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社火
“正月里的凍冰哎,立啊春消,二月里的魚娃兒水啊面上漂……”恍惚間,一陣蒼涼有力的男聲齊唱,悠悠傳來,使人如置身縹緲之境。兩隊高蹺彩裙飄逸,珠翠閃爍,唇紅齒白,粉面含春,揮舞著綾綢彩扇,飄灑著胭粉衣香,在打碾完畢的冬日寬闊的場面上,在人群的簇擁下隨著鑼鼓嗩吶的節奏,穿行、舞動,領頭的女蹺“王媽”踩最高的蹺子,頭纏白帕,身穿黑底紅花斜襟大衫,手托瓷盤里的紅棗、花生、糖果、饅頭等,上下場時揚手一撒,那觀看的人群呼啦一下就四散奔跑撿拾,拾得的便興高采烈,因為這喻示著來年將有好運與收獲。
十年文革,思想文化禁錮,開禁第一年村里一下組織起了四十名高蹺,而且都是成人裝扮。父親極鐘情于社火,那幾年父親每年早早預備好高蹺、衣裙、頭面飾物,時時演練,還給高蹺穿上小巧玲瓏的繡花鞋。正月十二,鑼鼓嗩吶一響,整個村莊好像才從冬日的悠閑和春節的豐衣足食、歡樂迷醉中猛然醒轉過來,才算進入真正意義上的節日狂歡。遠處天邊是銀白冷峻的雪山,近處是冬日裸露的土地,結著冰茬的大河在村外無聲地流淌,見到的是一群衣飾艷麗的美女,可是時而傳出的卻是渾厚、悠長的男聲歌唱,怎不令人心頭一陣激動呢?鑼鼓嗩吶的神韻使村莊和所有的人們在這一刻都多了幾份醉人的鮮活,而在鑼鼓停止后高蹺們清唱的歌聲里,似乎一切都停止了,靜穆著,只在品味著那歌聲蘊含的遠古傳說演變著的一代代悲喜命運。《方四娘》的悲苦,《十里長亭送親人》的離情別恨……
高蹺、秧歌、旱船、舞龍耍獅,依次上場。到后來,場內在表演,場外的人們借著青稞酒的溫度,借著鼓點音樂也三兩人一圈,舞著跳著悠哉樂哉。往往是演員們卸了“身子”,而看客卻還在場面上余興未盡、載歌載舞。
可是如今的社火,好像都成了娃娃社火。去年春節的社火,我看見的只是村外新落成的磨房請去耍了幾天,而且圍攏的人圈很小了,已不能與當年同日而語。
說到娃娃社火,有一段“老秧歌”唱詞。“老秧歌”在社火演出中一般由一個人領頭說唱,間隙鼓聲配合間奏,部分社火角色配合動作。“老秧歌”唱詞多為祈福納祥之語,朗朗上口,極富韻致魅力。例如:
花椒(的個)樹兒一撲塌,今年的社火是娃娃家,不會唱來不會載,眾位老漢們笑話。(冬冬 龍冬)倉。冬冬 龍冬倉冬冬龍冬倉倉
冬冬 龍冬倉。
××的莊子四四方,金盆養魚的好地方,牛下麒麟豬下象,抱下的雞娃兒賽鳳凰。(節奏同上)
花鼓兒打著崩楞楞地響,脆鼓兒打著怪心慌,口兒里沒有個秧歌兒唱,勾下個頭兒了再思想。(節奏同上)
一碟兒羊肉兩碟兒菜,這一個秧歌我安排,我們唱了多一會兒,高蹺的大姑娘唱上來。(節奏同上)
廟門上立桅桿青龍盤頂,廟院里栽松冬夏長青,火神爺受香煙五谷豐登,多下雨少吹風天下太平。(節奏同上)
這一對財門往南開,五紅的對紙兩下里排,這個爺爺的福壽長,家兒里進來了萬石糧。(節奏同上)
……
字字精妙,句句動人,對生活、對家園由衷的贊美,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希望,“老秧歌”的說唱常常博得看客們陣陣歡笑。
社火會消失嗎?不會。前不久看省電視臺“河湟風”,有兩位來自美國的吉他演奏家彈奏他們的鄉村音樂,主持人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也就是幾首極為炫技的吉他曲,但那畢竟不是我的父老們熟悉的一種文化。而社火、花兒則是河湟谷地的父老們滲透了心血和人生感悟的本真藝術。我們可以上網,可以吃肯德基,可以聽歌劇跳華爾茲進迪廳,但父老們不行。他們屬于田野。他們吃自己春種秋收的洋芋小麥,煮自己粉坊里下的洋芋粉條,親友聚會酒酣耳熱之際便跳社火,載歌載舞,唱那千年小調,樂到極至,情到極至。
不論以后會怎樣,每個人一生都在尋找著一種支撐自己的根基,物質的東西很現實,重要的是精神、心理的。不管思緒如何飛揚,畢竟我們身在這方土地,我們的血脈可以一直延伸追溯到某一個村莊,某一個農家院落。那是我們的根之所在。
二、喪事上的嗩吶
同樣的社火音樂,也出現在村莊老人們的喪事上。只不過音樂的速度由社火場上的歡快喜慶轉為緩慢、凝重,情緒色彩也相應變化了。生生死死,花開花落,鄉親們就這樣平和從容地看待生命與死亡,用同一種音樂為自己生命歷程的開花、落紅作著最沉著的背景伴奏。喪事音樂所用樂器只有嗩吶,不用鼓、鑼、釵等。只有嗩吶的音樂是孤獨哀怨的。在村莊里春節之外的嗩吶聲,那就是告訴人們誰誰家正在舉喪。不知多少次,嗚咽的嗩吶將我從夢中輕輕喚醒,望著夜空的寒星和窗外院里清冷的月色,聽著聲聲嗩吶,我知道又一個熟悉的老人離我們遠去了,再也看不見他村道里牽馬趕車的身影,再也聽不見他慈愛的問候聲:“丫頭,回來了?”早晨我們便會在巷道里,小水溝邊,樹梢上看到那圓形、中間有孔的金黃色紙錢,紙錢隨風飄灑,好似老人還在戀戀不忍離去。這以后的每個黃昏,便會有老人的兒孫穿戴著孝衣孝帽,肩打花花綠綠迎風飄搖的迎魂幡,行走在墓地與村莊之間。
三、“花兒”
比起社火音樂,“花兒”又是另一番風味。社火是群體的,“花兒”是個體的。“花兒”的曲令繁多,原有一百多種,現今有些古老的曲令面臨失傳。“花兒”的音樂形象、旋律結構通過眾多歌手的演繹完善已趨完整,明麗歡快如白牡丹令,晶晶花令,纏綿惆悵的綠綠山令,高亢悠揚的咿呀咿令,還有河州令……
每年夏天的“花兒”會,逢會便是人山人海。與此對比的是,許多劇團排演的許多劇目“獲獎是目的,倉庫是歸宿”,一個個電影院關閉,劇場空寂。
“花兒”是傾訴心聲的,所以是有所禁忌的,比如像情愛內容的。但這種認識有失偏頗,“花兒”唱詞虛、實結合,上句為虛,下句為實,對仗、平仄要求規整押韻,其中包括大量的歷史典故、文化民俗知識。在唱詞的立意構思方面,繼承運用了興、比、賦的藝術手法,創編出了許多形象感人的作品。人生的喜怒哀樂,生活的酸甜苦辣,社會上的各個角色都可以在花兒的音樂和唱詞中尋求到心靈的慰藉和共鳴。這就是“花兒”的魅力。舉幾例“花兒”唱詞如下:
水有源來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主人,傳下少年的老百姓,留給世上的人寬心。
這首唱詞給了“花兒”真正的作者——廣大人民群眾應有的地位。
再如“花兒”問答“楊家大傳本子花兒”:
一張白紙四四方,寫一篇錦繡的文章,楊家坐的啥地方,你給我細細兒唱上。
取材于三國的“折斷腰式”:
“桃園結義三弟兄,手拈香,禱祝了空中的神靈;
你我二人年紀輕,心想長,陽世上留一個賢名。
選用水滸人物故事:
梁山一百單八將,孫二娘開的酒坊,
你把我看來我把你望,心兒里沒有個主張。
……
近幾年“花兒”茶社林立,頗為紅火,但過度趨利的動機難免引出許多媚俗迎合之舉。再者缺乏專業歌手、專業伴奏人員的參與和引導,大多歌手來自農村基層,他們在帶來民歌的鮮活純正的田野風格的同時,也暴露了其在文化知識、音樂素質等方面的嚴重不足,很大程度上局限、影響了花兒藝術品味的提升和規范發展。例如有的歌手將本是3/4拍的直令、尕馬令、沙燕兒繞令等統統用1/4拍來演唱,伴奏人員一般也不作嚴格要求,隨之附合。因為歌手們對節拍的認識和調式的感覺是模糊的,這樣藝術效果大打折扣。再者創作滯后,新作不多。等等許多問題,使“花兒”的發展和創新面臨著考驗。
……
正月快到了,將又會看到社火,聽到那醉人然而稍顯落寞的鑼鼓嗩吶。只是我知道,其并不因我們的長大和許多現代文明的滲入而改變韻味。那里邊有悠遠厚重的歷史文化。
沒有音樂的村莊會是怎樣的呢?我想那太無趣了。如果我們的生活里沒有了民歌,沒有了鄉村音樂會怎樣?我想那是更大的無趣。
“正月里到了是新年,紙糊的燈籠兒掛門前,風吹著 嚕嚕轉……”
我的鄉村音樂,我對你將永遠一往情深。