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三年,我應中國慈禧太后之召進清宮。那時正是義和團運動后不久,在人們記憶中這一切好像還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統治著四億人民的太后仍然只能遵守列強瓜分中國的條約。美國贏得了中國人民的好感,因為美國提出把美國應得的一份賠款作為讓中國選派男女青年到美國大學、專科學校去留學之用。
這些留學生人數之多使中國的守舊派感到吃驚。考察一下當今許多名人的過去,可以看出美國教育所發揮的作用。中國能達到今天的狀態,和接受了美國許多間接的幫助是分不開的。
我看待現在的中華民國,既不掩蓋她的缺點,也不夸大她的優點,我覺得這樣是公正的。盡管我是一個滿族人,而且為自己的種族感到驕傲,我還是認為帝制不適合中國。即使慈禧太后還活著,以她的威力也不可能阻擋一九一一年的革命。
汽車、飛機、鐵路使中國更快地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這是中國有史以來任何一個皇帝都沒能做到的。當時的活動電影,雖然放映出來的形象有些扭曲,但是它讓中國人知道了許多外面世界的情況。廣播喇叭在大街小巷用各種不同的語言播放,因為中國的方言太多了,沒有一個人能全部掌握它們。我能說八種方言,但是我還常常感到在中國自己像一個陌生的外國人一樣為難。
要了解為什么政治社會的大變動會造成這樣一些后果,我們還得追溯到一九一一年以前。在此以前的中國是舊中國,從那以后,中國向前飛躍了一千年。她發生了失誤并不奇怪,因為她跑得太快了。
正如在一部電影里顯示的那樣,我們看到一大群穿著制服的軍隊雄赳赳地集結在西伯利亞和滿洲的邊境上。接著,他們逐漸地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昨天的由慈禧太后威嚴的統治著四億人民的紫禁城。我是慈禧太后的一等女侍官,我曾在歐洲受過教育,所以我看朝廷的事物常帶有西方的觀點。這時候,慈禧太后已經快七十歲了,她在對中國絕對統治的四十三年中,歷盡艱辛。盡管她專制、獨裁、心胸狹窄,但是她的思維還是非常敏捷;侍候她也是一種使人永遠難忘的經歷。
在北京的心臟紫禁城中,太后就是太陽,全中國都圍繞著她運轉。即使是義和團運動也沒有讓太后丟失她的權威。她的宮廷非常豪華。她和她的宮眷們的衣服上都鑲著許多寶石。三千六百多太監圍繞著她轉,他們的職責就好像是宮中的宮女,他們都是靠諂媚、奉承來工作的。每一個太監在比他高一級的太監面前都表現得非常卑微,而全體太監在被稱為老佛爺的太后面前又都是竭力地阿諛奉承。
每天太后都留出幾個小時來接待大臣們的朝見,即使在戰爭時期也不例外;但是如果在別的時間里由于特殊的需要而要求太后來聽政,那就難上加難了。
太后讓大臣們跪在庭院里,他們的膝蓋都被鵝卵石磨破了,而這些人正是在太后的監護下管理國家大事的重要人物。不管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管在什么緊急關頭,聽政再重要,也得等太后精心地選擇好上朝的衣服后才能進行。因為在她心目中,皇帝的尊嚴比大臣們議政重要得多,所以不等聽政儀式開始,多么重要的國家大事也不會引起她的注意。
首先,太后帶著皇帝、皇后在朝見的大殿門口出現。那些漂亮的或不怎么漂亮的宮眷們都必須藏在皇帝背后的屏風后面,為的是讓她們的美貌不顯露在男人面前;不過我倒是利用屏風后面的優越條件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太后出來后,那些國家的大人物(他們的名字在今天是家喻戶曉的,即使在當時也是世界聞名的,他們在歷史上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都跪在鵝卵石上叩頭。這種儀式是從有皇帝以后就開始建立的,太后認為她接受這種禮儀是理所當然的。
叩頭完畢后,正事還不能開始,大臣們還得向太后請安,因為太后的安康比國事還重要。那些大人物,即使他們擁有的財富超過了貪婪的帝王,即使他們說一句話能驚動半個中國,但他們見了太后都顫顫發抖,好像淘氣的小學生見到了拿著戒尺的嚴師一般。在大殿的門上有一塊匾,上面寫著“長生殿”三個字。在朝見儀式中有這樣一段:每個大臣必須重新叩頭,并向太后報名。我聽說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大臣由于太慌張了,竟把殿名當成自己的名字報道:“我的名字是長生殿。”每個人的血管里都流著對太后的懼怕,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偉大到可以不懼怕太后。
白天,男人們在朝廷里處理朝政。到晚上,在紫禁城和頤和園里唯一的男人就是被貶的光緒皇帝。從日落到日出這段時間里,只有太監能留在墻內。
北京的紫禁城與西山的頤和園相距十六英里,太后有時一星期要到頤和園去三次。每當太后要去頤和園,一路經過的地方都要鋪上黃沙,黃色是中國皇權的象征。黃沙鋪好后,必須太后第一個路過。在這之前,黃沙上不準留有任何人的腳印。在她回來之前,又得重新鋪黃沙。有好多次,當我乘著自己的轎子跟著太后通過這條路時,我曾輕率地掀起轎帷向外偷看,看看當太后經過時,老百姓在干什么。
但是每條街都空無一人,每間屋子都緊閉著門并上了閂。在這十六英里的行程中,除了有一定的官階的人外,任何一個人都不敢觀看太后路過。哪怕只是看一下她的轎子,如果被太監發現,那他就犯了殺頭罪,而太監是最喜歡折磨人的。
在中國,每一個人都敬畏太后,因為她手中掌握著每一個人的生死大權,不管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她的任何一個想法都具有圣旨的威力。我們都是她的奴婢。我們中有的她喜歡,有的她討厭,但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危險,因為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得寵的變成失寵的,失寵的卻又變成得寵的了。真是一個多變的朝廷!
這就是我隨我父親裕庚從法國回來以后的生活,我父親曾在法國任公使。當然,我是有很多自由的,因為我父親反對舊禮教,雖然有時候他也不得不適當地遵守一些。盡管我是一個一等女侍官,而且對太后的影響可以說超過任何一個她的大臣,但我還是受到約束。我不能不拉下轎帷外出,即便是為我抬轎子的轎夫也不能看我的臉。他們必須先躲開,由家屬或女仆把我護送進轎子,安頓好,放下轎帷,然后轎夫才可以回來,把我抬到目的地。所謂的目的地我也不大清楚,因為一路上都有人負責我的安全,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去認路。舊生活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但是這種習慣至今還影響著我:我只要離開家走出一兩個街口就會迷路。但是今天我在美國有這么多自由,我是多么高興啊!
當然,滿洲人從來不讓他們的婦女裹腳,所以我的腳也是天然的;但是許多外國人都聽說過這種遠在公元前就開始的陋習。什么事情更能反映出對婦女的嚴格管制呢?婦女是奴隸,但是這一事實卻被許多美麗的詞匯所掩蓋了。說婦女是“嬌嫩的鮮花”、“亮麗的百合花”、“幽雅初綻的花蕾”、“無瑕的美玉”,以及用其他一切像花一樣美麗的中國詞句來形容婦女。這一切都是借口,其目的是為了把婦女藏起來,嚴加看守,讓她們無知,使她們成為囚徒。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被解放了的中國女性和她們的男性衛護者一同起來強烈地反抗中國的舊禮教,她們穿短統襪,抽香煙,盡情地模仿她們的西方姐妹。這對她們來說是一種根本的,也是有利的變化。
我初到紐約的時候去逛商店。女售貨員熱情地向我推薦,讓我試試這個,試試那個,并告訴我一件便服要多少錢,一件長外衣或一條圍巾各需多少錢。但是對于服裝,我有我自己的見解。我很有禮貌地謝絕了她對我的推薦,選購了自己所喜歡的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與女售貨員所推薦的截然不同。
“看來你對服裝很內行。”一位女售貨員說。
我怎么會不內行呢?我曾穿過世界上最美麗的服裝。即使這樣,我今天也不能穿著它代替西方的運動服到這百老匯大街上的商店來買東西。運動服露膝,但是我并不為我的膝蓋感到羞恥。要是在過去,即使我不感到羞恥,別人也會為我感到羞恥,所以那時候我穿著長袍在地板上或庭院的灰塵里拖,那長袍把我從耳朵到腳跟全部包住,使我完全不在男人眼前裸露。
那天晚上,我要去觀賞一個大歌劇,有一位世界著名的歌唱家在紐約首次登臺,為此我要穿得特殊一些。我圍上太后賜予我的白貂皮圍巾,我知道,當我走入大廳的時候,可以發現沒有哪位女士穿得比我更完美。我穿西服非常自然,好像它本來就是適合于我的。在舊中國穿斗篷的年代里,我是不可以參加這種公開的活動的,那時候只能在宮廷里觀看由太監們演的戲,劇本是太后親自編寫的。
后來有一次我到一個朋友家去吃飯,大家坐在桌子邊閑聊。無意中我的手指觸到了桌布的花邊,一種特殊的感覺促使我對這花邊仔細觀察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這只是一條織得特殊的花邊,但它卻把我的思緒帶回到過去在宮中的時候。太后曾賜我一件織得非常精美的錦袍,其制作手藝非常高超。但是那時候我的衣服太多了,太后給了我許多許多貴重的衣服,都是價值連城的,多得我實在穿不過來。這一件或許可以說是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件,可惜這是為兩倍于我的年齡的婦女設計的。我不能拒絕太后的禮物,所以我恭敬地收下了,以后就放在一邊。
幾年后,有一位美國婦女到中國來,她喜歡收集古物,尤其是那些來自宮廷的東西。她觀看了我收藏的每一件東西———錦袍、寶玉、瓷器、鑲著珍珠的鞋和裝飾有貂皮掛墜的滿洲帽子。最后,我拿出太后賜予我的那件錦袍,并且送給了她。
這位婦女回到了美國。她的一個朋友看到了這件錦袍,非常喜歡鑲在上面的花邊———這種花邊在我們中國叫做“連環扣花邊”———于是我的朋友就把這件錦袍送給她的朋友了。
今夜,我在一個美國家庭的桌布上摸到了這條花邊。不錯,正是這一條!再沒有別的花邊和它一樣。原來我的女主人是我朋友的朋友。
從一件皇后的錦袍到一塊桌布,任憑男男女女坐在它旁邊談論著賽馬,在上面抖落煙灰,而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或猜想過它的來歷。我覺得很難受,但是我也不能告訴他們。這是一種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循環,就像我自己一樣。
我初次見到西方世界是在巴黎。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父親就讓我盡可能像西洋人一樣生活。我和我的妹妹一同到商店去買東西,并仔細觀察這座城市的奇特的地方,但是有兩個人始終陪伴著我,一個是我父親的車夫,他從我父母那接受密令看住我們,不讓我們迷路,也不讓我們到不該去的地方;另一個就是女仆,她在各種語言中就懂得一個詞:“不準!”所以在這里雖然我們的穿著打扮像西方姑娘,而且看起來也和她們沒有什么兩樣(滿洲人是很漂亮的),在西方人匆匆路過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我們,但是我們還是被中國土地上根深蒂固的舊禮教所束縛著。
我很早就學習法語和英語。我的機會和優勢是我的中國姐妹們所得不到的。那些日子我們是過得最快樂的,但是你可以想像,我們常常受到來自各方的批評。我們從中國帶來很多仆人,他們終生侍候他們的主人,而他們的祖先又侍候過我們的祖先,更不要說那些使館的工作人員了,他們都是極端頑固的守舊派。像我和我的妹妹這樣天真無邪的女孩,卻常常被人告到我父親那里,說我們輕率。我們并沒有什么過錯,但在那些習慣于中國式的尊嚴的仆人和使館人員眼里,我們卻顯得很壞。
當我剛從巴黎回到中國時,太后就召我進宮了。我和我妹妹穿的是當時巴黎最流行的服裝。由于時間緊迫,我們來不及準備。太監們是多么驚異地看著我們,并且在背地里議論我們!有幾個膽大的甚至試圖靠近我們,仔細看看里面穿沒穿衣服,如果穿了,那又是什么樣子的。我們是放蕩的家伙!太后雖然認為外國服裝和外國習俗都是野蠻的,但是她對它們很感興趣,于是命令我們在宮里就穿著巴黎服飾,直到她真正感到自己已經徹底看明白了它的復雜性。
外國人,或樣子像外國人的人在紫禁城里,那簡直是褻瀆朝禮的事。天天有人上奏章譴責我們,認為我們敢于在世人面前如此無恥,應該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但是太后很固執,她對這些奏章置之不理,這倒是我們的幸運。但是她最后對自己的好奇心也厭倦了,于是便命令我們換上宮眷穿的服裝。
當宮中的經歷對我已不像小說那么有趣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自己到西山附近的頤和園中的長廊去痛哭了一場,因為我患思鄉病了。我和我妹妹兩人只要一有機會就跑到頤和園中一座最高的山峰上,那里有一塊平石,我們在那里唱大歌劇,彼此作為唯一的聽眾,盡情地享受著歡樂。
我當了三年女侍官,可是三年中沒有一刻時間是屬于我自己的,讓我干自己想干的事。輪到我值班去叫醒太后的時候,我在晨霜下早早起身,繞著昆明湖的一角到太后的住所。沒有一個士兵能像我這樣地堅守崗位。老佛爺對我的寵愛,使我好像被一條鏈子束縛住了,而我對太后的愛又加強了這條鏈子。
后來,當我坐在百老匯大街上的漂亮公寓里的餐桌旁用晚餐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一切。即使是食物也使我回憶起過去的日子。無數的菜肴按一成不變的儀式侍奉上來。太后有她個人的飯菜,通常有一百樣不同的菜供她挑選,她是位胃口極好的美食家。食物是由太監侍奉的,這些太監能取得這樣的資格是靠他們多年的觀察和努力以取得太后的喜歡而換來的。侍奉太后的食物任何人的手都不準許觸摸。侍奉太后用餐好像是在舉行一場莊嚴的典禮。太后坐下用餐的時候,誰都不能在她跟前坐下,也沒有人可以和她同食。不過我后來得到了太后賜予我與她同食的榮譽,這樣我就站在她后面盡量地吃以使她高興。這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食物。我變得很胖,很臃腫,而且總吃不夠。但是即使是宮中最好的食物,對我來說還不如在一個普通的美國廚房里我親手制作的食物來得對胃口。
在我進宮之前,我父親在漢口的厘金局主持工作。我們住在一所洋房里,這里就成了我們所有的鄰居沒完沒了地尋找樂趣的地方。我們鄰居的“睦鄰”行為在西方人看來簡直是刨根問底。某一天,我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招待會,在一定范圍以內的官員都在被邀請之列。這真是一個快樂的聚會,官員們都穿著豪華絢麗的錦袍,使霓虹都為之遜色。我們住在二層樓,其高度正好能讓每個人都看到我們的活動。我們不敢拉上窗簾,因為那樣屋里太熱,另外,讓窗簾擋住了好奇的人們的視線也是對人的不尊重。于是鄰居們都聚集到我們的窗下,有的甚至還戴上眼鏡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古怪動作。她們快樂地高聲喧嘩,毫無顧忌地議論我們請來的客人,取笑一些他們認為可笑的事情,咒罵那些他們看不慣的事情,而且聲音大得我們都能聽到。在當時的中國,這一切都是無可非議的,沒有人為此感到氣憤,而且鄰居對我們所作所為感興趣也算是看得起我們,但是如果在這里,洛杉磯,我的鄰居們的這種行為將帶來多么壞的后果!
我在中國的時候,每個地方都一樣,人們喜歡聚在一起聊天。滿屋子的人都在談論一件大家感興趣的事,或是某個名人,或是這一家的貴賓正在講一個故事。在美國,不管講話的是一個多么令人厭惡的人,大家還是會全神貫注地聽,這是一種禮貌。在中國這也算是禮貌,但中國的習俗并不一定要求這樣。如果一個人在講故事,你可以用任何方法去打斷他,人們可以在他周圍,甚至越過他和別人談話。甚至于一個人正在專門對某人講話,聽話的人也可以打斷他,提出一些極不適宜的問題,這樣做被認為是完全無所謂的。講故事的人能泰然處之,這就算是他的一種美德。
在這里,我坐在我的加利福尼亞的平房里,穿過馬路看到對面的漂亮房子,有些墻上攀滿了葡萄藤,幾乎掩蓋住了門窗。我看到了那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坪,還有花壇里種著的深紅色的玫瑰花、黃色的百合花和街上種著的其他各種花。如果我住在中國,為了表達我對鄰居的尊敬,我會穿過草坪,走進花壇去采摘我喜歡的花。為了報復,他也會踩過我的草坪,摘我的花,其結果是我們兩家的草坪和花都被糟蹋了。同時他家的小羊會啃掉我的葡萄,我的孩子也會摘掉他的葡萄。
如果我今天是在中國,我鄰居家的仆人會經常進出我的房子,特別是廚房,而我的東西會逐漸變成了鄰居家的東西,因為他們借東西是很少歸還的。如果我是按中國的習俗教養的,那么我也會報答他,也借了他的東西不還,但是我所受過的西方教養不讓我這樣做,所以我總是去買回新的東西來填補好心的鄰居拿走的東西。如果在中國,我準備舉行一個宴會,我的鄰居恐怕連門都不敲就會闖進來看我準備,善意地或惡意地說三道四,回去告訴他們的鄰居,那些鄰居也會蜂擁進入我家,就像在他們自己家里一樣自由。然后,當我們的宴會正進行得熱鬧時,他們又會跑回來觀看我們的客人,或走進衣帽間去仔細察看客人脫下的衣物,惹人討厭。
我只要閉上眼睛一秒鐘,就仿佛又成了我以前當過的老佛爺慈禧的一等女侍官。我能夠聽到太監和宮女們尖聲的大笑,感覺到肩膀上沉重地壓著那貴重而可愛的宮服。我能聽到我童年時常聽的“不準”,看到在那些日子里把我當野蠻人的人對我豎起的眉毛。這后者當然是那些守舊的官員,他們始終不能原諒我父親讓我們在國外受教育,甚至為了我進入紫禁城這樣神圣的地方而不停地上奏章抗議。我穿了一件鮮麗得使霓虹都遜色的錦袍,這件錦袍在織工精細和式樣美觀方面僅次于老佛爺自己的錦袍。我戴著一個鑲滿了珍珠的頭飾,它重得幾乎使我搖搖晃晃地站不穩,我的手指閃耀著寶石戒指的光芒,甚至我的長長的護指也鑲著珍珠。我穿著滿洲公主穿的高跟鞋,那鞋上的珍珠就更多了。因為我是太后的一等女侍官,所以我有權表現得莊嚴而高傲。可是我非常寂寞,因為我周圍沒有哪一個人的官階有我這么高,所以按舊習俗,沒有一個人有權和我交朋友。我真的非常孤獨,我是豪華奢侈環境中的一個囚徒。
然后我睜開眼睛,透過窗戶我看到我的車在路邊停著,桌子上放著最新出版的書和劇院的節目單。我可以驅車出去兜風,可以讀書或寫作,或者在上百種活動中,如參加研討會、聽交響樂、打壘球、參加賽馬等等,選擇我所喜愛的。沒有一個人對我用這種方式消磨時間感到好奇,沒有人要求我回避男人,沒有人規定我去劇場必須有陪護員伴隨,并且只能在包廂里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在這里,只要我愿意,說實在我真的愿意,我可以自己做飯。如果在中國我也自己做飯,那我就會永遠丟失了我的面子。對中國人來說,丟面子遠比丟錢財嚴重得多,因為錢財丟了可以再掙回來,而面子丟了是無法挽救的。如果我去打高爾夫球,我的守舊朋友看到我這樣累,一定會勸我把這種活兒交給仆人去干。如果我跳舞,人家也會這樣勸我。離開清宮后我經常跳舞。如果我想按自己的意愿把一件事做好,譬如我要開一個有各國朋友參加的宴會,我親自動手去插花,那么在我的仆人看來這就丟了面子,因為我居然做了應當由他們來做的事。我的仆人很多,經常有四個到二十個,他們一個比一個討厭。誰也不會想到我居然愿意親自去插花。我是太太,是小姐,我不能用我的手去干任何事情,只能把它們放在膝蓋上讓美容師來給我修飾指甲。
中國是一個注重哲學的國家,相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所以不必費力去試圖改變它;而西方人則喜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創造環境,哪怕在這過程中受到很多挫折。我個人認為,中國人更善于享受生活,因為他們承認它,接受它,盡情地享受它,在漫長的歲月里讓各自的仆人侍候、照顧,而這些仆人又讓比他們再低一級的仆人侍候和照顧。
西方生活的舒適方便遠遠超過中國,而中國的貴婦人卻認為西方人生活艱苦不堪。她們不能探聽鄰居家的事情,不能在劇院里高聲談笑,不能隨便借用鄰居家的玻璃器皿,不能有陪護人員陪伴著在包廂里看戲。她們家里不能有這么多仆人,她可能在冰箱旁邊餓死,因為沒有人替她打開冰箱取食物;她可能在一大群水龍頭前渴死,因為沒有人替她干像開水龍頭這樣費力的工作;她可能穿得很破爛,因為她不會到商店里去買東西(這是西方婦女最喜歡干的事),她習慣于店主把貨物送到她家供她挑選。即使如此,她的手也不能接觸到貨物,還得由手最干凈的仆人替她拿起貨物供她觀察。
在中國,生活是一首漫長的,演奏得輕柔、緩慢、寧靜的樂曲,友誼是深厚而地久天長的。詩人甚至于不自己寫詩,而讓秘書替他把詩寫下來。富貴的人自己不讀書,而是請專職人員朗讀給他聽,甚至把這樣的朗讀員請在家里作為家庭成員。在西方,生活是一個旋渦,在這個旋渦里,你如果不會掙扎,那就得淹死,但是當你掙脫了旋渦,那么你就會感到無比的快樂。
兩種生活方式我都熟悉,究竟哪一種更好呢?我不會愿意拿我的加利福尼亞的平房去換紫禁城和頤和園的,盡管后者的任何一座最小的建筑都比我家大,但在我家里我能生活得很自由。
(選自《蓮花瓣》/[美]德齡 著/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