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婚到現(xiàn)在半年多了,沒有人知道我離婚的真正原因,誰都不知道。”宋佳這樣單刀直入地開頭。
她的身體向側(cè)面微微蜷著,臉也微微仰著,說話的時候表情有點不自然地皺在一起,仿佛是為了卸下那誰都不知道的過往。茶水氤氳的熱氣在她眼鏡上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看得見她緊緊攥住杯子的手。
宋佳忽然對我說:“因為我愛上了我先生的爸爸。”
宋佳是那種聰明能干全都寫在臉上的女子,搭配得體的衣服、一絲不亂的發(fā)型、修剪精致的指甲和無論何時都可以大方應(yīng)對的從容。但或許臉上掛了太多精明,骨子里就沒了。可以從容應(yīng)對別人,卻永遠無法從容地面對自己。
“我和我先生……”宋佳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笑了一下,突兀得像碟片放映中突然一下的卡滯,“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了,從高中開始,是老師、家長都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早戀。”她突然又笑了,像是嘲諷,又像是懷念。
我們早戀得很奇怪,很多高中生談戀愛,都是高一高二開始,到了高三大家為了前途各自努力,感情慢慢地就會淡下來。但我們不是,我們是高三才開始戀愛的,而且是下半學(xué)期。我們坐了兩年半的同桌,真的是一份水到渠成的感情。模擬考試前,我們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爸爸。
我還記得那間辦公室的墻上掛著愛因斯坦和李時珍的畫像,班主任板著臉坐在疊落得七零八亂的考卷后面,他爸爸站在那兩個金框畫像中間的陽光里,瘦瘦高高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眼角在瞇起來笑的時候有少許的下垂。他爸爸是政府官員,跟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都相當(dāng)?shù)氖熳R。我在從教室到辦公室的路上作好了自以為周詳?shù)幕顒樱且磺卸紨巢贿^他父親那雙似笑非笑看我的眼睛。在班主任開口說話之前,他就從陽光里走出來,拍著我的肩膀把我?guī)У搅俗呃壬稀?/p>
“宋佳?”他輕輕地問我。
“嗯……”我低著頭,下意識地快速地點著。
“天一跟我說過你的情況,他跟我保證說,你們絕對不會耽誤學(xué)習(xí),絕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是嗎?”
我繼續(xù)低著頭,使勁地用指甲摳著自己的手掌心,我不知道這個問號后面所隱含的深意究竟是什么。
他突然笑了:“別緊張,別緊張,你放心,我們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然后又補了一句:“有空來家里玩。”從始至終,他的手都輕輕地搭在我的肩上。
我到現(xiàn)在還能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那個瞬間,在他輕輕地說完那些話后,我全身的毛孔好像全部舒展開來。我也還記得同樣是那個瞬間,全身的神經(jīng)仿佛全部繃緊了,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父親身上那種讓人親近的味道,和那股奇妙的可以讓人安心的支撐力量。
天一后來就是我的先生,丁天一,清清脆脆的一個名字,卻是非常溫柔的男人。而他跟父親說過 “我的情況”,就是我曾經(jīng)有過兩個父親但終究卻一個也沒有了。
在我有清晰的記憶之前,父母就已經(jīng)離婚了,在那個年代,離婚還不常見。我對親生父親的惟一記憶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他在廚房和媽媽打架的時候,順手把我扔進了涮墩布的池子里。據(jù)說離婚后他曾經(jīng)想要回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而我在看見他的一瞬間便放聲大哭。媽媽至今說起這件事時,言語里還會透著一點驕傲和得意,仿佛那是我從小就“明辨是非”的證據(jù)。但其實,小時候的我只有在偷偷翻出舊照片后才能知道父親的長相,當(dāng)我一個人和3個說我是沒爸的男孩子打架時,當(dāng)我幻想著爸爸的胡茬子磨蹭臉龐時,我很希望有一個“父親”可以出現(xiàn),陪在我身邊。
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母親再婚了,很突然,并沒有征詢我的意見,就那樣把我?guī)нM了一個陌生的家庭,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朝夕相處。我一直不肯叫他爸爸,哄我也好,利誘也好,我就是不肯,即使叫他叔叔,我也不肯看他的眼睛。那年冬天,母親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一待就是一年。臨走的時候,他們倆跟我說,叫爸爸吧,從今天起就是你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不叫爸爸的話,就不讓你回家。我看著母親提著行李箱的手,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會選擇這樣一個方式來取得我的認(rèn)同。我扭頭就往外走,兩步還沒跨出去,就被母親劈手拉回來,跟著就是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巴掌。我能感受到那個巴掌的顫抖,我也能聽到她聲音中的顫抖,她說,你太不懂事了!
于是我張口喊了爸爸,我只是不想讓母親擔(dān)心,僅此而已。叫了第一次之后,那倔強的、小小的尊嚴(yán)與堅持便瞬間土崩瓦解,于是便那么一直叫了下去。3年后,他們又離了婚。不記得從叫第幾聲“爸爸”開始,這個詞匯便和心中真正的“爸爸”的意義徹底分離了。爸爸隨口便可以叫,卻永遠也得不到。
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那個輕輕搭在我肩膀上的溫暖的手,嚴(yán)厲中透著寬容與寵愛的聲音,和那撲面而來的屬于我夢想中的父親的氣息。
大學(xué)的時候,我跟我先生就那樣順順利利地交往下去,節(jié)假日或是周末的時候,我就會去他家。我先生可能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為什么那個時候我會那樣想方設(shè)法地到他家里去。其實我只不過是貪戀那濃濃的家的氛圍,四個人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說說笑笑,往后一坐就能靠在家人的肩膀上,小狗從別的房間跑出來,叼著麻繩編的骨頭讓你陪它玩。
還有一個原因,只要我去他家,他父親一定會親手燒菜給我吃。平常的時候,他是從來不下廚的,但只要我去了,茶幾上一定會有我愛吃的零食,他一定會做我愛吃的菜。我真的無法抵抗那樣一份歸屬感,看見他,就好像回了家。
宋佳說話的速度很快,她的頭也那樣一直微微地仰著,似乎但凡停下來,她就再沒有勇氣說下去。但突然她頓了一下,只不過是很短的一剎,快到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她的手下意識地轉(zhuǎn)著茶杯,茶水濺出來,灑在她手上,她絲毫也沒有發(fā)覺。
“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的一個中午,”宋佳繼續(xù)說下去,“我發(fā)覺自己愛上了他,愛上了男友的爸爸。”
朱自清的那篇《背影》你肯定看過吧?初中的語文課文,還讓寫了讀后感。我真的不喜歡朱自清,《荷塘月色》要求背誦的段落,我到現(xiàn)在還沒熟讀過。但是我真的喜歡那篇《背影》,蹣跚著跨過月臺去買橘子的爸爸的背影,到現(xiàn)在還記得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心里那份酸酸脹脹的感覺。那個感覺無關(guān)悲傷,只是從內(nèi)心深處覺得,那個背影,真的充滿了愛、歲月與力量。
我愛上他的父親也是因為一個背影。
那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guī)е」飞⒉交貋恚贿M門就看見沙發(fā)邊上有一袋子我最愛吃的現(xiàn)烤魷魚絲,下面是一個小小的蛋糕盒子。直直望過去,正好看見他父親在廚房的水池邊,微微彎下腰去的背影。
他出差剛剛到家。而那天,是我的生日。
他穿著卡其色的上衣,低著頭開著水龍頭洗菜。陽光在他的背上投了一個斜斜的影,他的肩膀和背都在輕輕地晃動著。我就那么遠遠地站在門邊,站了很久,我真的很想走過去,從后面抱住那個背影,把頭輕輕地靠在上面。就是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我知道他不過是把我當(dāng)作一個晚輩來疼愛,當(dāng)作兒子的女朋友,當(dāng)作未來的兒媳婦,或是當(dāng)作一個有著可憐的過去,所以應(yīng)該好好對待的孩子。但是我真的渴求著能和他相處的日子,渴求著可以聽他說話,可以靠在他身邊,可以跟他一起溜狗,可以坐在他身邊看電視,可以看著他穿西裝的樣子、穿便服的樣子、刮胡子的樣子、抽煙的樣子,可以看見他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的讓我給他捏兩下肩膀的樣子。
所以畢業(yè)以后,當(dāng)男友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想來,一句話便可以形容,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那個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和我先生相處了。但是這么多年下來,他對我很好,非常非常地好,他包容我的不安、我的任性。他跟我說,他只希望40年以后,我們還能這樣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如果是冬天,我就可以把手伸進他的口袋里去。我想過很多次的分手,因為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公平,我真的不想傷害到他。但我也真的無法抗拒,那份濃重的想加入那個家庭的渴求,想繼續(xù)留在那里,想繼續(xù)得到那份溫暖,想繼續(xù)得到每個人的愛。
結(jié)婚的那天,或許我是惟一不快樂的人。一切都過去之后,我躺在我先生右邊,他側(cè)躺著,睡得很熟。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瞪著眼睛,聽著他起起伏伏的呼吸。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到,在同一個屋檐下,當(dāng)我要以已婚的身份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貪戀這個家,我每時每刻都想見到他的父親,但見到的每時每刻都像有一個大鐵錘,把深深的罪惡感一下一下地敲進我的心臟。我以為就算是依照習(xí)慣,我也能作為一個妻子與我先生生活下去,因為我是真的很喜歡他,這么多年,我都很喜歡他,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很喜歡他。結(jié)婚之前,我跟自己說,我只是貪戀那樣一個家,我只是愛著一個不該愛上的男人,那么沒關(guān)系,我只要看著他就好了,只要感覺得到他的溫暖就好了,我,還是能做一個好妻子,也會是一個好母親,然后在40年以后一起散步的時候,把手伸進他的口袋里。
但是當(dāng)新婚之夜我先生側(cè)過身來給我第一個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那份濕潤柔軟的觸感沒有任何溫暖,沒有任何纏綿,只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我愛的男人睡在隔壁,他是我身邊這個人的父親。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下一個夜晚,下一個明天。我就那么直挺挺地躺了一晚,不停地狠狠地揪著床單。
那一個月,我暴瘦了10斤,所有的人都嚇壞了,我只是笑著跟每個人解釋,最近工作太忙了,工作壓力太大,過一陣就好了。為了呼應(yīng)我的借口,我每天在外面待到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家,然后是一夜又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這個借口帶給我惟一的輕松就是,我可以推托掉那讓我心驚膽顫的性生活。
可每次回家,我先生都會把溫開水端到我身邊,輕輕地攬著我說,身體最重要,什么都不怕,千萬別把身體累壞了。我怔怔地端著那杯水,一口也喝不下去。
我開始不停地質(zhì)問自己,我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了什么,到底要的是什么,我明明想一直在這個家里生活下去,但如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壓迫得我連呼吸都閉塞起來。或許如果我跟先生兩個人搬出去生活,一切就可以改變。但這樣一句話,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沒有人會不同意,只是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如果不走,我就要在這樣的壓力下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但是如果走,那我結(jié)婚的意義是為了什么呢?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我結(jié)婚是為了可以在這個家里生活,可以跟我愛的男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但如果離開了,不就等于否定了以前的自己,也否定了結(jié)婚的意義。所以,我就那么一天天地?fù)瘟讼氯ィ惶煲惶斓仳_了下去,騙自己。
我再也不敢看他父親的背影,也不敢看他母親開心的笑臉,那樣一個善良的女人,這么多年,連碗都不讓我刷。
我被他們每一個人疼愛著,我像個罪犯一樣,小心翼翼地掩飾著我的“原罪”。 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釋放罪惡感,人們一定會尋求某一種方式去補償。但是等我發(fā)覺到我的補償方式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失去了我的先生。
我愧疚于他的疼惜和愛,愧疚于我抵擋性生活,便托朋友給我開了“因為工作壓力精神緊張而導(dǎo)致的繼發(fā)性性功能失調(diào)”的診斷證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停地給他買東西,買衣服、皮帶、領(lǐng)帶、剃須刀、筆記本、鋼筆,買每一樣他愛吃的東西,做給他吃。
然而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問他,被子蓋好了沒有的時候,他忽然猛地掀起被子,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晃動,他的臉就直直地在我面前,他顫抖著問我:“你到底怎么了?佳佳,你到底怎么了?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話你跟我說啊,你是我妻子啊!你這樣對我。我以為你已經(jīng)從工作壓力里面走出來了,我以為你已經(jīng)真的適應(yīng)了結(jié)婚的生活,我以為我們可以開始計劃一下未來,我以為我可以在長假的時候跟你一起去旅游。但你現(xiàn)在簡直就是另一個媽,而不是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跟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我這么不值得你信任!”
我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眼里的悲傷和憤怒,還有被傷害的自尊,我很想跟他說,你沒有一點點錯,但是我還是說不出口。
然后我先生有了一夜情,那個女人找到家里來,鬧了個天翻地覆。我先生抱著我哭了,他不停地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想要一個溫暖和諧的家,想要一個可愛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的身體不停地顫抖,我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哀傷。那份哀傷源自我在一個瞬間作出決定,我跟他說,離婚吧。
我知道說出這三個字,我將什么都沒有了,但是我真的給不了他幸福,而他,值得擁有一份美滿的幸福。
他父親把他臭罵了一頓,然后跟我說,對不起。他的手還是搭在我的肩膀上,還是那么的溫暖。我忽然抱住他號啕大哭起來,淚如雨下。我在他的懷里不停地說著對不起,混著哭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如今已經(jīng)過去半年多,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的感覺,是解脫感多還是哀傷多。沒有人知道我離婚的真正原因,我就這么一直自己藏著。
宋佳說完,低頭喝了口茶,然后給了我一個夸張的卻無力的笑,她聳了聳肩膀。
她忽然間問我,你覺得我錯了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如果一個人的初衷只是想得到愛,想得到那從童年就缺失的溫暖,那么無論過程如何,我們都不能輕言對錯。
宋佳接著說下去:“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對還是錯,我只是知道,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有些事情我還是無力控制,我還是會愛上我先生的父親。但是我絕對不會結(jié)婚,我不會為了自私的奢求,而讓別人不幸福。”
臨走的時候,宋佳忽然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好不好。”
編后:
婚內(nèi)的痛苦不一定都要用離婚作為終結(jié)。宋佳的痛苦在于她的戀父情結(jié),如果她只以身體的逃離作為回避的方式,那么心靈的依戀仍然無法擺脫潛意識的糾纏;即使離婚,那個父親的影子仍會時隱時現(xiàn),深深地扎根于情感饑渴的土壤中。假如,宋佳能夠找到有資質(zhì)的心理醫(yī)生來救助,那么曠日持久的心靈沖突就會平復(fù),她自然會找到父愛的出口,同時擁有自己甜蜜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