶來的家鄉的空氣,因為距離讓他更能審視和看清故鄉的容貌,更能聽懂故鄉的心聲,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接近,是比身在其中更為具體的擁抱和體諒。他用最為忠實的語言記述了他的故鄉和他的驕傲。在他的研究中,突厥語中“最標準的語言要數哈喀尼耶中央地區居民的語言”,哈喀尼耶語言就是當時喀喇汗王朝的語言。
在離別家鄉20年以后,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完成了他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使命——《突厥語大詞典》,當然,如果這僅僅是一本詞典,也不值得后世如此珍視,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也不會被稱為偉大的學者。在這部詞典里,有一切關于突厥語族各民族的歷史和現狀,從上層社會到販夫走卒,包括一只動物或一朵花草,從天文到地理無所不容,于是它被尊稱為“突厥語的百科全書”。
70多歲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含淚而笑,捧著這部耗盡他一生的書稿,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想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臨行前,他像托付自己的孩子一樣,把書稿獻給了27世哈里發奧布爾卡西姆·阿布杜拉。我想,他之所以沒有把這部書稿帶回喀什噶爾,一是因為年已老邁,而回鄉的路又那么漫長,他擔心萬一自己回不到故鄉,書稿會遺失民間,無跡可尋。而且他相信,以一個蘇丹君主的能力,一定能把這部孤本保存下去。
沒有人能揣測到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交付書稿后的心情,和離開故鄉時一樣,他又兩手空空了,而那部書,又這么徹底地掏空了他的靈魂、思想、歲月和力量,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他燃起心中的火焰了,只有烏帕爾。他想念母親輕柔的歌聲,想念夜晚母親彈奏著彈拔爾時的微笑,想念兒時栽下的小樹,他急不可耐地要回去了!和當初放下仇恨一樣,他放下了心血凝成的書稿。
他的智慧長留人間,世世代代潤澤著家鄉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是怎樣跋涉過從巴格達到喀什噶爾的高山和荒漠已無從知曉。有人說,他是隨著一支前往喀喇汗王朝的巴格達使團返回故里的。就連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墓的發現,也是一個傳說。
大約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突厥語大詞典》的維文本剛剛印行,有兩個學者來到喀什噶爾追尋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蹤跡,他們在烏帕爾聽到一個流傳很久的故事。當地有一座名叫“艾孜熱特毛拉木”的小山,山上葬著一位先賢,而這位先賢就是從巴格達回來的,據說他蒼老得已經走不動路了,是兩個商人背著他翻過高高的帕米爾高原回到這座小山下的,在這座小山下的村莊里,他開辦了一所學館,自己做了一名鄉村教師,度過了暮年最后的時光。他淵博的學識令人崇仰,雖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但都把他看成一位賢人,死后就把他葬在了他依戀的這座小山上,并把這座山稱為“圣人山”。兩位學者大為興奮,認為這個傳說的主人公極可能就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他們立刻到了圣人山,通過考察,發現了墓室上11世紀的阿拉伯文字和圖案,一切都和歷史那么吻合,從而證實了這就是大學者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墳墓。
因為有了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這座山也變得那么不同,在墓室之下的山坡上,有一棵半枯的古樹,枝干上飄蕩著虔誠信徒系滿的碎布條,相傳這棵古樹就是當年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歸鄉時拄過的拐杖。他把拐杖插下去,對學生說:如果這拐杖能長成樹,那么這就是我的歸宿。拐杖果然長成了巨木,還涌出了一汪清泉,這汪泉水千年不竭,日夜從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目光中流向山下,滋潤著滿山的樹木和花草。每年的春天或秋天,當地的孩童都要結伴去喝那泉水,據說喝了泉水會使人變得更加聰明,因此這泉被人叫作智慧泉。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雖然已不在人世,他的智慧卻長留人間,并且世世代代潤澤著家鄉。
舉世無雙的著作,總會得到上蒼的眷顧和愛惜
《突厥語大詞典》使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生命一下子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使他能超越時空、超越生死,一直和喀什噶爾一同呼吸。然而,這部書是如此命運多舛,從誕生到付印,足足等了800多年。
1077年的1月9日,這部厚重得只有中亞大地才能承載的書稿擺在了阿巴斯王朝哈里發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和王后托爾坎哈敦的面前。
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就著阿拉伯的陽光,欣喜萬分地翻著書頁,這書真像是阿拉伯神話里那個阿里巴巴的藏寶洞呀,數不清的珍寶讓人眼花繚亂。這里面藏著整個中亞呢!那時的阿巴斯王朝,國勢已經衰微,但并不影響一個哈里發喜愛和贊賞一本書,他甚至覺得,這部用阿拉伯語注釋的《突厥語大詞典》是他了解突厥語諸民族最好的方式。
然而,不久后的一場戰爭席卷了巴格達,哈里發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的王宮變成了一片廢墟。《突厥語大詞典》如同它的締造者一樣,不知流亡到了何方。
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的大力宣傳使這部書家喻戶曉。然而,《突厥語大詞典》真的遺失了。新的巴格達的哈里發搜遍了整座王宮,卻沒有找到它的蹤影。
大概又過了190年,當人們逐漸接受了這部書毀于戰火的事實的時候,一個重要的人物出現了。當然,這也只是傳說。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的后代,一個已淪為乞丐的婦女,將這部書稿獻給了巴格達的哈里發。奧布爾卡西姆·阿布都拉雖然沒有保住他的王朝,但卻以一個王者之尊忠實而誠懇地保存了這部著作。他的后代,即使流落街頭,也不忘將這書稿緊攬胸前,為了讓它再度傳世,他們將它無私地獻了出去。
哈里發當然是喜出望外,立即著手抄錄此書。1266年,一位同樣來自喀什噶爾的敘利亞大馬士革學者穆罕默德第一次全文抄錄了《突厥語大詞典》的手稿。
不幸的是,當這部書稿剛剛回到人們視野中的時候,戰爭又一次襲來。曾經強大的阿拉伯帝國土崩瓦解。《突厥語大詞典》不知其蹤。
600年間,戰亂不斷,大概已不再有人記得這本書了。一直到1914年,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婦女通過書商把這本書賣給了土耳其的一個貴族——雅爾貝克家族成員阿里·埃米里。
當這部書稿重現人世后,立即引起了世界的矚目,土耳其、德國、俄國……各國的學者紛紛窮盡心力來研究和翻譯它。中國,它的故土,也從1978年以后集中力量翻譯和理解這部書,先后印行了維文和漢文版本。
喀什噶爾不但為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驕傲,同樣為這部舉世無雙的書稿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