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黑戈壁,是東起額濟納河,北抵中蒙界山,南臨河西走廊西段,西依天山東段的一個大約18萬平方公里的區域。黑戈壁的地域比一些省份都大,但主要是無人區,關于絲綢之路被遺忘的單元,最令人神往的傳說就出自黑戈壁那個荒涼苦寂的地方。而所有有關傳說中關于黑喇嘛的內容,是令人談虎色變、神秘莫測的謎。
我們的探險考察隊計劃走的是一條被遺忘的古道。從酒泉啟程,穿越黑戈壁,沿天山北麓前往烏魯木齊,原來曾是絲路艱險但關鍵的路段,隨蘭新公路與鐵路的落成,隨駝馬為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取代,隨中亞地緣政治出現巨大變遷,七八十年來它逐漸為絲路經行者們遺忘。
絲路羅賓漢 黑戈壁上神秘的黑喇嘛之謎
從1919年起,新疆、甘肅、內蒙古交界處,突然出現了一個名叫“黑喇嘛”或“假喇嘛”的強盜。他在黑戈壁占山為王,追隨他的牧民多達三四百帳,而當時額濟納旗的世襲土爾扈特王爺才領有97帳牧民。據說他截斷了交通線,專門搶劫大商隊和政府官員。他的出現,使這個原本沒有新聞的黑戈壁,受到了舉世關注。民國政府在庫侖(烏蘭巴托)、科布多等地搜集黑喇嘛的情報,但所獲不多,甘肅、新疆、內蒙古,以致寧夏、青海,都為他而設立了專門的秘密情報檔案,外蒙古、蘇聯等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特工潛往黑戈壁。同時,著名的絲路探險考察家,比如美國人歐文·拉鐵摩爾,俄國人奧勃魯切夫、科茲洛夫、列里赫,瑞典人斯文·赫定,丹麥人哈士綸等,都關注到黑喇嘛的突然出現,黑喇嘛成了數十種著述中的主角。據說,黑喇嘛是外蒙古王公后裔,自幼出家。外蒙古獨立與革命使他成為亡命徒。又說,他實際上是甘南藏族與蒙古族混血兒,父親是馬夫。官牧場的馬匹在風暴中失群,父親瘐死獄中,妹妹(或情人)被賣到北京的宮廷。他專門劫持漢族商隊,一方面是出于仇恨,另一方面是為了積攢下足夠的錢,好到北京贖回妹妹。也有人說,黑喇嘛是個假喇嘛,實際上只是蒙古化的漢人。不管怎么說,辛亥革命前后,他成為外蒙古與新疆、甘肅接壤處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后來才知道,這一輪又一輪的“盲人摸象”,實際上是他為自己設計的一個個畫皮。因此,關于黑喇嘛有替身的說法不脛而走。辛亥革命爆發,他力主科布多、烏里雅蘇臺脫離中國獨立;俄國與外蒙古蘇維埃政權時期,他錯誤地判斷了形勢,投入白黨一方,成為革命黨人的死敵。
黑喇嘛在一個敏感時期,突然出現在一個敏感的地域,是他給世人留下的第一個謎;他的下落,則成了“哥德巴赫猜想”:到1923年,本來已經在黑戈壁立足并建立了一個巨大要塞、吸引了舉世關注的目光的黑喇嘛,突然銷聲匿跡,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又到哪兒去了。以致黑戈壁是不是真的有黑喇嘛這樣一個“絲路羅賓漢”都成了問題。從那時起,一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他的下落始終是關心西部歷史與現實的人們探尋的內容。1980年,蒙古國曾拍攝了一部以他的覆滅為主題的電影《洞窟》;聯邦德國著名導演薩德斯基曾以十數年的時間籌劃拍攝一部他的傳記影片《草原起義》。直到蘇聯解體,蘇聯與蒙古國秘密檔案逐漸解密,才知道黑喇嘛是1923年由外蒙古最高層批準,派出秘密特工潛往中國境內的黑戈壁將其刺殺的。因為只要他活著,外蒙古以及蘇聯遠東地區的局勢就不穩定。可蒙古牧民幾乎無人相信有人能夠殺得死黑喇嘛,因為普遍傳說他刀槍不入,而且有四條命。為了瓦解對外蒙古紅色政權的反抗,特工將黑喇嘛的頭顱割下來,不但在外蒙古各地示眾,并且浸泡在福爾馬林中永久保存,一直秘藏在列寧格勒民族學人類學博物館,成為博物館的第3394號珍藏品。

黑喇嘛從黑戈壁消失后,探險家們曾紛紛前來尋找他的遺跡。一時間,位于黑戈壁腹心地域的黑喇嘛的要塞成了名勝。拉鐵摩爾、斯文·赫定、哈士綸等都在自己的著作中為它辟出專門的章節,俄羅斯著名的畫家列里赫在1927年抵達要塞后為它畫了一幅油畫,這幅畫已經成為俄國現代繪畫的名作。自從1934年斯文·赫定通過黑戈壁進入新疆,在《絲綢之路》一書中為黑戈壁與黑喇嘛記述了最后一筆,在70年間,沒有關于黑喇嘛要塞情況的新的記載。
碉堡山 戈壁荒灘上的“水泊梁山”
2003年10月3日,我們的探險考察隊重新來到黑喇嘛的要塞—碉堡山,尋訪黑喇嘛的遺跡,接續起中斷了70年的記憶。
當我親自來到碉堡山時,真是激情難抑。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整個黑戈壁曾是中國西部最大的無人定居區,可現今附近幾平方公里的地方,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密集的戰壕、碉堡、崗樓,已經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建筑物了,就如同酷烈決戰之后的戰場。在一個外人眼中,也許它更像是為一部卡通電影特設的場景。風大得幾乎使人站立不穩,而且奇冷無比。可在你的視覺中,這風似乎并不存在,它沒有刮起迷目的塵土,沒有揚起雜物枯葉,沒有旗幟或植被在隨風飄揚,更沒有行人掙扎著逆風前行。除了大氣流在追趕逝去的光陰,一切都是靜止的。人站在風中則像是忍受鞭刑,風頭一下一下狠命抽在面頰上,驅趕你的雜念,拷問你的來歷。我的眼睛也如同一部超級數碼相機,一邊忠實記錄廣角的景觀,一邊在增強或減弱、修飾或沖消記錄到的一切數據。
這地方不是戰略要地,也沒有什么值得死命爭搶的物資或資源。可在這群山環抱中的,確實是一組完整的軍事設施,而遠處每一個向外伸出的觸角,終端都有一個崗樓,崗樓與中央建筑之間有戰壕相連,至今戰壕仍清晰可見,隔不多遠就是一個向外伸出的圓形掩體,完全符合戰術需要。山體中的戰壕連接起來至少有數公里長,如同四通八達的網絡。這些戰壕寬不到一米,深1~2米,許多地方曾利用黑色的礫石精心做過修整。

看上去整個要塞如同一只僵臥在海灘上等待潮水回歸的干癟章魚。工程氣勢浩大,井然有序,沒有相當專業的軍事眼光,根本不可能設計得出來,施工的難度更不用提。誰是要塞的設計者,誰又是要塞的建造者?這樣規模的軍事設施,得動用多少人力,花費多少時間,調集多少資源,才能建成呢?出現這個要塞時,黑戈壁是著名的無人區域。整個馬鬃山丘陵就沒有一棵成材的樹木,建材從何而來呢?經歷了八九十年的風霜,仍然能看出要塞實用而且堅固。從防衛需要來講,布局合理,沒有空門,一環扣一環,而且嚴絲合縫。
放眼四野,一處處干涸了的水洼湖沼相當顯眼,低洼的地方滿是白色堿霜,要塞所在的山群曾經由水域環繞。在這一點上,倒可以稱為戈壁荒灘上的“水泊梁山”。然而,哪一組建筑曾經是它排座次的聚義廳呢?曾在這里占山為王的人,給我們留下的不只是一個遺址。它是一整部歷史。
再探黑戈壁 碑林之謎
2005年3月,在李吉榮、呂占福、娜仁娜等友人陪同下,我再次來到黑戈壁的碉堡山。
這次我主要是為紀念碑而來。2003年10月3日,在碉堡山一側的荒灘有人在地面上用青黑色礫石鑲嵌出“敦煌天杰”幾個大字,那實際是一幅形制特殊的紀念碑。這個紀念碑是1997年9月10日制作的。可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會在黑喇嘛從黑戈壁消失七八十年之后專程來到這個巨大的軍事遺址,為一個來歷不明、定位不準的黑喇嘛作祭奠?2005年3月12日,在碉堡山的“敦煌天杰”附近,我們又發現了一整片巨大的碑林,在至少七組碑銘中,除了中文的“敦煌天杰”,還有蒙古文的“巴特爾”(英雄)等等,可以說這是西部僅見的奇觀。這些碑林與氣勢宏大的碉堡山,一同為黑戈壁的歷史,為絲綢之路的興衰,為黑喇嘛其人,設置了沒有現成答案的考題。
從馬鬃山回到北京,我開始為黑戈壁與黑喇嘛寫一本新書。在這本書中,我寫出了我自己與黑喇嘛從1969年結識以來,對這個歷史之謎的困惑與追索。在這期間,我個人的生活軌跡與絲綢古道的走向,與中亞地緣政治格局,與發現西部的歷史過程,與二十世紀西部探險史重和。2003年,2005年,我們兩次來到了黑戈壁。然而我感到,只有完成了《黑戈壁》一書的寫作,我才真正走出了黑戈壁。穿越黑戈壁之后,風情萬種的古老綠洲,被譽為西部大地的眼睛的豐盛井泉,流動著文明的絲綢古道,明媚的陽光,便展示在眼前。
作者簡介楊鐮,1982年至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工作,博士生導師。1968年3月,中學畢業的楊鐮懷揣著名詩人馮至先生贈送的《我的探險生涯》前往新疆哈密“接受再教育”。四年的“牧馬人”生活使他與新疆結下不解之緣。《我的探險生涯》等一系列外國探險家的著作開闊了他探險的視野,在浩瀚的古代文獻中他清理了自己的探險思路。因此他把古代文獻、外國探險家的成果和自己的親身游歷結合在一起,以立體思維開創自己的探險、科研、創作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