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到大,我都愛衣服。小時候,家境不豐裕,沒有余錢多買衣服。外婆每在農歷年前,給我買來兩三套更換的衣服,就可以湊合著度過那一年。有時候經過有百貨商店,看見泥塑模特兒穿著一件漂亮的衣裙,回家后,會一直想著衣裙的顏色和樣式,假想它一旦穿在我身上,又會是如何漂亮好看呢?于是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會在外婆面前表現得特別乖巧;沒事找事干,又自動給外婆捶骨,等到她心情舒暢的當兒,她會自動跟我說:“把你的小腦袋想的事情抖出來吧!”她不愧是個精靈的婆婆,我才羞怯地、訥訥地說:“我在街口的商店窗櫥里看見公仔(洋娃娃)穿的衣服很漂亮,你可以買給我嗎?”如果碰巧外婆手頭松動,她會答應改天要我帶她去看看,那天夜里,我會興奮得很,第二天衣服到手了,更自詡是最幸福的小女孩了。
擁有漂亮衣服的快感是難忘的,年年日日過去了,舊衣服可能早已丟掉了,但它們的樣式卻深深地印在我腦海中。七歲那年,我念書考取了第二名,當時媽媽的男朋友給我送了一襲連衣裙:紫白相間的直紋條子布,縫成鑲白花蕾絲布料的花邊裙墜子,布料一迭一迭的褶合起來,我走起路來,裙子一飄一揚的,令我體態看來輕盈可愛極了。還有大學畢業那一天,我用媽媽從英國寄來的錢,買了一件從日本進口的洋裝———純米白色的窄身衣裙,領子圓翻出淺咖啡色的蕾絲花邊。晚上穿了出席謝師宴的酒會,頗引起一陣轟動,逢人都贊我漂亮,那件衣服也真是令我出盡風頭了,從此我開始知道,穿一件美麗的衣服可以增強自我的信心。
又有一次我剛踏入社會工作,隔鄰的房東太太嫁女兒,請我當伴娘。那時后父在泰國做生意,回港時給我帶來泰國的絲織布料一匹。顏色鮮艷奪目———湛藍色的底色,鑲上紫黃金三色的橫花紋絲線。我用來縫制了一襲緊身旗袍,晚上婚宴時坐在飯店門前的迎賓桌上歡迎嘉賓,請他們簽名留念,進席賓客都被我衣服的光彩照得眼花繚亂,差點迷了入席的方向。
我雖然很喜愛衣服,但卻不迷戀它。大多數衣服都是偶然逛街看見買來的,絕少刻意尋找而來。正因為是隨意、興之所至而買得的,往往在買到手后,拿回家里時,可能已經改變了對它喜好的初衷,于是隨手把它掛置一旁,難得穿上一回就收在衣櫥中。偶然記起要穿它,以前初戀的感覺已經轉化成舊情復熾,但它對我的吸引,卻又換了另一個角度,我又一次把它當成新衣服看待,這一回我對它的感情會比別的衣服來得興味盎然。
我歷來對感情十分執著,遇上我愛的人,他的喜怒哀樂都像多條絲線牽絆在我的心房,我可以以他的感覺為感覺,所以我是多情的。但對于衣服的依戀卻是相對的無情,多年以來,我衣櫥里的衣服,沒有一件可以掛在那兒超過三年。過去十多年,經歷了幾回憂郁病,叫我舍棄了一件又一件的簇新衣服。在我心靈枯竭陰黯的時段里,衣服就成了我感情的累贅,由于我對前途持著絕望的心情,總害怕有一天拒絕不了死神的呼召,突然決定撒手而去,卻十分不愿意留下這些遺物,讓親人費心收拾,更令遺物成了“孤兒”,叫我好不放心,所以我每次病發,都會預先把它們先行處決了。現在想起來,我對衣服無情的說法似乎應該推翻了。每次病過境遷之后,我又滿懷興致的去采購衣服,沒多久衣櫥又住滿了“新住客”,這批“新住客”的款式和顏色跟舊住客沒有多大的分別,證明我還是很重舊情的人。
隨著年齡的改變,對于顏色的愛好也有不同;年輕時偏愛于鮮艷的顏色,例如檸檬黃是我大學時代的至愛。結婚后,開始喜歡紫色、桃紅色,這些色澤的確增加不少浪漫的氣息。人到中年,深沉的艷麗色彩成了心頭所好,尤其是深紫色,海軍藍、紫紅色都是沉實中帶有點兒不安份,是配合心靈的訴求吧!從絢爛歸于平淡,卻隱隱中不完全甘于淡泊。
近年我似乎較愛穿黑色的衣裳,是我開始步入老年人的心境嗎?我說:不是吧!是我原來浮躁的心情變得較穩定了、滿足了、較有自信了,不再需要借助衣服的顏色來烘托自我的形象吧。這種分析或對或不對。另一種可能是我近年吃藥的結果使我長胖了,黑衣服使我看來瘦長得多。現在減了藥,人又變得不那么胖了,我又可以回復到之前的深沉鮮艷色彩的衣著,又可以再次多姿多彩、活靈活現起來,恢復中年女人的本色。黑色是年輕人穿的色澤,令他們看來有型有格,卻讓中年人顯得暮氣沉沉。
歐梵曾經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女人買衣服就像學者買書一樣,多多益善,卻不需要每件都穿。”憑著他這番鼓勵的話,我就肆意的大買特買,每逢到外地旅行,從到達目的地開始就選購衣服,直買到班機起飛之前。多年以來,衣服泛濫成災。近年每年搬家一次,收拾行裝成了件至艱至巨的工作,為了減輕行李的重量,只好把一些不大穿的衣服送給求世軍,這時歐梵又會說:“舊的不丟,新的不來。”被他這種似是而非的言論吹擂之下,我成為衣服的奴隸,多少次向自己許下諾言:從今而后不再買新衣服了,但轉個身的工夫,卻又改變初衷。我自有一個理由:女人不買衣服,有如男人面對一桌美饌而不箸,是件多么可惜而又艱難的事情啊!
(選自《一起看海的日子》/李歐梵 李玉瑩 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