魃在涿鹿之戰中的作用

涿鹿之戰是中國上古傳說中的一次意義重大的戰事。憑借這次戰事的勝利，黃帝部落最終擊敗東方勢力強大的蚩尤部落，真正地入主中原，奠定了華夏族發展的堅實基石。但是，這場戰事中黃帝部落何以能最終勝出?對此鮮有論說。我們看到，記述這場戰事的多種今人著述都審慎地使用了《山海經》的相關記載，但對其中所提的“應龍”、“風伯”、“雨師”、“魃”均簡單地視為神話人物而沒有予以必要的注意，頗為不妥。筆者不敏，欲從這個角度著手思考涿鹿之戰的結果。一間之得，聊作芹獻，祈方家指正。

一

涿鹿之戰的場面被眾多文獻演繹得跌宕起伏、異彩紛呈。《史記·五帝本紀》記載：

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成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逸周書·嘗麥》記載：

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設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未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蚩尤，殺之于中冀，以甲兵釋怒。《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解讀上述文獻記載，眾多史家多認同上古傳說時代黃帝與炎帝部落聯盟曾與蚩尤部落在涿鹿發生沖突，并且相當激烈。范文瀾認為：“……炎帝族聯合黃帝族與九黎族在涿鹿大械斗，蚩尤請風伯雨師作大風雨，黃帝也請天女魃下來相助。這些荒誕的神話，暗示著這一場沖突非常激烈，結果蚩尤斗敗被殺。”(《中國通史》第一冊)《中國遠古暨三代政治史》亦稱：“黃帝與蚩尤的戰爭尤為激烈。后世為此杜撰出神奇的傳說。”徐旭生進而認為：“這一次的戰爭大約相當激烈，延長若干時日，所以在相當的早期已經有不少的神話發生。《山海經》所載大致可以說是比較早期的神話。”(《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那么，對于此戰中《山海經》所涉及到的“應龍”、“風伯”、“雨師”、“魃”等神話人物，我們該如何認識呢?

我認為，認真思考這幾個神話人物的所指有助于了解涿鹿之戰的歷史真實，而忽視乃至指斥其悖謬而不予理睬的態度則是不可取的。《山海經》記載的“應龍”、“風伯”、“雨師”既可能是對自然現象的描摹，也可能是追隨黃帝或蚩尤參戰的氏族的姓氏，而“魃”毫無疑問是自然干旱現象的擬人化產物。上古的原始初民，認識能力正處于萌發時期，對于日月星辰的升降起伏、風雨雷電地震山洪、人自身的生老病死等自然現象，在理解上存在諸多困難，很容易產生“萬物有靈”的觀念。相對于上古低下的社會生產力，自然界的巨大威力使原始初民敬畏，遂出現了祭祀神鬼以祈福避禍的舉措。這種現象在世界各地的古代民族的初期都是存在的。關于“魃”，《詩·大雅·云漢》載：“旱魃為虐，如惔如焚。”《毛傳》：“魃，旱神也。”孔穎達疏引《神異經》曰：“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這個形貌丑陋、破壞力很大的神祗，正是干旱給初民社會帶來巨大災難的反映。

在黃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中，“魃”的出現成為戰爭勝敗的關鍵。面對蚩尤部落的“大風雨”，黃帝的部屬應龍無法抗衡，恰逢魃出現止住了大雨，黃帝部落乘機誅殺了蚩尤，取得了最后的勝利。那么，魃——造成赤地千里的干旱——是不請自來還是應黃帝指令而來呢?(即“黃帝乃下天女曰魃”)我認為，魃是恰逢其會地在這場戰事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文獻中稱黃帝命令旱魃的原因一方面是獲勝部落神化自身的附會，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古人對人事與天命相互關系的一種解釋。此外，同一文獻還記載了早魃在建功之后，“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既能召至，必能逐回，否則真可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可是魃并未重返天庭，而是到處流移，為害四方(“魃時亡之”“所居不雨”)，最終放逐魃于赤水的是“帝”而非黃帝，由是可知“黃帝乃下天女曰魃”之語不過是因緣附會罷了。同時，這段文獻也曲折地反映出先民開挖溝渠引水以對抗旱災的歷史真實。

二

本文之所以認為魃在涿鹿之戰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出于如下幾個方面的考慮：

第一，據文獻記載，蚩尤部落的戰斗力非常強大。《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云：“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世本》稱：“蚩尤作兵。”《管子·地數》篇載：“修教十年，而葛盧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可見蚩尤部落的人數眾多且能夠制造武器(甚至可能是金屬的兵器)，這極大地提高了他們的戰斗力。另外，為了適應部落沖突中約束部眾的需要，蚩尤部落還制定了最早的軍律，“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惟作五虐之刑日法，殺戮無辜”。憑借強大的力量，蚩尤部落對黃帝部落屢屢采取攻勢，迫使黃帝無奈浩嘆。就是在蚩尤被黃帝擒殺之后，其威名亦足以震懾遠方。《史記正義》引文載：“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戰爭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強大的蚩尤部落會落敗，肯定有戰爭以外的原因。

第二，黃帝蚩尤之時，正是中華民族跨進文明時代的前夜。一方面當時的社會已為文明時代的到來積蓄了相當的基礎，另一方面這個基礎還是比較薄弱的。對于各氏族而言，威脅氏族群體生存的首要因素還是嚴酷的自然界。他們利用種種簡陋的工具與自然界進行著長期艱苦卓絕的斗爭，并在這種社會生產實踐中積累了各種經驗，增強了與自然界抗爭的能力。為了生存，許多氏族會不斷的遷徙，因而是不可能產生疆域概念的。隨著各氏族人口的增長和活動范圍的擴大，氏族、部落之間發生沖突與爭奪是經常的。這種沖突往往曠日持久，如炎帝與黃帝戰于阪泉，“三戰，然后得其志”；黃帝與蚩尤“三年百戰，而功用未成”。但是，當時的部落沖突與后世的戰爭不可同日而語——階級社會里的戰爭需要有嚴格的約束、大量的兵員和巨大的后勤補給，這種戰爭動員能力是前階級社會的氏族或部落難以具備的。因此，部落間沖突的規模不可能很大，對于炎黃、九黎這樣的大部落的生存不可能造成決定性的影響。也就是說，限于當時各部落的條件，他們沒有能力動員全部力量把沖突的規模擴大到可以覆滅另一部落群體的程度。所以，我認為部落沖突本身不是造成蚩尤部落最終戰敗、首領被執結局的根本原因。

第三，干旱的來臨使涿鹿之戰發生轉折，是因為它帶給沖突雙方的危害程度不同。那么，為什么會出現危害程度不同的差別呢?這就要先從雙方興起的發源地談起。炎黃集團的炎帝一支生活在姜水附近，即今天的渭水流域，他們向東順流遷徙至今山西南部、河南中部地區。另一支黃帝部落在姬水之畔，大致是今天山西和河北的北部，他們向東南擴展。蚩尤屬于東夷集團，分布于黃河下游和淮河流域。此外，中華上古傳說時代還有一個重要的集團是苗蠻族，主要活動于長江南北。蒙文通也曾在《古史甄微》中把我國古代民族分為三族：江漢民族，河洛民族，海岱民族。這種區分很好地反映了三個集團的地域特色與差別。其次，從雙方爭斗的地點看，一般認為古代涿鹿在今天河北省懷來縣或涿鹿縣，而錢穆認為它應當是在山西省南部的解縣。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不管涿鹿是位于河北中部或山西南部，黃帝部落的遷徙路線是由西北向東南擴展，蚩尤部落的路線則是從東南到西北。而我們知道，南北的緯度差距和中國東西向的臺地地形，使得等溫線和降水線呈現出東南一西北向平行遞減的走勢。很明顯，長期生活在西北高原和山地的黃帝部落比較能夠適應干旱的環境，而來自黃淮地區的蚩尤部落對于干旱的適應性則遜色得多。于是，一場范圍廣、時間長、程度重的干旱的突然降臨，很快結束了雙方曠日持久的爭斗。原先頗占優勢的蚩尤部落生存狀況急遽惡化，無力再戰，首領被執，部眾向東南退去，而黃帝部落乘機掩有其地，獲得最終的勝利。再次，從《山海經》記載的材料看，雙方在沖突中所倚仗的方法也是有差異的。黃帝部落是“蓄水”，蚩尤部落是“大風雨”。陳建憲解釋“應龍蓄水”，認為是發軔于渭水、黃河之濱的黃帝部落對水的特征比較了解，采用了水攻的方法(《神祗與英雄：中國古代神話的母題》)。這種看法值得商榷。原因有二：一是蚩尤部落發端于黃淮地區，應該更加熟悉水性；二是蚩尤“請風伯雨師從”，制造“大風雨”，他們更像是用了水攻的辦法。所謂“蓄水”，無非是應用平地掘坑或堆土壘壩兩種手段對付水患。聯系后世鯀與禹治水的事跡，這才該是“應龍蓄水”的真相。在干旱面前，“蓄水”與“大風雨”兩種方法的前景自然是判若云泥。

第四，黃帝之世，沒有確切的紀年，陳致平將其歸于“傳疑時代”。不過隨著考古史料的日益豐富和研究的深入展開，我們對那個時代的認識愈來愈多。陳致平繪制了《國史紀年略表》，認為黃帝時期距今約四千六百余年，恰與考古發現的仰韶文化晚期和中原龍山文化相應。考察那個時代的氣候條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魃”的作用。研究表明，距今8000年到5000年左右是全新世大暖期，為冰后期的氣候最適期，這一時期中國東部年均氣溫比現在高2．5℃，西部高3℃—4℃。空氣更為濕潤。距今5000年到3000年左右氣溫相對下降，但相對仍比較溫暖，這種溫暖的氣候一直延續到殷商時代。這種地理環境造就了輝煌的黃河文明。黃帝部落與蚩尤部落在中原地區爭斗時，正處在氣候漸漸變冷變干的趨勢中。在這種趨勢中出現一段比較干旱的時期——漸變中間有突變，也是很有可能的。既使這個假設不存在，但這個趨勢必然是有利于黃帝部落的競爭的，至少足以說明氣候條件對人類社會有重要影響。竺可楨曾撰文指出：“勝敗之數，雖曰人事，而天時亦常足以左右之也。氣候之足影響于戰事之勝負，揆諸中外歷史，不勝枚舉。‘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固不特赤壁之役為然也。”(《竺可楨全集》第二卷《天時對于戰爭之影響》)由此，我們可以對旱魃在涿鹿之戰中的關鍵作用有更多的信心。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