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府首次承認大部分移植器官來自死刑犯,并承諾推動器官移植條例出臺,減少來自死囚的器官供應
透明度與加快立法
11月7日至9日,就在禽流感的擴大和蔓延讓各國憂心忡忡的時候,一場同樣涉及人類醫學與衛生發展的重要會議,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世界衛生組織(WHO)分部舉行。與會者包括來自WHO所有成員國的衛生管理部門負責人,中國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則被推選為此次會議主席。
這樣的安排似乎蘊涵意義。WHO日內瓦總部代表盧克諾埃爾(Luc Noel)特別表示,對中國在器官移植問題上“清晰的承諾”尤感興奮。
他所言之“承諾”,是中國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在會上透露,“將推動中國器官移植條例的出臺,規范來自死囚的器官供應管理,整頓器官移植醫療市場,推動親體供器官的臨床應用和法規建設?!?/p>
馬尼拉會議上,黃潔夫進一步透露,中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下稱條例)已于今年8月起草完成,此次國際大會后,將在衛生部內相關司局進一步討論,并做必要修改后上報國務院。
《財經》獨家采訪了此次器官移植國際大會和中國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他表示:條例出臺后,長期為國際關注的中國器官移植中的“灰色地帶”問題有望逐步得以消除,中國在器官移植領域的“國際形象”將會得到改善。
據衛生部統計數據,1993年至今,中國共實施了59540例腎移植、6125例肝移植和248例心臟移植,數量呈逐年增長態勢。僅去年一年的肝移植手術達到2700多例,腎移植手術近6000例;加之骨髓移植、角膜移植以及其他臟器的移植手術,全年的器官移植手術已近萬例。中國在器官移植臨床數量的排名,在世界上僅次于美國。
器官移植曾是人類長久的夢想,亦屬尖端技術和醫學理論的結合產物,被譽為“21世紀醫學之巔”。這項技術在上世紀70年代的中國已有臨床嘗試。進入90年代后期,中國器官移植發展迅速,現已進入臨床應用階段。但同時,迄今中國醫務人員和學者在器官移植方面的臨床實踐以及臨床研究成果,仍未出現在國際公認的學術刊物上,這意味著中國的器官移植技術并未得到世界范圍的認可。
導致這一現狀的直接原因,是中國的醫學界一直無法說明手術的供體來源、信息不透明以及回避參與器官捐贈的倫理問題。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在今年7月世界肝臟移植大會上的發言會引起轟動——國際器官移植學術界給予了極大的認同。
在那次會議上,黃潔夫代表中國政府首度正式承認,目前中國大多數移植器官來自于死刑犯。但他同時指出,中國政府嚴格遵循世界各國普遍遵守的倫理學原則,并有根據中國國情和文化背景指導器官移植的相關理論;摘取死囚器官的原則是征求死囚或者他們家屬的同意,并且對死囚實行人道主義待遇。近年來,中國政府也積極推動“利他主義”行為,鼓勵親體和活體提供器官。
供體爭議
WHO對中國在有關死囚供體問題上增加了透明度表示贊賞。同時,WHO官員諾埃爾也表示,國際上普遍認為死囚并不是合適的器官供體,“我們不希望器官移植與死囚存在過于緊密的聯系……采用死囚器官必須依據嚴格的法規”。黃潔夫副部長也就此表明了中國衛生部的態度。
上個世紀90年代,由于技術的突破,中國的器官移植手術以每年超過1000例的速度擴大。1993年到2002年的十年間,中國腎移植的增長率為322%,美國為141%;年均增長率達到14%,美國為4%。
人口眾多的中國很快呈現出一個潛在且龐大的器官移植市場,而器官移植所需供體的來源不足,旋即成為突出的矛盾。來自衛生部的數據顯示,中國目前約有150萬尿毒癥病人。如果以發達國家腎移植的比例測算,中國腎移植的需求每年為5萬例,而目前每年實際手術僅6000例。
形成如此反差的最主要因素是腎源匱乏。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的器官移植中的活體來源不到5%,95%以上的供體是尸體,而尸體幾乎全部來自死刑犯。1984年10月,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衛生部和民政部聯合發布的《關于利用死刑罪犯尸體和尸體器官的暫行規定》(下稱暫行規定),成為迄今對死刑犯器官供體來源的惟一的司法性文件。
該文件規定,無人收殮或家屬拒絕收殮的、死刑罪犯自愿、死刑犯家屬同意利用的——其尸體或尸體器官可供利用。
據一家大型醫院器官移植中心的負責人介紹,一般情況下,器官移植的程序是:醫院與所在地公安機關進行聯系,提出需要器官供體的申請;公安機關通知醫院去領取供體;醫院取得供體后在當地衛生主管部門進行備案——至此,醫院即可對器官加以利用。
但另一方面,這部實施了20多年的暫行規定仍舊少為人知,其具體執行情況也并未為外界真正了解。有法律專家指出,暫行規定的實施需要更多的外界監督,大量操作也需擺脫某種“不透明”的狀態。
人民網曾報道,2000年5月,江西農民付某被執行槍決后,其腎臟被當地法院私下賣給江西某大醫院。付某的父親在得知后因悲憤自殺,姐姐則對當地法院提出起訴。2003年9月,甘肅某看守所未經死刑犯同意,在行刑后將其器官進行“捐贈”的行為被媒體曝光。該看守所負責人事后承認,并沒有該名死刑犯自愿捐獻器官的書面材料。經法院判決,看守所向該名死刑犯的家屬賠償2000元。
對于利用死刑犯器官實施移植,倫理學界、醫學界和法學界始終存在爭論。從器官嚴重短缺的現實出發,有觀點認為,不利用死刑犯器官不僅是一種浪費,也等于拒絕了給予死刑犯臨終前一個懺悔機會。但同時,對死刑犯器官的利用必須嚴格程序和操作規范,避免因欲獲取器官而判死刑的情況。
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器官移植中心主任何曉順則表示,死刑犯供體來源沒有必要遮掩,況且在信息時代也不可能遮掩得了。現存的主要問題在于沒有規范,“如果我們有相應規范,在家屬或捐贈人認可的情況下,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商業化傾向
中國器官移植供體來源的過分單一問題已引起有關部門重視。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指出,供體來源不足不僅是因傳統觀念所致,更重要的是,尚未從法律層面進一步明確和規范器官捐獻的方式和途徑。捐獻者以及受者的權利和義務,也無法得到有力的法律保障。
目前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均通過立法,明確了基于自愿準則——分為“明示同意”和“推定同意”,即死者生前表示了捐獻意愿,或死后其親屬做出捐獻表示。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今年4月,河南省濮陽市一中學生張紅偉因腎衰竭急需換腎。得知此消息后,濮陽市看守所一審被判處死刑的在押犯人王某向看守所遞交了書面申請,表示希望用自己的一個腎臟挽救張紅偉的生命。經醫院鑒定,王某基本符合移植條件。然而,就在手術準備就緒之時,醫院卻意外接獲看守所的“叫停”通知——法院懷疑王某捐贈的目的,是為了其在二審中獲得減刑。
中華醫學會器官移植分會副主任委員、同濟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所長陳忠華指出,作為器官供體的主要來源,死刑犯同時面臨捐獻渠道不通的困惑,這暴露出器官移植領域缺少法規的尷尬。
更讓人擔心的是,在數量需求增加的同時,盡管器官移植手術技術要求高、難度大,但醫院從事器官移植并不需要衛生行政部門審批,也不需要在專業協會備案。器官移植目前在中國若“百舸爭流”——可以施行腎移植的醫院達到368家,其中200多家可以進行肝移植。有些設施簡陋、只能進行一些基本醫療救治的鄉衛生院也躋身其中。相形之下,在醫學技術最發達的美國,能夠做肝移植手術只有約100家醫院,有資格從事腎移植的不過200家;在經濟和醫療水平超過內地的香港特區,能夠從事肝、腎和心移植的醫院僅各一家。
業內人士介紹,在國內三甲醫院的評定中,有一定數量的器官移植手術成為考核指標之一。于是,一些醫院請來其他醫院醫生在本院完成手術,以求通過評級。
此外,國內并無專門針對器官移植手術的收費指導標準,器官移植手術從幾萬元到幾十萬價格不等,其中除了藥費、手術費等,還包括供體在保存和運輸過程中的費用。業內人士透露,“材料費”是器官移植費用中最混亂的一塊,通常包含打通各種渠道獲取器官來源的“公關費用”。一些醫院有自己的所謂公關人員——或為移植中心醫生,或來自醫院行政部門——他們最主要的“公關對象”是當地法院。某些醫院去異地進行“器官摘取”時甚至會派出一個醫療隊,他們的差旅和住宿費用都會進入“材料費”,但真正操作的可能只是一兩個人。
器官移植“遍地開花”,直接后果是手術質量難以保證,醫療事故亦有發生。據天津東方器官移植中心主任沈中陽介紹,他們經常會收治一些從其他醫院轉來的病人,普遍情況是移植進體內不久的器官已經失去功能,對此也只有重新進行器官移植。沈中陽指,這些病例中不少都與移植過程中處理不當、操作不規范有關。此類病歷占到該中心年器官移植總量的10%—20%。權威部門統計還顯示,目前中國肝移植的一年存活率約50%左右,而美國肝移植的一年存活率達到了81%。
此外,由于缺少區域性器官移植登記、分配的協調管理機構,沒有器官供受分配的網絡體系,器官的獲得和分配“各自為政”,既導致了低效,也加劇了分配不公的矛盾。一位器官移植專家透露,對于器官的分配,地方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本地供體只允許提供給本地醫院,因此器官供體實際上被各地壟斷。而要想跨地域獲取器官供體,當地醫院成為最重要的“公關對象”。一些醫院有器官來源而找不到配型合適的受者,器官被白白浪費;另一些醫院卻器官來源匱乏。
供體來源不足和浪費加劇了商業化的傾向。同濟醫院的器官移植專家陳忠華介紹,很多晚期病人并不適合進行器官移植手術,只因具有相當高的支付能力,因此實際效果并不理想,造成了資源浪費。
黃潔夫指出,“器官移植有成為醫院掙錢工具的趨勢,這與我國政府正致力于認真研究和逐步解決群眾看病貴、看病難的做法是背道而馳的?!?/p>
此次器官移植國際大會上,WHO官員展示了很多發布在網絡上、名為“旅游”實為器官移植的非法廣告,這些所謂旅游的目的地正是中國。有的醫院在自己的網站上對器官移植公開明碼標價,有的甚至在境外設立專門的聯絡點,這些都引發了各界批評之聲。WHO官員諾埃爾警告說,由于缺乏相關法律保護,一些國際犯罪分子正在利用中國進行非法器官移植。
期待器官移植法規
顯然,中國出臺器官移植法規的出臺已經刻不容緩。
1987年,第40屆世界衛生大會上通過了WHA4013號決議,制定了器官移植的九項指導原則,其中包括捐獻器官的自愿原則、器官非商業化原則、捐獻器官的公平原則、最小傷害原則以及保護未成年人利益原則等。此前,一些器官移植大國,如英國、美國、日本、德國等,已先后制定了本國的涉及器官移植的法律法規。
中國器官移植的立法工作也已進行多年,但由于種種原因曾幾起幾落。一位業內人士指出,“某種角度而言,器官可稱之為一種資源,其有限和稀缺性必然牽動各方利益,其中也包括地方利益?!?/p>
很多全國知名的老專家和教授,如裘法祖、吳孟超等,都多次呼吁國家必須盡快出臺器官移植領域的相關規定。國內一些大的移植中心的中青年專家也多方努力,力促國家完善管理,使得中國的器官移植研究能真正走向世界。
據透露,醫院的準入原則將在即將出臺的條例中予以明確:實施器官移植的醫療機構應符合衛生部規定條件,并取得相關衛生行政部門的許可;針對不同的器官移植手術,衛生部將制定具體的準入標準。
根據新條例,進行腎、肝和心移植的醫院,原則上必須是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業內預計,僅從事腎移植的醫療機構將縮減至少一半。對技術水平要求更高的肝移植,準入原則要求醫療機構年行肝切除數不少于50例;要有合格的專家隊伍;如果實施活體部分肝臟移植,必須開展尸體肝臟移植三年以上,累積移植數達100例,且移植病人一年存活率在90%以上。此外,必須切實保證活體供器官者的安全。
同時,衛生部還將與國家物價部門就器官移植的收費問題進行磋商和討論,力求通過有效監督、合理定價,杜絕器官移植中的牟利驅動。據悉,有關定價標準將由物價部門來擬定,并考慮發達地區和欠發達地區的不同情況。
此外,衛生部正在考慮借鑒國際上多個發達國際的經驗,由衛生行政當局負責成立一家全國人體器官移植管理協調的機構——器官移植委員會。該機構由衛生部牽頭,主要涉及醫政司、法規司、國際合作司以及科教司,其成員還包括器官移植專家、倫理學專家以及地方監管部門人員等。機構將負責人體器官移植捐獻以及申請的登記和變更、人體器官移植的信息存檔和維護等。器官移植委員會將在各省衛生局成立相應的分支機構,形成網絡,并由這些分支機構實現器官移植的監督和管理。
據介紹,作為器官移植大國,美國衛生部門為器官移植的數據記錄成立了專門的非盈利性機構——器官共享聯合網絡(United Network for Organ Sharing,UNOS)。UNOS主席弗朗西斯戴爾莫尼克(Francis Delmonico)告訴《財經》,該網絡記錄了全美所有器官移植手術情況,數據全部在網絡上公開。此外,器官獲取和移植網絡(Organ Procurement and Transplant Network,OPTN)負責記錄器官獲取的情況。
同時,一些專家期待,衛生部有關條例出臺后,在刑法上能夠加強對器官移植中的違法行為的懲處。無論如何,高速發展了十幾年的中國器官移植領域,迫切需要盡快告別“缺規少矩”。這將是作為醫學尖端成果的器官移植能夠造福更多人的保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