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過三回黃山。前二回都由于腳力不支,最精彩的天都峰未能登上。三度上黃山時我一到了那里,就先事休息,躺在旅館里靜養,求一逞。翌日,我一鼓作氣,咬了好幾陣子牙,沒有掉隊,成啦!走在天都峰的絕險處鯽魚背上,真正領略了欲仙的飄然感。
于是就有許多聯想:登山夠難的了,做人比登山還難。因為做人是一項“綜合工程”,時間跨度又大,非咬咬牙下個決心、狠心、死心就能速成的。但既已赤條條而來,又斷了乘風歸去的仙途,再難也只好硬著頭皮做一回。
在被“綜合”的蕓蕓眾生中,我首先想到母親。母親常對我說,滄兒,在外面對小朋友要友愛、謙讓,不可欺負人,也要當心,不要被別人傷著。有一回大姓人家的一群孩子凌辱我,想起媽媽的話,我不回手,后來一個大孩子揪住我的頭發,強令我從他胯下爬過,這時我來火了,不知哪來一股勁,霍地站起,冷不防也一把揪住對方的頭發。事后,他們先告狀,母親當著他們的面打了我。我哭了,始信世上有不平,有冤枉。其實,母親打我也是出于無奈,人家有錢有勢惹不得。母親累彎了腰,早早就用憂愁把做人難寫在了自己的白發上。
天天荷鋤作垅上行的爸爸則咬住我讀書習字,說什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當時我不懂,人上人是什么模樣?鄉間有耍雜技變魔術的,一個人可以站在另一個人的頭上。晃晃悠悠,好危險,看了回去我對爸爸說,我不敢做人上人。爸爸聽了仰天大笑,這笑聲穿過漫長時空,一直在我耳邊回響。父親的另一層意思我倒是照著做了。我讀書很自覺,很能吃苦,從來不用他操心。他還說,要學會逆來順受。他年復一年忍受下來,也就習慣了。爸爸深知為人之父擔子重,倍感做人難。
做人比登山難,因為山是靜的,任憑你踩,聽由你攀。當然,此說的規定性只在于一般意義,要我登喜馬拉雅山,今生注定不行了。而社會是動的,變幻莫測,人如小舟,往往身不由己。有個朋友在某“文明單位”當主任,工作出色,連年“先進”加身,忽然有一天被“調整”下來了,一年之后取代他的人又被人取代了。看不懂啦。他的一位上司酒后吐真言:“先接任他的后臺死了,再接任的幫廠長老婆炒股票有功。”我的朋友始終沒有后臺,也不會玩股票,生命史上能有輝煌的一冒,應該知足啦!但恰恰因為有過那么一冒,他痛感做人難。
“實事求是”四個字人皆識之,做起來不比登山難嗎?無奈,人們不得不包裝自己,包得不地道也還是不行。而我疏于此道,更糟的是壓根兒就不想精通。有時,為了趕上班,打的而去,自己掏腰包。好心人悄悄對我說,你要注意影響,不要讓車子開到單位門口來,提早點下車不就是啦。噫唏!茅塞頓開。終于,我懂得了那些從事肥缺的人為什么也騎“老坦克”,那些有錢的人為什么反而不注意衣著。訣竅也。
但是本性難移。許多人情事,我看得懂,然而不愿去實行。好在也有知我者,他們在審批會上投了贊成的舉手票,把我抱進黨的懷里。我的個性被莊嚴地認可了。我好感動,一時間竟忘了做人難。那天晚上睡得真香,從未有過的。
然而,人們的好心境畢竟無法曠日維持,日子一天天過,你想直言、坦言,想堅持點什么,談何容易。倒霉的事不可避免地也輪到了我的頭上。每當這時,我唯有翻箱倒柜,把腦子里小時候父母的訓導統統理出來,一則檢點自己,二則自責之后也得到些許解脫。人生之圓畫就大半了,撫今追昔,我益發相信自己的父母,他們才真心愛我,從來不讓我上當。
有朋友對我說:“人生是很艱難的。嬰兒吸第一口氣時很痛苦,老者喘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也很痛苦,人生充滿了不幸和痛苦;可是讓他走向死神還是很不情愿。”我贊他的話有生活哲理,他說乃拾人牙慧。
相視而笑,而已而已。人啊人!既然如此,過于悲哀就沒有必要了。難就難吧,黑心不可有,良心不可無,看透想明心自寬。生命應該是樂天的。生命必須奔赴永恒的征召,去創造、去戰勝種種困難。
做人難,比登山還難。以上字里行間,還無暇顧及清官難斷的家事之難。再有,大有大的難處,高有高的難處,這廂就更不談了,凡人也是說不清的。反正各有各的難處,不然,哪會有發自億萬人心底的“理解萬歲”的吶喊?
(選自《手上阡陌》/曾元滄 著/學林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