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12日,胡適到任鴻雋、陳衡哲夫婦家做客。任氏夫婦拿一本《十日談》旬刊第26期給胡適看。該刊辟有一個專欄《文壇畫虎錄》,刊登了署名“象恭”的一篇文章:《陳衡哲與胡適》。文章說,陳衡哲在美國留學時“看中了”胡適,“自投送門”“要求結為永久伴侶”。胡適因為有包辦婚姻在身,便順水推舟,將陳衡哲介紹給他的朋友任鴻雋。然而強扭的瓜不甜,任、陳結婚之后,夫妻的感情“總還是淡淡的”。任鴻雋夫婦在胡適面前表露了對這篇文章的憤怒,認為這是“惡意的造謠毀謗”,胡適閱后也認為這是一篇“全無根據的攻訐文字”。8月13日,他寫了一封《致〈十日談〉編者》,對“象恭”的說法進行駁斥與澄清。胡適在信中主要談到了四點:
一、留美時他跟陳衡哲并不在一個城市。雙方通信雖多,但只見過一次面,待到重見時已經是“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了。
二、他結識陳衡哲是通過任鴻雋的介紹,并非他把陳衡哲介紹給任鴻雋。《十日談》的文章恰巧顛倒了事實。
三、留美時陳衡哲奉行“不婚主義”,所以不會跟人談婚論嫁。他當時對陳衡哲只是懷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只是十分重視跟陳衡哲之間的友誼。
四、“象恭”的文章中有許多顯然存心攻訐的字句,如“自投送門”,又如“任先生夫婦的感情總還是淡淡的”,因此他要求編輯向有關各人一一致歉。現已證實,胡適這封信是先寫草稿,交任、陳二位修改添注,再送回胡適親筆抄寫,又送任、陳再讀一遍,方始寄發的,代表了他們三人對這一段人生經歷的共同表態。
同年8月30日,《十日談》第39期原封不動地刊登了胡適的這封抗議函,也承認象恭的文章措詞“的確有失于輕薄之處”,但卻強調“問題的焦點,只在是否有此事實而已”。
那么,歷史事實究竟如何呢?筆者研讀了有關史料之后,產生了以下印象:胡適跟陳衡哲之間,的確是產生了一種柏拉圖式的感情,但又的確是“發乎情,止乎禮義”,在行為上不可能越軌。不過,男女之間的情感,什么是友誼,什么是愛情,有些時候界限又相當模糊,并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們之所以認為胡適與陳衡哲之間情感非同尋常,主要依據有以下三點。
一、胡適1917年4月7日日記記載:“吾去年十月始與女士通信,五月以來,論文論學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者也。”這些往返書信,不僅有嚴肅的學術探討,表明他們志同道合,而且還有戲言和調侃。這在胡適交友史上的確是“不常見”。
二、在1924年10月號《小說月報》上,陳衡哲發表了一篇小說《洛綺思問題》。作品主人公洛綺思和瓦德身上,清晰地投射著胡適與陳衡哲的身影。小說中的瓦德跟當年胡適一樣,也是一位哲學教授。他心里摯愛著女研究生洛綺思。他在給洛綺思的一封信中是這樣袒露心跡的:“我不愿對于我的妻子有不滿意的說話,但我又怎能騙自己,說我的夢想是實現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當盡我丈夫的責任,但我心中總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給她的。那一角之中,藏著無數過去的悲歡,無限天堂地獄的色相。我常趁無人時,把它打開,回味一回,傷心一回,讓它把我的心狠狠的揉搓一回,又把它關閉了。這是我的第二個世界,誰也不許偷窺的。”陳衡哲在小說中道破的,不正是胡適婚后內心的隱秘嗎?這部小說的初稿完成后,胡適敏銳地發現作品中有作者個性的浸入,作者的丈夫也說作品中有妻子的真經驗在內。陳衡哲聽到這兩面的意見“覺得有點embarrassed(難堪)”。陳衡哲還承認,她借這篇小說表現的是一種“柏拉圖式的友誼”。
三、胡適的弟子唐德剛發現了一個秘密:平生最反對中國人取洋名字的胡適將女兒的名字取為“素斐”。“素斐”者,“莎菲”(Sophia)也;“莎菲”者,陳衡哲之英文名也。對于這一點,陳衡哲自然心領神會。唐德剛的推斷從胡適日記中得到了印證。1921年7月31日,胡適得知陳衡哲也生了一個女兒,便在日記中寫道:“三個朋友一年之中添兩女,吾女名素斐,即用莎菲之名。”素斐生于1920年8月16日。胡適原想女兒出生后寫詩抒懷,但久久未能動筆。次年11月7日,陳衡哲主動寫了一首白話詩《送給素斐》。詩中說:“我對于你的希望,/是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是希望你也做一顆明星,/去照引黑暗中摸索的靈魂,/使你生后的世界,/更為美麗光明。”陳衡哲還希望素斐跟她的女兒親如姐妹,將來同渡大洋,去求學異鄉。1925年5月素斐因病夭折。1927年2月5日,胡適寫了一首悼亡詩,末句為:“素斐,/不要叫我忘了,/永永留作人們苦痛的記號。”唐德剛認為這句詩是一石雙鳥,既悼亡,又懷舊,纏綿悱惻,令人傷感不已。
胡適的這位女友陳衡哲,原名燕,1890年(清光緒十六年)7月12日生于江蘇常州,祖籍湖南衡山。她跟陳寅恪同庚,比胡適長一歲。祖父陳鐘英著有《知非齋詩鈔》。大伯父陳鼎是蔡元培的老師,曾任翰林院編修。二伯父陳范是舉人,曾從日人手中購入《蘇報》,后引發著名的《蘇報》案。父親陳韜也是舉人,喜作詩,長于書法。母親莊曜孚,號“六梅室主人”,是跟吳昌碩、齊白石同時的著名畫家。陳衡哲姊妹六人,兄弟二人,大多為知名學者。陳衡哲本人也有不平凡的經歷。她是清華庚款第一屆派送留美十名女生之一,也即是中國第一批考選出國的女生。當時在留學界中正在蘊釀著兩個文化運動,一是白話文運動,首倡者是胡適;二是科學救國運動,首倡者是任鴻雋。在美國,她是胡適倡導“文學革命”的“一個最早的同志”。當時,其他朋友都反對胡適用白話寫新詩,惟獨陳衡哲不僅贊成,而且寫白話詩文跟胡適唱和。她對科學救國運動也熱情支持,是中國科學社的第一批社員。歸國之后,她成為了中國第一位聘任的女教授,主講西洋史。1918年9月,她在《新青年》5卷3號發表了《人家說我發了癡》一詩,當時新詩界尚無女性涉足。據陳衡哲《自傳》透露,她“寫成而未曾發表的詩文小說,約有一百萬言,則大抵是民國廿六年以后,在流亡中所寫”。1928年,陳衡哲將自己的散文、小說、寓言十篇輯為《小雨點》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1938年,她又編成《衡哲散文集》上、下兩冊,凡52篇,649頁,由開明書店出版。在歷史研究方面,她寫過《西洋史》兩卷,192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文藝復興小史》一卷,出版單位不詳。此外還寫過一些歷史小品,英文譯著。抗戰期間,陳衡哲還寫過一部長篇小說,揭露內地官僚跟商人貪污作弊,囤積居奇,惜未見原書,陳衡哲平生最崇敬的人物是譚嗣同,最喜愛的作家是李清照,最喜歡的格言是“不怕人恨,切不可叫人看不起”。在生命的最后七年,陳衡哲患嚴重眼疾,不能讀書寫作,惟靠默誦古詩詞消遣。1962年胡適在臺北去世。友人程靖宇函告陳衡哲的大女兒任以都教授———她當時在美國賓州大學任教。任教授回信說,“父親不在后,母親非常悲痛。現在胡伯伯又不在了,你千萬不可告訴母親知道。因為胡伯伯是我父母平生最要好的朋友,如果母親得知了,一定更加難過。”1967年1月7日,陳衡哲因肺炎病逝于上海,終年86歲,死后與丈夫任鴻雋合葬于蘇州。
作為胡適的摯友,陳衡哲對他是這樣評價的:“適之的成就,還是考據,尤其對幾部小說的考據,給做學問的人一種科學的治學方法。這是他一定站得住的,他民國六年(1917年)就開始了文學革命,比五四早了兩年。現在中國已拋棄了文言,這是他的第一大功,現在誰不寫白話文?”但她對胡適也有所批評:一是覺得胡適教子無方。“孩子們懶惰到不肯去洗澡,是尋常的事,但大人應該安排規定。胡家女傭放好了水,孩子不去洗。要做爸爸的去求兒子,去呀,乖呀!聽話呀,快去洗呀!”二是覺得胡適應酬多,耽誤了做學問的寶貴時間。“林語堂說胡適是最好的上卷書作者(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和《白話文學史》都是只有上卷而無下卷),這話幽默而真實。胡先生太忙了,少去證婚,少去受捧,完成未完的下卷書多好!”
陳衡哲生前曾對晚輩學人說:“人家都說適之當年對我怎樣怎樣,我有些舊時的信件,將來可以發表的,現在還不到時候。到那時你就知道了。”現在,我們在胡適存留在中國大陸的檔案中可以讀到陳衡哲給他的67封信,其中包括討論《洛綺思的問題》的三封信。現存的這些信件除了談詩論學,大多是交流彼此的生活狀況,乃至傾訴彼此的心情、病情,但自然都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情書,證明她跟胡適都很注意不使感情“越出朋友范圍之外”。陳衡哲在小說《洛綺思的問題》中有一段剖析瓦德教授內心矛盾的文字——這位已婚男子愿意對他摯愛的女子永遠敞開心扉,又不愿對方窺視到這個心靈的隱秘:“他只應把這個秘密的種子保存在他自己的心中,不應把他種到肥土里去,讓它去受那日光雨露的滋養;因為它所開的花,是要給洛綺思以極大的痛苦的。他想到這里,便決意把這粒種子收回他的心之秘處去,永不讓它再見天日了。”這些令人回味無窮的話,準確無誤地影射了胡適對她金堅玉潔的感情。
(選自《人民政協報》2006年1月26日/金衛東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