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人是縣長

我們家邱耀明選上了，我男人當縣長了!邱耀明當了三年副縣長，當了一年常務副縣長，當了一年代縣長。現在好了，媳婦終于熬成婆婆，成正縣長了。

我們家邱耀明回家時是晚上九點左右。車子把他送到小區里，秘書把他送到家門口才走。現在是縣長了，安全便變得比以前重要了。邱耀明回家就往沙發上一躺，一副疲倦不堪的樣子。臉色微微發紅，顯然是喝酒了。平時我并不喜歡聞那酒味兒，可今天的酒味兒，香啊。

這天晚上，我們快樂，我們興奮。我撫摸著邱耀明的面頰，他滿臉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我男人邱耀明還真是個不錯的男人。他能干，他成熟，他大氣，他不喜歡做雞腸小肚的事。

我躺在床上琢磨著我們的燦爛未來，心里暖洋洋的。

人們常說夫榮妻貴，這話俗到極點，可俗到極點的話往往更接近真理。以前很少跟我打招呼的人，現在見了我都是忽然眼前一亮，我走在路上，總有看不完的笑臉，打不完的招呼，應付不過來的表情。

我們家里的客人向來就很多，一部分是來談工作的，一部分是請邱耀明幫忙的。現在來了客人，我當然還是一如既往地泡茶，遞煙，我就成了我們家的保姆。所以我常常感到太累。

第二天，我就到保姆市場挑選了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女孩。邱耀明說了，給我們家當保姆要經過政治培訓才行。保姆叫小紅，我把小紅帶到家后，我和邱耀明就給她上課，“你在家里，有些規矩要講，不能聽的不要聽，不能看的不要看，不能問的不要問。”

有了保姆，家里的許多雜事用不著我操心了。我在家里的主要任務就是接人待物。一個縣長家，來的都是貴客，我們這縣長家里，潛藏著他們的美好前程和幸福未來。一般領導都不會空手而來的，他們帶的都是拿得出手的高檔商品。真正手上沒有東西的客人，那可能就是送大禮的。

畢竟，我們夫妻都是受過多年教育的人，什么是腐敗，什么不是腐敗，我們心里是有數的。我在和邱耀明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就表示，我們永遠不會以權謀私，不會索賄受賄。

面對這些來必送禮的人，我早就習慣了。我們并不是喜歡別人送禮，而是無法抗拒。你如果一味拒絕，那就意味著你這官當不下去了。但送禮不等于腐敗，這是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實。

我們家有個專門的小房間，原本是作書房的，后來就讓它專門堆放各種禮物。那天我清理禮物時，真是嚇了一跳，那么多名煙、名酒、名表，我都眼花繚亂了。我把邱耀明叫來，他也嚇了一跳。邱耀明撫摸著一個鉆戒盒子，自嘲地笑笑說：“我們離腐敗還有多遠？”

我說：“這年頭，連腐敗都不會，還當什么領導？”

我們兩人在房間里笑了一回，有點恐慌，但心里還是感到很滋潤。

一晃就中秋節了。保姆小紅提出要回家去看看父母。我同意了。她在我們家做了三個月，她的表現讓我們非常滿意。臨走的時候，我給小紅準備了兩瓶酒兩條煙，還給她了一百元錢，這是除正常工資之外的饋贈。這些加起來也值兩千塊錢了。

天后，小紅回來了。小紅說：“以前我們家總受鄰居的欺負，他們知道我給縣長家做事后，不敢欺負我們了。”我感到好笑，作為女主人的我心里感到熱乎乎的，可又覺得很正常。

以前我們縣婦聯會主任劉惠是喜歡到我家玩耍的。自從邱耀明當縣長后，她們就不來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關系的改變，而是她們很自覺，怕打擾我們。

我們婦聯會十五個人，全是女人。在縣委，我們清閑，但我們并不是一點事情沒有，主任劉惠會給我們找事做的，在全縣各地維護婦女合法權益。

劉惠是很潑辣的女人，縣委大院里有人叫她“鐵母雞”。劉惠在工作上有辦法，可她男人在家里就相形見絀了。她男人是工商局副局長，是有名的怕老婆的角色。

一天，劉惠把我單獨叫到她的辦公室，說：“我們婦聯會的副主任吳蓮蓮馬上就要調走了，有一個副主任缺額，我考慮你是比較合適的人選。你要有點思想準備。”

副主任這種職務對我沒有誘惑力，但我心里還是舒服的。邱耀明回家后我對他講了，他擺出官架子說：“你工作上的事我不管，這是原則。用我的職權，我可以把你放在某個局長的位置上，但我不會這樣做。至于縣委要提拔你，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

人家都說官是一張紙，還真是這么回事。任命文件一下來，我就成婦聯會副主任了。

就在我當副主任的第二天晚上，劉惠約我到街道上的茶室里喝茶。入座不久，劉惠就從身上掏出了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遞給我說：“這是我的一點意思。專門給你買的。”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枚白金戒指。劉惠就直說了。是為他老公的事。

他老公是工商局副局長，副職當了五年。眼下局長馬上就要退休了，局長這個位子就是虛席以待。可是工商局兩個副局長，劉惠的老公是排在后面的。這就有了競爭，有了明爭暗斗。于是就有了劉惠找我的這次行動。

劉惠想讓我私下和組織部長聊聊，在方便的時候給邱耀明吹吹枕頭風，旁敲側擊地提一下。

從情理上講，劉惠的男人能否當上工商局長與我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可是，事情遠遠沒這么簡單。作為縣長的老婆，我不能讓劉惠覺得我是個辦不了大事的人。

我也只好豁出去了，準備了一份厚禮來到組織部張部長家。張部長五十多歲了，以前是我父親的部下，我一直把他叫大哥。張部長見我去了，非常高興。他說他就沒想到我會去看他。聽他們說裝修房子的事，我就一口奪過話題，拿出一副少有的豪爽之氣說：“你們別討論這事了，我給你們找人裝修！其他的事你們就不要管了！”

縣政府正在建設新的辦公大樓，施工單位的負責人到我們家去過，說以后有什么小裝小修的事情可以找他。第二天，我就找到了這家公司的負責人李總。這位千萬資產的老板滿懷喜悅地答應了。看他那模樣，好象讓他裝修，是我把他當人看。

辦這一切事情之所以這樣順利，我明白，我是沾了我男人的光。雖說邱耀明本人沒出面，但他在暗處，依然可以光芒萬丈。這便是權力的魔力與魅力。

張部長的房子裝修好了，劉惠的老公也當上了工商局局長。我完成了一場多人參與的政治游戲，每個人都成了大贏家。

這中間我起到了橋梁作用，甚至是杠桿作用。我可不是那種看重蠅頭小利的女人。那枚白金戒指我早就用另一種方式轉送給別人了。但我得到了一點，就是快樂。

婦聯會進行了重新分工。劉惠主管全盤工作，我分管辦公室和財務。不知道劉惠是出于信任還是感激，她把財政大權交給了我，同志們報銷發票或發放工資都要我簽字了。

當一個人有了一些權力之后，再回頭來重新審視權力，你就會發現它的許多奧秘。這么多年的行政工作經歷，特別是邱耀明當了領導，我發現我以前的想法確實幼稚可笑。我身邊的無數事實證明，只要你是一個生活在現實中的人，你對權力和權貴的蔑視和不屑都是暫時的，或一時的。而永遠伴隨你的，便是你對權力的頂禮膜拜。

邱耀明當縣長也當得很順，威信是越來越高了，影響是越來越大了。邱耀明的絕對領導權威引起了劉惠的關注。她是個善于觀察政界動向的人，她能夠從權力的運行狀態中做出精明的判斷，從而對自己和他人進行謀劃，有一天她悄悄對我說，趁你們邱耀明在臺上，你先弄一個正科級，以后調動了，組織上也好給你安排職務。

可是要辦成正科級，就得當主任。劉惠說：“那你就要設法把我弄走呀？”

我知道，劉惠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好象她只為別人考慮。實際上，這正是為自己下一步做打算，他想進步一下。

我回去之后對邱耀明說了劉惠的一些想法。邱耀明說：“這事你不要插嘴，縣級干部是市委管的，不由我們說了算。我們能幫忙的，就是在考察的時候美言一句。”

我說：“可她還說了，她走了，我就可以當主任。轉成正科級了。將來到了市里也好安排。”沒想到邱耀明一下火起來，說：“你就在婦聯會好好呆著。做縣長老婆，就要做別人的表率，不要總是想到個人利益。”

見邱耀明生氣，我也不好再說了。邱耀明之所以威信很高，也就是因為不考慮個人私利。這是大家敬仰他的地方，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雖說他拒絕了我的事，但我還是為有這樣一個好男人和好縣長而高興。

這弄得我很不好向劉惠回話，當然劉惠也不會問。可就在這段時間里，劉惠精神特別旺盛，好象突然變得引人注目起來。每回在縣委大院看見她，她都跟縣委領導在一起談笑風生。縣委常委會她也開始列席參加了。

我驚訝邱耀明肚子里真能裝事，其實在上次我對他講劉惠的想法時，那正是市委組織部對劉惠考察的時候，關于她的提拔，邱耀明是一清二楚的。也許這就是從政者的功夫吧，每次縣里的人事任免事項，邱耀明都是不對我說的，直到真相大白時我才知道。

我直截了當地說：“劉惠當副書記了，是不是該我當婦聯會主任了？就是論資排輩也輪到我了呀。”

邱耀明笑笑，說：“你別想得美。這是組織上考慮的事。”

我真是生氣了，沒想到邱耀明給我打起了官腔。對于下屆婦聯會主任的事，我并不是要非當不可，我還沒那么大的官癮，只是如果不要我當，便是對我的排擠和壓制。我問邱耀明：“假如我不是縣長老婆，我會當主任嗎？”

邱耀明說：“那是有可能的。因為你不是縣長老婆，別人就不會說閑話。”

我起身了，狠狠地扔了一句：“什么邏輯！”

邱耀明居然補了一句：“政治邏輯！”

很顯然，不要我當婦聯會主任，成了邱耀明展示自己政治形象的一個形象工程。

不久劉惠就當上縣委副書記，分管群團工作。婦聯會的另一個副主任接替了劉惠的主任職務。劉惠為此覺得過意不去，專門找過我。

這成了我最失落的事，也成了我最沒面子的事。從此之后我跟劉惠之間有了隔閡，表面上見面了還是一如既往地親熱，可骨子里我對她有成見了。這個女人城府太深，心里太能藏事了，不是我等之輩能對付的人。

婦聯會的新主任上任后，我跟邱耀明有了一次爭執。交鋒一開頭，邱耀明就擺出了一個十足的道理，說：“你不就是想知道為什么你不能當主任嗎？那我告訴你，為了樹立我的形象！我絕不能讓別人說，老婆沾了我的光！”

“可我并沒沾你的光，難道公事公辦也不行？”

邱耀明說：“再是公事公辦，別人也會認為你是沾光的。你不當主任，人家反而會認為我為政清廉，這是有利于我政治前途的。你知道嗎？我贏得現在的影響和威信不容易，不能輕易破壞它。你作為我的妻子，有責任保護它。”

“自私！”

那些日子我一直過得不開心，堵著一口氣。邱耀明一直很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開不完的會，批不完的文件，講不完的話。常常一連幾天都見不到人。雖說我心里怨他，可看到他那樣子，也怪可憐的，他總歸是自己的男人呀。

一天在吃早點時，我對邱耀明說，你看小紅這孩子很聰明的，在我們家也任勞任怨，就是她的家庭環境不好，不該生在農村。我提出把保姆小紅的戶口轉到縣城來，辦個城鎮戶口，將來個人問題也好辦一點。這話一提出，邱耀明就同意了，他說：“沒問題。我給公安局打個招呼，讓小紅自己寫個申請就行了。”

小紅正在廚房收拾碗筷，一聽說這話，一蹦多高，高興地拍著巴掌。

邱耀明很少跟小紅專門談話，這天邱耀明對小紅語重心長地說：“小紅啊，你知道我是縣長，而且我是受廣大人民歡迎的好縣長。我是從不動用個人權力為自己辦事的。這次為了你的事，我第一次違規了。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以后要好好干下去。”

小紅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嚴肅認真的談話，她的神經繃得很緊，聽完了，很誠實地點點頭。之后又說：“叔叔你放心，我是知恩必報的。別的報答我不行，干活我行。我一定會讓你們更多滿意的。”

邱耀明呵呵地笑了。他怕自己太認真，把小紅嚇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懂事，就是懂事。”

小紅說：“叔叔阿姨，我告訴你們一下，我爸爸在縣城辦了一家小商店，才開業不久。有時我中午把家務事做畢了，就到店里去看看。我快去快回，不會耽誤時間的。”

我們對小紅是很放心的，家里的事情她能夠安排得很妥貼。對這樣的保姆，只要她提出合理的要求，我們是能夠答應的。

一晃春節快到了，大家都在準備年貨，但我們不需要準備。從臘月中旬開始，給我們家奉送春節物資的就源源不斷。我不知道收下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拒絕了多少。那個小小的庫房里全是煙酒。里面平時放了一張小床，是保姆小紅睡覺的地方。

春節過去不久，邱耀明就調到市政府了，擔任副秘書長。他剛剛離開半個月，縣里的人事安排就有所調整。我當婦聯會主任了。我打電話對邱耀明說：“你不能解決的事，照樣有人給我解決！”

也就在邱耀明調走三個月后，家里突然來了一幫人，家里所有的煙酒存折都讓他們拿走了。我同時得到的一個消息是，邱耀明被“雙規”了。

我和小紅都被紀檢部門叫去詢問了。之后我才了解一些情況，導火線竟然是小紅。她家里在縣城開的那個商店，他爸爸所賣的名煙名酒全是我們家的，都是小紅偷偷摸摸地拿出去賣的。

有人說，從政的人一旦雙規，就相當于在政治上判了死刑。但是，我堅信我男人邱耀明是黨的好干部。我們不會因此沉沒的。我堅信，哪天真相大白之后，一切強加給我們的罪名都會洗清，我們一定會有重整旗鼓的那一天，那時，我們還可以繼續為人民服務。

（選自《清明》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