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對社會負責任的知識分子,是不應該以眼球和聽眾的多寡為導向的,也不應該比試誰的觀點更極端;否則,中國知識分子就真的要發生“集體墮落”了
中國傳統上是一個道德社會,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就必然成為一個合意的社會。道德是個人的自覺行動,是對自我的戒律,但在社會治理方面,它的應用范圍多限于基層小型“熟人社會”。中國社會歷來是一個非常分散的社會,基層組織往上就是皇權,少有中間過渡,這樣分散的社會治理結構正好有利于道德發揮作用。
然而,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現代化和全球化把我們帶入了一個“生人社會”,它的特點是高流動性和陌生性。在這樣的社會里,道德的作用就大打折扣,因為沒有人對違規行為實施懲罰,道德賴以存在的許多社會結構和背景知識都瓦解了。此時,我們需要新的行為規則來協調人們之間的行動。
遺憾的是,中國知識界出現了一種不良的傾向,非但不是對中國問題進行冷靜思考而做出貢獻,還助長了社會問題的泛道德化傾向。社會公正是一個值得追求的價值,但是,把社會公正變成一個道德問題,就會讓我們走上道德斜坡,即不管付出的多少,一味追求結果的平等,從而讓民眾失去對“應得之物”的認知。
中國在計劃經濟時代實行的是集體主義,每個人作為社會的一員,所做的事情是為了實現社會的共同目標;盡管存在種種的壓抑和不滿,但在某種意義上,每個人至少也各得其所。現在中國社會正在經歷一個痛苦的轉型,從前現代和農本社會轉型到商業社會。商業社會認同個人能力和機遇的程度遠多于認同集體目標。這樣就出現了一個斷層。一方面,計劃經濟時代留下來的平等理念已經深入人心;另一方面,現實卻無情地昭示,個人的收入和財富存在巨大的差異。
在這種狀態下,知識分子急需做的,不是鼓噪民眾的不滿情緒,而是要為民眾建立新的關于“應得之物”的觀念。這個觀念的核心,是找到平等分配和市場分配之間的邊界。這也是一個關于社會公正的理論的核心。在這里,我們需要處理三個層次的問題。
在第一層次上,我們要明確什么樣的權利是必須平等地分配給個人并受到國家保護的。過去四分之一世紀的歷史,可以看做是權利從國家向個人轉移的過程,它的基本趨勢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而且也被實踐證明對中國經濟和社會的進步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把權利從國家轉移到個人手中并不是故事的終結;恰恰相反,它僅僅是故事的開始,因為我們現在必須關注權利在個人之間的分配問題。
如果我們相信自由至上主義者,認為個人權利先于國家而存在,則國家就僅僅是個人權利的被動保護者,它對個人權利的控制因此也就失去了合法性。但是,如果我們把個人的發展而不是個人的權利作為終極目標,則國家就必須介入到對個人權利的定義中來;這是因為,保護一部分人的個人權利,可能意味著另一些人失去了一些權利,而這些權利對他們的生存和尊嚴又是非常重要的。
國家的這種定義當然不能是任意的,否則我們就完全回到計劃經濟時代去了。我們要確立一個邊界,在這個邊界之內,國家可以對個人權利進行分配;在這個邊界之外,國家的角色就只能是被動的。確立這個邊界應該遵循下面的對等性原則:一種權利受到國家的尊重,如果一個人享有它不會影響其他人同等程度的享有。這些權利包括言論自由、遷徙自由、人身安全、個人尊嚴、對公職的自由競爭等,公民平等地擁有這些權利不會引起個人之間的爭議,因此無須國家出面進行界定和分配。
在此之上,我們要解決的第二層次的問題是:一個積極的國家如何對社會進行干預?在過去的四分之一世紀里,我們所秉持的原則是“發展優先,兼顧公平”。這個原則在實際操作中,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功利主義的一面,即強調總體經濟增長,而忽視個體福利的提高。其結果是,我們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成就,但社會問題卻凸現出來,一部分人的發展遠落后于整體經濟水平的提高。我們是繼續堅持功利主義的原則,還是回到馬克思關于“人的解放”的思想,把注意力拉回到對個體發展的關注上?
在這里,阿瑪蒂亞森的關于發展即實現個人自由的思想和馬克思的“人的解放”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這個思想的核心是個人的“能力”概念。所謂個人的“能力”,指的是一個人從事有意義活動所必不可少的功能組合,如知識、健康、基本收入等等。具備基本能力是一個人實現自我價值和貢獻于社會的基礎,它不要求事事的平等,而只要求國家為個人提供攀登社會階梯的條件。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國家來提供這些能力,那些家庭背景好的、自我條件高的或是運氣好的人不需要國家的幫助,而那些家庭背景差的、自我條件低的或運氣不好的人卻需要。
如果我們把我們的公正理論定位在以個體發展為目標的基礎之上,國家就必須照顧到第二類人的要求。因此,國家對個人權利進行干預的標準,是遵循下面的能力原則:國家干預僅限于在公民之間平等地分配那些對個人能力至關重要的基本物品,這些物品包括基礎教育、基本醫療、維持正常生存的食品、基本養老保證、失業救濟等。當前中國的不平等,與其說是收入的不平等,毋寧說是能力的不平等。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關注收入差距只是關注了結果,而忽視了導致收入差距的原因。
問題的第三個層次,是如何處理提高效率和提高公民能力之間的關系。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收入水平還很低的國家,提高效率、促進社會財富的增長,仍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課題。在遵循第一、第二兩個層次的平等原則之上,我們必須關注效率的提高。
過去四分之一世紀的改革歷程,是提高效率的歷程,我們的國民收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是,我們習慣將公平和效率對立起來,認為提高效率就必須犧牲一定程度的公平;我們忽視了,公平和效率在兩層意義上是一致的。第一,提高效率本身是公平之一種。試想,在一個沒有發展的社會里,公平還有什么意義呢?那可能是一個誰也不會嫉妒誰的社會,但每個人又都生活在不快和不自由之中。第二,如果平等僅僅限于基本權利和個人能力領域,而不是無限地擴大到所有領域,平等和效率之間不僅沒有矛盾,而且還會有利于效率的提高,因為個人能力的增強意味著社會人力資源的提高,而后者又提高效率。
在現實中,之所以存在效率和公平的沖突,都是因為不能通過以下兩個檢驗:其一,我們追求的效率是長期效率還是短期效率?其二,我們追求的效率是局部效率還是全局效率?如果追求短期效率,則我們就會覺得投資農村教育妨礙經濟增長;如果追求長期效率,則我們就會認為投資教育和醫療本身就增強效率。如果追求局部效率,我們就會把大部分資金投到沿海發達地區;如果追求全局效率,我們就不會忽視中西部地區的基礎教育,因為那里為中國經濟輸送源源不斷的產業大軍。
我相信,如果知識分子能夠對以上三個層次的問題進行認真和嚴肅的思考,我們就不會走上不問努力程度而一味要求結果平等的道德斜坡。走極端是容易的,而且可以吸引眼球和聽眾。但是,一個對社會負責任的知識分子,是不應該以眼球和聽眾的多寡為導向的,也不應該比試誰的觀點更極端;否則,中國知識分子就真的要發生“集體墮落”了。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