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杰：水木年華里父愛似一場無聲的雨

2002年，國內著名演唱組合“水木年華”成員之一—李健宣布退出，選擇單飛。之后，同樣畢業于清華、正在IBM任職的繆杰加入，與盧庚戌一起，努力使“水木年華”安然度過人員變動的危機，并登上了音樂生涯的一個高峰。2005年7月28日，“水木年華”榮獲第七屆CCTV—MTV音樂盛典最佳組合獎。

是在獲獎的第二天見到繆杰的，顯然他還沉浸在獲獎的興奮當中，說起最應該感謝的人，他脫口而出：“我爸！是他造就了這樣的我，我的一切榮譽都應該歸于他！”

小時候，我特別恨我爸

我爸畢業于清華，從小他就對我說：“兒子要超過老子，將來你最孬也要上清華！”所以他總是按一個清華學生的標準來要求我。

印象最深的是我小時候，每天放學后，我剛做完學校布置的作業，我爸早已等在一旁，拿出兩大張口算題，然后掐著表，要求我在20秒之內全部算完，如果算錯一道，再罰三道。很快，數學對于我就是小菜一碟了，于是他又想出一種新的方式來“折磨”我：取四副撲克牌，每副牌上的數字相加是55，四副牌就是222，然后他隨意抽出其中一張，讓我算出抽掉的這一張是幾，我最快時10秒鐘就能算出來！

在我爸的這種高強度訓練之下，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優異，平時在我爸面前，我是夾著尾巴做人，但是在學校里，我出盡風頭——無論是哪種級別的數學競賽，我都能拿一等獎；無論是多難的數學題，哪怕全年級沒有一個學生能解出來，也難不住我。這些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我的自信心。小學時我從來都是考滿分，記得只有一次有一科考了93分，天哪，好像天塌下來一般，我爸狠狠打了我，用手不解氣，還動用了搟面杖，更絕的是，他還用錄音機將我哭的聲音錄下來，每次我偷懶或者驕傲的時候，他就拿出錄音帶放給我聽，說是“讓你記住這教訓”。那時，我真是恨透我爸了，悄悄在日記本上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爸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多少不如他的人都謀得了一官半職，可他一輩子只是一名兢兢業業的工程師，究其原因是他極其要面子，從來不愿意求人。他這輩子惟一一次求人，是為了我。那時候我快高考了，但是戶口還在武漢，為了解決戶口問題，我爸帶著我，提著一大堆禮品去北大的一位教授家里。教授很傲慢，我爸站在他的面前，臉上堆著笑，像個做錯了事在乞求寬恕的孩子，看慣了爸嚴肅的模樣，現在看見他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我覺得特別受不了。從那位教授家出來，我對爸說：“你別求人了，即使戶口不在北京，我也能考上清華！”爸看著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那是我記憶里，爸對我為數不多的溫情流露。

高考那幾天，爸每天早上6點就叫我起床，然后陪著我去散步，天南海北地聊，就是不聊考試，聊得我差不多神清氣爽了，就回家吃早飯。吃完了早飯，爸輕松地朝我揮揮手：“去吧！”他這種鎮定如常的表現影響了我，讓我覺得面臨的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結果那一年的高考我的狀態特別好，成了我發揮最好的一次，考出了650分的高分。分數一下來，全家人心里有了底，我媽才對我說：“他就背著手在屋里轉，失魂落魄的，跟他說什么他全聽不見，一直轉到你回來為止！”

我順利拿到了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的錄取通知書，我爸高興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對我說：“兒子，你想要什么，我給你買！”我說我想要一把吉他。于是那個夏天，我爸帶著我，幾乎跑遍了全北京市的樂器店，結果我獅子大開口，對爸說：“我看中了兩把，一把古典吉他一把民謠吉他！”一向“摳門”的老爸眼也沒眨一下，說：“那就都買下來！”

我和爸其實是彼此最在乎的人

考上了清華，完成了爸爸的目標，我一下子放松了，開始瘋狂迷戀上音樂，經常躲在宿舍里彈吉他、寫歌，逃課成了家常便飯。這樣到了大二的時候，我就有1門功課不及格，按當時清華的規定，如果1門功課不及格就要重修，重修后如果還不及格，就拿不到學位。一開始我仗著自己聰明，也沒引起足夠的重視。結果到了大三的時候，我有3門功課不及格，學校向我爸反映了這事兒。那個周末，我回到家，爸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對我說：“你不是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么？我現在告訴你吧，你什么都不是！”他的這句話深深刺激了我，說實話雖然我表面上和爸總是誰也不服誰，但是內心深處，我是非常看重他對我的評價的，現在他全然否定了我，讓我很受打擊，我覺得既然家里人都看不起我，我還回家干嗎？

從那以后，除了每月回家拿一次錢，我基本上不回家，即使回家，我也堅決不和爸說話。當然他也是挺倔的，也決不會主動和我說話，但是他經常借著和我媽聊天，用一些話對我旁敲側擊。什么“現在名牌大學畢業的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努力將來照樣找不著工作！”什么“我們單位分來的博士生，一個月才800塊錢，本科生更不用談了！”我一聽他說這些話就氣得不得了，心里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堵上他的嘴！

到大四的時候，我開始玩命學習，最終3門不及格的功課重修時全部過關。畢業的時候，我接到了許多公司的面試通知，但是我都壓在手里，一門心思要等到一家最好的公司。直到IBM的面試通知來了，我才去應試，面試很順利地通過，接下來是為期1個月的培訓，培訓之后再考試，不合格者淘汰。這1個月真是不堪回首，平均每兩天就要學完一本書，全是英文的，講完了就考試，為了通過考試我不得不開夜車，這樣一來上課就容易打瞌睡，可是人家有規定，上課打瞌睡扣10分，扣滿50分者淘汰！為了讓自己不打瞌睡，我將我爸的名字寫在手上，睡意襲來的時候，我就看一眼，立馬精神倍增——我憋足一口氣，就是要向爸證明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最終，我被IBM公司錄用。

記得拿到第一個月薪水的時候，我自認為自己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里，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告訴我媽拿了多少錢，我媽嚇了一跳：“好小子！比我和你爸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都多啊？”爸顯然也聽到了這句話，臉上一副悻悻然的樣子，嘟噥了一句：“還不是機會好！”

這之后，我只要回家，就有意無意地顯擺，張口閉口外企怎么怎么，我想當時自己是多少帶著一種“報仇雪恨”的心情吧——這么多年被你管著治著，現在我不用看你的臉色生活啦！再說，你懂的還未必有我多呢！

我不知道爸面對我的得意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直到有一天晚上，爸和媽坐在沙發上翻看過去的老照片，我無意間聽見爸對媽說：“你還記得杰兒小時候么？什么事情都要來問我，和小朋友起了爭執，總是一仰脖子說：‘我爸說的，沒錯的！’真有趣。唉，現在他大了，翅膀硬了，眼里沒有我了……”爸爸聲音里有一種傷感的情緒，燈下，他的身影是那么孤單，絲絲白發顯得那么亮……我突然一陣心酸，也突然頓悟：其實這么多年來，我和爸都是彼此最在乎的人，正因為在乎，所以才相互關注相互較勁，惟恐對方忽略、輕視了自己。從那以后，我在家里就收斂多了。

艱難時刻，我終于懂得了爸的心

雖然我最初的兩把吉他是爸給我買的，但在我唱歌這件事上，爸一直都是持反對態度的。記得在清華的時候，我已經是北京高校里很有名氣的一名校園歌手了，有一次在飯桌上，我試探性地對爸說：“其實清華畢業的人，也不一定要去做科研做白領什么的，還可以——”我話還沒說完，我爸就一揮手說：“打住！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以后別在我面前提這件事兒了，我們老繆家這么多年，還沒出過一個戲子！”我快畢業的時候，在清華舉辦了自己的個人演唱會，很希望爸去參加，沒想到我回家和他一說，他一口回絕：“你瞎胡鬧什么呀，我沒那個閑工夫！”

2002年8月，盧庚戌找到我，希望我接替李健，加盟“水木年華”，那時候我在IBM已經工作了4年，無論是職位和薪資都處在上升態勢，但是小盧和我一說，我立即就心動了，或許是因為那個關于音樂的夢想其實一直都深藏在我的心底從未淡忘過吧。但同時我也知道，選擇當歌手，我最難過的是我爸那一關。

我特地選擇了一個周末，給爸打了一個電話，說要請他吃飯，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單獨請我爸吃飯，因為我想讓他意識到兒子長大了，這將是一場兩個男人之間的平等對話。在東單的一家西餐廳，我給爸斟了滿滿一杯酒，然后我對他說：“爸，今天我只想和你談兩點：第一，您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相信您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有過自己的夢想，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實現。同樣，我也有自己的夢想，那就是當一名歌手，一個男人30歲之前應該選擇好適合自己的路，我不想留下像您那樣的遺憾，我想試一試，希望您能理解我。第二，我請您放心，您的兒子選擇唱歌，絕對不會餓死。”或許是我的堅定讓爸覺得已經沒有任何反對的余地，或許是我的話觸動了他年輕時的往事吧，那一天爸不知為什么沒有反駁我，他只是有些擔憂地說：“對你唱歌這件事兒，我的態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但是你要記住，不管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樣，爹媽這兒，還有一張床給你睡，還有一口飯給你吃。”聽爸這樣一說，我心里踏實多了。

我在“水木年華”的音樂之旅開始得并不順利。首先是我們和簽約公司在音樂理念上存在很大分歧而導致解約，簽約了新公司，處處需要磨合；其次是人員的變動使“水木年華”的元氣和人氣大傷，我們基本上沒有演出收入，而當時的我處處需要花錢：減肥、添置演出服裝，積蓄很快就花完了。很多人可能都想象不到，那時候我們要出去演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點擊“北京公交網”，查怎么坐公交車，演出完了，找個小面館，吃一碗拉面填飽肚子完事兒。

我的窘境爸看在眼里，總問我：“有困難么？有困難和我們說一聲。”我和爸一樣，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總是一口拒絕。后來爸也不問我了，總是隔三差五地悄悄地往我的包里塞錢，有時候我裝作不知道，有時候我會裝作很不樂意的樣子，爸就說：“這些錢你將來是要還給我們的，哪能讓你白用啊？”爸就是這樣不露痕跡地保護著我的自尊心，他的錢幫我渡過了許多難關。說實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爸的無私和可愛，意識到人在困難的時候，最靠得住的還是自己的親爹親娘！許多年里積壓的對爸的怨氣也慢慢消散了……

靠著爸的支援，我好不容易熬到發行了新專輯，正是“水木年華”可以重振雄風的時候，又遭遇了“非典”，所有的演出和宣傳活動停止，這就意味著我們這張歷盡千辛萬苦才出來的專輯很可能就砸在手里，前途一片茫然。我整天窩在家里抽煙、喝酒、夜里看碟、白天一覺睡到黃昏。就是在那樣一場大睡醒來之后的黃昏，父母都出去遛彎了，我發現家里的餐桌上放著一張光盤，光盤里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爸的字跡：“杰兒，還記得你在清華的那場演唱會嗎？其實我和你媽都偷偷去看了，還借了單位里的攝像機給你從頭至尾錄了下來，制成了光盤。那天晚上的演出盛況空前，我和你媽都很難忘，現在，讓你自己也重溫一下。”我將光盤放進電腦里，那天晚上的成功與輝煌再次呈現在我面前。爸還精心給我做了字幕，我看著、看著，曾經的驕傲和激情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血液里，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放棄！

“非典”過后，我心里裝著爸的鼓勵，和小盧開始馬不停蹄地在全國各地做宣傳，有時候一天要趕3個地方。憑借這張新專輯，我們讓歌迷重新認識和接受了“水木年華”，也獲得了2004年度幾乎所有音樂評比的“最佳組合獎”。

隨著“水木年華”知名度的攀升，我們的演出活動也頻繁了起來，我越來越少回家了。最近一次回家，本來一家人都挺高興的，可是我那愛嘮叨的老媽不知為了什么事說起我來，我聽著聽著覺得煩，就找個借口出門了，我關上門出來沒走幾步，就聽見爸很生氣對老媽大聲嚷嚷：“你怎么這么愛嘮叨！我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被你氣走了！”我的心一酸，眼淚一下子沖到了眼眶里——我這要面子的老爸啊，他大概至死也不愿將他對我的愛、需要和欣賞表達出來，只會隱藏在心底。

我想起我和爸，我們父子倆這么多年磕磕碰碰，他管我、罵我、打我，都只是因為他愛我，他擔心我走錯任何一步，我的人生就要遭受失敗和痛苦，而我，卻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他，理解他對我竭盡全力的守望，就像是一場下不完的雨，一直細細密密又無聲無息地滋潤著我，直到他生命干涸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走在街上，像孩子一樣一邊走一邊哭。

我想，今后，我一定、一定要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